白云城虽然作为冯婉莹最后的落脚之地,却并没有任何宗教色彩,也非什么理想国度。它的存在依旧要遵循事物发展规律,生存必须要有基础,发展必须依赖物质。白云城虽说隶属于大周朝,但是因为它地理位置和人文形态特殊,确实也与其他地方不同。
它听从于大周朝这个中央政府的号令,可也不是事事遵从,甚至台面地下还会对着干。比如有人出钱请白云城出人暗杀某人,这些就算大周朝皇帝知道了,也没办法。因为它对着干,也是有原则的,不会触犯当权者底线,而且一贯隐秘。
宣宗记得当年白云城并不看好他这个皇帝,因为他没有任何背景,多赖恩师周旋,才让他坐上龙位。他当政这三年,白云城缴税年年不缺不漏,可是却并没有对他个人表示出丝毫热忱来。有可靠传言说,白云城城主对他的态度是以观后续。
这个“以观后续”就是看他自己能不能在这个位置上坐稳了。若是能,那就示好、支持;若不能,至于会不会真正的冷眼旁观,谁也说不准。有好些个例子,都暗示白云城曾经在皇权更替上动过手脚。可表面上它依旧是白云城,忠诚有加且正直无双的存在。
连太阳也有照不到的地方,何况是白云城那样一个各类人扎堆儿的地方呢。偏私,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存在的,不要抱怨,理智对待的办法,就是无视它,或者超越它,然后除之或者藐视之。
当然很难,比如宣宗此时此地的处境,他无法做到藐视白云城的存在,自然无法不理会白云城的动向。尤其是白云城城主的独生子如今身在丰都,且生死未卜。恐怕白云城的人早已潜入丰都了,可却没有丝毫动静。此般风平浪静,不免让人心生疑虑。
陆峒深知宣宗的心思,沉默须臾才回道:“暂时还没什么消息传出来。臣私下探过乐无极的口风。听他那话意思很明白,不但他不是白云城的人,连他师傅柳昆也不是白云城的人。什么也从他嘴里问不到。”
宣宗英眉微凝,思量半晌,疑惑地问道:“连关于那木瓜的事情也问不出来吗?”
陆峒微微颔首,抬眸晙了宣宗一眼,随即垂眸道:“问不出来。不过他倒是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什么话?”宣宗扫了陆峒一眼,颇为严峻。
“他说,若是能找到神光使者就好了。当时有不少病患,也不知道说的是如今京城的疫症,还是白云城的动向。”陆峒觑了宣宗一眼,见他神色肃穆,面容踌躇,半晌道,“一直没听说过神光使者。也问过史官和一些对旧事掌故颇为熟悉的行人,依旧没有什么收获。”
所谓行人,就是以说民间旧故和秘闻为生的人,也可以说是说书匠。起初只是少部分,后来越来越多,如今都形成了规模,有了行会这一形式。这行人算是操贱业的一种,有男有女,官府都有备案的。
宣宗听完陆峒的话,眉头深锁,凤眸细眯凝视着前方地面。突然问道:“可问过郧西班的人?”
陆峒微微颔首道:“问过了。还是班主指点我找了那行人,依旧一无所获。如今,一定得掌握白云城的动向才对。”
这点宣宗也是知道的,可是白云城,不是那么好掌握的啊。
两人对坐无言,良久,见皇后谢氏从内堂出来。宣宗问她道:“怎的出来了?不好生休息?”
谢氏冲她笑了笑,受了陆峒的礼,摆手让他坐道:“这里没有外人,将军不必如此客气。”
陆峒依旧遵礼,向谢氏谢了恩,才坐下。
谢氏先看了宣宗一眼,才问陆峒道:“听说叶豪死了,如今尸身何在?”
陆峒回道:“回娘娘的话,尸身如今依旧滞留在闵城。”
谢氏垂眸,轻“嗯”了一声,为宣宗续了茶,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小惜轩先生曾经把他苦心多年收藏来的书藏于某处,只有白云城的城主知道。说是为了换取沐家女娃娃的安全,此事有几分真?”
陆峒先抬眸看了宣宗一眼,才回话道:“此事当有七分真。听闻阿兰出生三日便能开口言说了,三岁之前就已经表现出异于常人的聪慧。不过四岁时,受了惊吓,之后就有些木呆。加上三年前的那次受袭事件,她平日行为并没有什么出格之处。传出来的消息,说好听点是性子温和,反过来想就是为人木讷怯懦。臣于唯恩寺与她打过几次照面,也有深入谈过一次。”沉吟片刻,他才继续道,“并不像有什么特殊能力的样子。”
谢氏眨了眨眼睛,浓密的睫毛掩去她的心思。半晌,她才开口道:“若白云城与沐家所订契约有七分真,那白云城就会费十二分的功夫来保护沐家女娃娃。但是此时沐家女娃娃困于山坳之中,你说她是生是死?”
陆峒与宣宗互看一眼,忽而都想到一件事情,那就是唯恩寺的地宫。可是地宫这东西,两人都有些疑虑,他们在唯恩寺那几年并未听人提起过地宫。反倒是他们离开之后,此在坊间流传,但是普及面并不广泛。若是真有什么地宫得永生,那以唯恩寺方丈与沐芝兰父亲的交情,应当能得知一二,可从未听他说过,也没见他表现出丝毫异常来。
这地宫之事,只怕是有人放出的空穴之风,至于想要搅浑什么水,暂时是不得而知了。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沐芝兰身边一定藏有白云城的人,很有可能不只是一个人。
陆峒想到这里,立马想到一个人,那就是沐思绮。沐思绮作为沐芝兰的姑母,对于沐芝兰父亲的一些安排,不会不知道吧?
不但他想到了,宣宗也想到了,可谢氏的话却让他们略略有些兴奋的心立时冷了下来。
谢氏道:“哑婆在叶家这些年,并未发现沐思绮对小惜轩先生的安排有不一样的了解。倒是叶豪私下里与白云城有经济上的往来。所以我个人觉得这事儿恐怕问沐思绮也问不出什么来,反而那女娃娃应当不如传言那般,或许在藏拙。若是她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如同沐思绮一样,安排嫁人就可以了。”
这话也是有道理,就像沐思绮本人,她对自己的事情也并非全然都知晓的。听哑婆说,沐思绮与叶豪当年之所以未能走到一起,这里面完全是因为小惜轩先生插手所致。因为他当时并不看好叶豪。后来之所以同意,是迫于无奈罢了。
宣宗看了谢氏一眼,问道:“那以皇后的意思,如今当如何?”
谢氏目光坚定地道:“重开唯恩寺的道路。”
若沐芝兰还活着,那么沐家与白云城的契约七分真就会成为十分真。同时也能看看谁是白云城派到沐芝兰身边的暗卫。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唯恩寺方丈还活着的话,那么唯恩寺与白云城之间并非如外界传言的那般并无关系吧?
宣宗不接话,陆峒自然也不好开口。
一阵沉默之后,谢氏继续道:“想必此事寺林之围已经闹得不可收拾了。陛下此时示弱并不是什么坏事儿。若是被他人占了先机,任命了下一任唯恩寺的方丈,只怕日后陛下在寺林的威望将会受损。开道之后,下一任方丈人选可以暂且往后推上一推。若是方丈大师仍然健在,那自是最好。可是也要做好方丈大师不在的准备,找个合适的人坐稳方丈之位。大周自开国以来,佛法为尊,失了这里的体面,就失了大部分世家的心。还请陛下早日定夺的好,莫要错失良机。”
等待,忍耐,并非不作为,而是为了更好的作为,为了一击而中。
宣宗与陆峒对看一眼,长期合作以来形成的默契,让两人心照不宣。人选,宣宗确实有几个属意人选,但是都觉得不是太满意。若是能有人有明义大和尚的身份和**大和尚的资历,那就好了。明义大和尚的身份在士族大家这些子弟里面有一定威望,而**大和尚因为跟在唯恩寺方丈身边在寺林中下层上资历也是不容小觑的。
这厢正沉默着,忽然一内侍慌里慌张来报道:“陛下,外面来了刺客。”
刺客?
大白天的,来刺客?
晋王傻了,还是白痴了?这时候派刺客来?这大白天的,脑子进水了?
宣宗与陆峒互看一眼,透过眼睛将心底的想法告诉彼此。接着他高声唤哑婆出来,嘱咐她伺候谢氏回内堂,好生看顾着,莫要有丝毫散失。
待谢氏离去后,宣宗唤来内侍,问清来龙去脉后,忍不住挑了挑眉头。
陆峒起身道:“陛下,臣去看看。”
宣宗点头。
陆峒唤皇帝的亲卫兵把守宫门,而后出去又做了一番布置,这才朝内侍说的出事地点而去。
刚才因为宣宗在,陆峒不大好问内侍。如今只有两人和一些亲兵,他仔细问了内侍来龙去脉以及一些细节。
内侍也不是直接见证人,与之前说的并没有太大出入,不过倒也加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细节。内侍说:“出事地儿是梧桐苑内。那里面养的都是一些畜生和禽兽。因为常年没人打理,远远就闻到一股怪味。往常有四五个守苑的人,咱们这些人也都不大去。将将有人来回话,说梧桐苑内的锦鸡和丹顶鹤被咬死了十多只。”
“咬死?”陆峒看了内侍一眼,眉眼含冰,吓得内侍打了个寒颤。
“据说是咬死的,是不是还要等将军过过法眼呐,”内侍是宫中老人,最是滑溜,立时拍马屁来。
“杨公是宫里老人,跟着陛下时日谁说不长,可以后日子还长着呢。”陆峒话说到这里就没继续,反而道,“咱们这些人求到杨公的时候也长着呢。”
那内侍“唉”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应下,还是为自己叹气。不过很快淹没于霹雷声中,他抬头望了望天,叹气道:“这才刚好,又要变天了哦。”
陆峒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可不是。”
说着话,一行人就到了梧桐苑。梧桐苑之所以叫梧桐苑,就因为里面种植树木以梧桐为主。有梧桐引凤之意,暗合凤鸣山庄。
凤鸣山庄的由来,并非因为此处有凤来仪,而是因为冯婉莹早年曾生活于此,在此种下了百棵梧桐树。凤鸣山庄所处的位置本是古时候华国都城,后来几经风霜如今只剩下这一苑囿为后人凭吊。
梧桐苑果真如那杨内侍所言,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怪味。这种怪味是禽兽屎尿日积月累的堆积发酵后散发出的怪味。
陆峒上过战场,经历过比此更为艰难的环境,并不觉得恶心。他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大步进了苑内。
守在那些死去的珍禽旁的内侍,个子高瘦,马长黑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长三四岁的。他一见陆峒的人进来,忙上前见礼道:“见过陆将军,见过杨公。”
大周朝有太监,但是太监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做的。皇帝、皇后、太后以及一些高级嫔妃身边的内侍才有可能太监。内侍的官品是这么排下来的,皇宫有一个大总管跟在皇帝身边,而后各个宫殿有一个小总管。总管下面有四个太监,四个太监下面又有两个少监。少监是官方称呼,一般称呼是公。而太监的一般称呼是监。大、小总管都被称为总,不过会加上姓或者宫殿或者加上大、小之类的。至于其他没能挂上品级的,官方称呼是内侍,而通俗称呼就寺。因为内侍那东西没了,江湖也传他们是出家人,故而以寺称之。起初多有褒义,后续发展就慢慢变成了贬义了。
陆峒问了内侍的姓名。内侍先看了杨公一眼,才低声回道:“回陆将军的话,小人姓卫,叫狗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