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冬日,这天气微暖,水田里的薄冰都化开了,水却还冰冷着,波光荡漾中只留着几根水稻杆子,光秃秃的尖锐指天,很有些桀骜不驯的味道。
窦端云刚出门,就见一个隔壁门口一个正在拿了几支竹片儿编竹箩筐四十多岁的妇人,见了她便笑道;“端云儿,你好啦?”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了,但是却打理得一丝不苟,还别了一支镶银梅花簪。
端云在记忆里翻捡了一下,记得这个婆婆姓张,家里有三个儿子,都十分勤劳能干,大儿子在种地,二儿子和三儿子都是城里做事,张婆婆也算是个有福的,现在大孙子正在跟着窦天章念书,颇为聪慧。
当下甜甜笑道;“张婆婆好,端云好啦!劳烦张婆婆操心啦。”这张婆婆当初对窦天章多有接济,算是好人,只是后来被儿子接进城去,才断了联系。
张婆婆当初嫁过来一举得男,后来又接连生了两个都是儿子,没有女儿也未免引为憾事,见窦端云不由越看越爱,便道;“桌子上有几个点心,你自个儿拿两个回去与你娘吃。”那点心却是他那做厨师的二儿子挂心母亲,特意托人捎回来的。既好看,又好吃。张婆婆见那点心做的跟花朵儿似的,便舍不得自个儿用,孙子又嫌腻歪,见了窦端云,登时便想了起来。
端云谢过张婆婆的一片热心,只道是回来的时候再来取,便继续往前跑去。
路上众多村人见她一个人跑在路上,脸色绯红,精神不错,纷纷问候她身体如何,窦端云耐住性子一一答了,只觉得这人情往来十分暖心,仿佛那千年的寂寞都在这问问答答中被淡漠的化开,飘忽寂寞的灵魂在关怀中一点一滴的落在这世界里,慢慢的扎下根来。
跑得背心微热,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回家却要将背心的汗水擦干,否则极易受寒,刚转身就听到有人喊道;“小端云。”听声音却是个男孩子。
却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从另外一路田口跑来,七八岁正是猫嫌狗厌,四邻不安的年纪,更何况这村上的孩子,跳脱任性之处,更不讨喜。
窦端云小眉头皱了一皱,便想避开,但是见那男孩子已经直挺挺的朝自己冲来,看清了那男孩子的模样却松了口气,拉开一丝笑容,道;“七哥哥,你不上学么?”
这村子,便叫做贺家村,除了窦天章这家流落到贺家村的,其他人多多少少的都有点血脉关系,家族观念极重,村子里拿主意的,都是贺家血脉,那贺家村村长,也是贺家这一房的家长。
这男娃儿唤作贺坚白,来年就满十岁了,是贺家三房的血脉,在三房里排第二,这一辈里排行第七,寻常都是以七哥儿来称呼的。
贺坚白笑嘻嘻的上来拉住窦端云的手,窦端云想了一想,还是没躲,让贺坚白把手放在自己额头上摸了一摸,七八岁的男孩子,虽然是冬天,手却还热烘烘的,带了几丝暖意,贺坚白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温度都差不多,才松了口气道;“没发烧就好了。”又叉腰做出大人的样子教训道;“你身子不好,不在被窝里捂着,来外头吹什么风。”
却是将窦端云问他上学的事情敷衍掉了,却不知道是有心岔开话题,还是真心关心端云了。
窦端云眼儿一转,笑道;“七哥哥,你既然关心我生病,为什么不来瞧我!我一个人在家里寂寞的很!”
贺坚白撇了撇嘴,想将端云抱在怀里,只是他年小体弱哪里抱得住,只得牵了窦端云的手,一路走一路怒道;“我娘说怕我扰了你清净,我只是陪你说说话哪里来的清净可扰的,我好不容易才趁他送我大哥去城里念书才跑了出去,去窦先生家寻你,又说你一大早就出了门。”却又碎碎念道;“你生病多不好玩啊,这下好了,正好和我们去做一件大事!”窦端云低头一想,贺坚白他娘贺焦氏是隔壁焦家村的姑娘,勤劳能干,人倒也不坏,不过不让贺坚白来看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怕贺坚白扰了他清净,还是怕她将病传染给了贺坚白。
当下微微一笑道;“我病着那几天,天天都睡得迷迷糊糊的,你来了我也是不能陪你说话的。”却又嫣然一笑,拉了拉贺坚白袖子,示意他走慢一点。
贺坚白缓下脚步,哼了一声,抱怨道;“这冬天也没什么好东西。你在家里,天天吃药嘴里苦么?”却又做出扇风姿态,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清香扑鼻的小香梨洞子货,在窦端云面前晃了两晃,笑嘻嘻的道;“说话都带着一股子苦药味道,叫哥哥,叫哥哥这小香梨就给你润润口儿。”
见贺坚白又是淘气又是得意的模样,窦端云不由跺了跺脚,从善如流的开口;“七哥哥,从来不是叫你七哥哥么。”
贺坚白哼了一声,道;“不要七字。”
窦端云狐疑的看着贺坚白,不知道这个小小少年在打什么主意,哥哥和七哥哥差很多么。她瞟了一眼小香梨,说实话这洞子货对她来说诱惑力有限,不过看着贺坚白耍蠢还是很有趣的……
于是又拽住了贺坚白的袖子拉了两下,笑道;“七哥哥,你欺负端云。我若是叫你哥哥,巧儿可会与我闹脾气的。”她口中的巧儿是贺坚白的嫡亲妹妹,今年才五岁,因为过年兼着她外婆思念外孙女儿,被送回了焦家村陪伴外婆。
贺坚白想到软绵绵的妹妹,又看了看脸红红的窦端云,也觉得窦端云说的很有道理,于是决定大丈夫不跟小女子计较,哼了一声,将那小香梨递给窦端云,看她袖了,却有些不满,道;“给了你你吃了就是,这是要包给谁呢?”
窦端云小心的收好小香梨,道;“我爹有些咳嗽……”话一出口,便知道有些不对,抬头一看,果然见贺坚白气鼓鼓的看着自己,不由心中大叫不妙。脑筋急转,忙道;“七哥哥你……”
却听贺坚白闷闷的道;“窦先生你别担心,那个贺十三早就送了一堆养肺止咳讨好先生。”
窦端云小眉头一皱,奇道;“贺十三?我记得上学的明明只到八岁的十二哥哥,这十三哥哥是那房的?”她上辈子身子不好,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家里养病,对于这贺家实在不太了解,她认得贺坚白也只不过是因为这是他的幼时记忆里难得的温柔了。那个经常偷偷扒着窗户给他丢野果的男孩子。
贺坚白见窦端云对自己的死对头一口一个十三哥哥,不由生气教训道;“我才是你哥哥,不准乱叫那些城里来的臭小子。”却想着那贺十三又干净又好看,哄得几房妹妹都围着他转,不由心中不满冷哼了一声,又气鼓鼓的补充道;“越是好看的小子越会骗人,端云儿你千万离十三弟远些。”小孩子脑筋转的快,见窦端云乖巧的点头应是,心下十分满意,又道;“你快将小香梨吃了,那是我偷偷带出来的,让娘知道就不好了。”
窦端云将小香梨捻出来,略一犹豫,道;“你洗干净了么?”却被贺坚白骂了声德行,一把夺过去在衣服上擦了擦,按照贺坚白平日的习惯,那果子随便擦擦就能入口,不过贺坚白心念一动,想着窦端云身子不好,却是不能随便乱吃东西,想到窦端云的身体,少年微弱的卫生意识终于少许抬头。
当下一手拉了窦端云,一手拿了小香梨,左顾右望了一下,虽然水田里水倒不少,不过洗果子就脏了些,拉着窦端云一路小跑到了贺家河边,这贺家河河水清澈,水源四季不断,却是贺家村养生立命的根本。
却见虽然是冬日,河边却有几颗长青树木,河水潺潺流动,也时不时撞在石头上,有些乖乖绕开两路继续安静的流泻掉,确有一些浪花直挺挺的撞上河中的石头,尔后在空中绽开一朵一朵水花儿,在阳光下光彩夺目。
贺坚白去洗那小香梨,窦端云看那水花儿实在可爱,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想去拔弄下水面,却被贺坚白看到,忙喝道;“这冬天水冷得很,你小心着凉。”
窦端云于是就乖乖缩缩了手,蹲在那里望着水面。
水面如镜,映出女童的容颜,窦端云却心中一震,水面里的容颜还带着婴儿肥,却已然可以看出是个美人坯子。
她的容貌,窦端云自然最熟悉不过,就算是缩小几个版本,窦端云也可以确认,现在这张脸,的确是自己的肉身。她重生到了自己三岁的时候,是绝对没有疑问的。
不过……
她的指尖摸上额心,却见白玉一样的额头上,眉间有一点小小的朱砂印记,那一点朱砂,圆润无瑕,殷红如血。
窦端云惊的几乎背过气去,一片空洞中战战兢兢的伸出指尖揉了揉那点朱砂,再放开却见那颜色越发深红鲜艳,几乎要从眉心滴出血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