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兄,坐下吧。”花厅里还有一人,比踱步的那位先看到采蘩,因而示意他。
采蘩一见那身熟眼的青袍,再看脸,咦一声是你。居然是第一次遇到小混蛋的酒楼里,那位想推荐小混蛋去考纸坊的青袍客。
青袍客似乎早就知道是她,但本来就一面之缘,只是点了点头,连自我介绍也没有。
庞同哪里坐得下来,对采蘩略拱手,语气急切,“童小姐,我此来却是找你舅姥爷,但听你家管事说他出城了,因而想请问你他何时回来。”
“舅姥爷往关外去了,我也不知他何时回来,但少说要半载。”采蘩留意到庞同脸色糟糕透了,不知几日没修面,胡髭敷青大半张脸,眼神充满生气担心焦虑混杂的情绪。
“半载?”庞同身体一晃,竟是要倒。
还好青袍客上前扶住,“庞兄,事到如今,你急有何用?坐下再说。”
采蘩也连忙让雪清倒茶递过去,“庞大人,到底令爱出了什么事,您要急找我舅姥爷?”
青袍客看来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说,她怎么知道庞同的女儿出了事。但他一个字都没问,只转头劝了庞同几句,待其情绪稳定些,才坐回原位。
庞同喝口茶,“事关小女清名,我若说了,还请童小姐不要外传。”看了看雪清雨清。
采蘩没打算单独会客,但道,“庞大人放心,这两个是我身边最能干的人,知道什么事不该乱说。”清名?颜辉不会真占了便宜,不负责任落跑吧?可怎么想他都不是那样的人。
“小女——不见了!”庞同用力拍腿,唉声叹气。
采蘩一下子坐直,手端着茶杯,不知该继续喝还是放下来。
庞同见她似乎也吃惊,心就沉了沉,“看来童小姐并不知你舅姥爷所为。”
想起颜辉让她护短,采蘩硬着头皮,“庞大人,您这话不妥。我与庞小姐虽萍水相逢,也知她是个好姑娘。她不见了,我十分惊讶,亦有担心。只不过听您话里的意思,好像我舅姥爷和她的失踪有关联一样。这不单是庞小姐的清名,还有我舅姥爷的名声了,说话是否该慎重些?”
庞同虽为京兆尹,却没有仗着官威压人,“自小女五日前不见,全家都乱成一锅粥了,吃睡不好,我心急如焚,童小姐勿见怪。”
“庞大人如此说,倒让我不好意思,还请问事情的前因后果。”采蘩仍坚持颜辉不是人贩子,但也知庞心柳离家恐怕真和颜辉脱不了关系。
“我派人在城中找了小女几日,凡是她曾去过的地方都找遍了,但不见人。”庞同掏出一封信,“谁知今日一早有人交给门房这个信封,是小女的亲笔,童小姐一看便知我为何来找你舅姥爷了。”
采蘩亲自过去拿了信,越读越暗道要命。
庞心柳在信上说,她志在畅游天下,如今终于找到可以结伴同游的人,如果错过,这辈子就只能等着嫁人当娘,禁锢在一处了。所以,她下定决心要到外面看看去。她也知道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都会担心,而且这一走,不知道会传出多少不好听的话来,但她一点不在乎,就算被退婚也无妨。这门婚事是父母之命,并非出自她的本意,对未婚夫全然没有感情。而且她对男女之情颇不以为然,比起相公来,一个和她拥有相同志向的伙伴更适合一起走下去。然而,那也不意味着她得嫁给那个伙伴。总之,她现在只想要改变自己枯燥的生活,开阔眼界,感受自由自在的乐趣。最后,她请父母不要找她,因为家永远是家,无论走到多远的地方去,她都会牵念。有时间就会写信,而当家人接受她的生活方式之后,她也会回家小憩。
采蘩暗道完要命,却心生佩服,对庞心柳这个姑娘挺喜欢的。那个可以跟她结伴同游的人肯定是颜辉,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两人并没有像自己想的那么狭隘,尚未牵涉男女之情,是真得志同道合。这也符合颜辉的性子,朋友永远比自己喜欢的女子重要。因为把庞心柳当成了朋友,才能义无反顾帮她离开舒适却无法展翅的家里。如此一来,自己也得实践对颜辉的允诺,护短到底了。
“庞大人,照信上所说,庞小姐是出去游历了,并非遭歹人所害。这一点至少还值得庆幸。”采蘩采取的策略一:说积极面,消减负面影响。
庞同张口结舌。庆幸?虽然不是歹人,但他女儿很明显是让她舅姥爷拐跑了啊。有点常识的人都猜想得到吧?这位小姐是天真不知世事,还是要撇清责任?对方是头回见面的姑娘家,他满腹怨言不好说,憋住气,只说了一句。
“但你舅姥爷——”不,半句。
“庞小姐信上没有说结伴同游者的名字,庞大人凭什么这么肯定就是我舅姥爷呢?”策略二:装糊涂,撇清和自己的关系。
庞同道,“据小女的贴身丫头说,她近日常来贵府作客,不是和小姐往来,而是小姐的舅姥爷。颜先生撰写游记天下闻名,是喜爱游山玩水的人。小女说的同伴不是他,还会是谁?”
“庞大人或许以偏概全了。虽然像我舅姥爷这般能写游记的人确实不多,但喜欢游山玩水的却比比皆是。庞小姐信中没有多说同行者的事,就我而言,很难往舅姥爷身上套。我问庞大人,可有人亲眼看见庞小姐和我舅姥爷一同出城么?”一边否认,一边也得承认,庞心柳这么出走,在世人眼中就无名节可言了,更何况还有未婚夫。策略三:先劝庞家人保密。“庞大人,如你所说,事关庞小姐名节,不好张扬。不妨对外先称小姐抱恙,送到别处静养。拖上一阵,说不定庞小姐吃不了苦,自己又跑回家来。也或者,她会写信给你们报平安。”
“这倒不用童小姐说。”庞同对她伶俐的狡辩有些积怨,但她说得都是理,他一时没辙,只抱了一线希望,“只是若令舅姥爷写信回来——”
又让采蘩截话,“我一定想办法问他是否巧遇了庞小姐。”
庞同叹口气,也不耽搁,拱手告辞。
一直旁观的青袍客却看了采蘩一会儿,说一句话才走,“童小姐要是把能言善辩之能放在造纸上,就不会只是一鸣惊人了。”
“这人好不莫名其妙。”雨清扁扁嘴。
采蘩垂眸喝茶。他只是知道她就是重造左伯纸的人。然而,她虽然处处偏袒自己人,却也是因为相信庞心柳留给家人的话语,还有颜辉真正的为人。两人肯定是清白的,此刻心中已经无疑。今后,也不会管别人怎么说,她恐怕不仅会护颜辉的短,还会护庞心柳的短。
冬日,夜下得快,望江南的园子里却明亮金灿,到处渲流奢华。余求认女儿,当然不会草率马虎。包了整个园子,点了上千盏特地赶制出来的琉璃灯,还有六座白玉大观音,放在筵席会场六角。桌椅全部换成上等红木,杯盏碟碗全新且是顶级瓷,而贵宾席则摆放宝石杯金丝碟,银藤筷,玉壶在光下闪现五色。这一切都是余求交待下精心准备的,堪比皇宫御筵。
姬莲走进沈珍珍休息的厢房,惊叹道,“夫人今夜真是夺目生辉,还有哪家贵夫人能比了你的富贵去。”
沈珍珍头戴红玉金桂冠,珍珠流苏遮面。身穿七层衣,外袍绣凤舞九天火焰边,颈带金底雕宝七串长珠。袍里玉牙带,镶七色宝石,挂观音玉像束。别看一个玉像不如指甲长,共有百个,宫中微雕大匠所制观音百相,价值连城。说是皇帝御赐,其实却是遵照余求之命。
沈珍珍借姬莲的手起身,笑道,“富贵是富贵,却也重得我腰酸背疼。我说从简就好,却全是真金实宝的物件。相士说今日来得贵人太多,而义父又是九霄云上之人,我若不戴足宝物,怕会命薄无福受。我虽不信,不过义父却颇看重那相士,说宁可信其有。”
姬莲在沈珍珍面前光有说是的份,“那都是余相疼惜夫人。”
沈珍珍心里有鬼,听到疼惜二字觉得不舒服,“我是沾了夫君的福,余相想借此代他照顾东葛一家子。”
“余相一向爱才,天下皆知。”姬莲扶沈珍珍走到廊下,“夫人瞧,那楼台像不像仙境?今日您就要飞到九霄之上了。”
沈珍珍却并不得意,神情晦暗莫名,“莲姬,独孤大公子的婚事可有进展?”姬莲比她年长,但以嫁妇而言,她身份比姬莲高出许多,所以称为莲姬。
提到这事,姬莲有些高兴,“没有进展。国公爷和夫人都说绝不同婚事,甚至连肃公夫人也不愿表态,说不定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夫人,你看要不要算了?”她吃过长辈操纵婚事的苦,以为独孤棠最终要听家里。
“那你就小瞧那女人了。若不釜底抽薪,她肯定能嫁成,而且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沈珍珍冷笑。
姬莲一怔,随之眼中现狠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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