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雍州地界的时候,距离月圆还有三日,距离长安却只有一日了。
使团中大多数人都很兴奋,经历了特别漫长又饱经磨难的跋涉之后,终于将要抵达北周国都,心情不能不好。这夜歇在长安百里外的城中,人人仿佛已经到了长安似的雀跃欢腾,连平时较为守矩的张翼都允许大家喝个痛快淋漓。
但,这种愉悦于采蘩一行人却没有感染到分毫。
独孤棠自那日往前追雅雅,到这晚却也没见踪影。他没影,自然雅雅和秦筝也没影。麦子读一路留下来的暗记,每每都是摇头。
姬钥自责没有早点陪着雅雅。四个丫头自责没有照顾好小小姐。云夕甚至自责不该给雅雅太多功课。采蘩却觉得如果要怪,最该责备的是她自己。她不该带雅雅和姬钥来北周的,想着南陈江山不稳,北周大势所趋,还有在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那点小小的私心。她不想一个人离开南陈,哪怕和姬钥雅雅没有血缘关系,且一般人看来两个孩子留在姬府更适合,但她不自责。她本来没有亲人了,姬钥非要认她当姐姐,她那会儿避之不及,现在相比之下,却是她更需要这两个孩子。因此,她做的决定,自己承担责任。雅雅受珍珠的牵连,这是无法预料的,自责无用,但她痛恨自己什么都不能为雅雅做,只能干等着结果的无力。
因此夜深了,她仍不能入眠,披衣起身坐在窗下读书。爹说,读书静心。她再世为人才将小时候被逼养成的习惯化为心领神会。
“这会儿读书有用吗?”窗外有人。
“有用。”采蘩一点不惊讶,“读书才知道旅途四处有奇遇,不读书我就喊救命了。”
“多日不见,女令大人的身份水涨船高,但面对险境仍能泰然处之,挺好。”窗被拉开,露出一张铜色面庞,是邢老兵。
“是你!”这才讶然,采蘩看着这个曾经帮过她不少的老兵,“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随团护兵,不在这儿又在哪儿?”邢老兵望望四下,见两人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女令大人,我有事相告。”
采蘩对丁二丁三说不妨,看兄弟俩隐入院中,才问道,“你随我们一道来的?我居然根本没看见你。”
邢老兵立于窗外,嘿嘿笑两声,“我不在主船上,你当然注意不到。船上当伙夫,船下当车夫,不过这回不拉官,拉鸡鸭鱼肉。”
“我以为你立了军功,升了百夫长。”听秋路提过,她还为他高兴了一下。
“军功我领了,但百夫长让我推了。女令大人,咱们当兵的,要么就当到最大,将军元帅,要么就憋在最小,一拉车的,管杂物的。我四十快五十的人了,将军元帅肯定挣不上,想要活得久,还是憋着好。”邢老兵有自己的处世之道,看似没出息,却是中庸大成。
采蘩骇笑,“四十快五十?我以为你三十多。”她能明白他,明白了才会佩服。世上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憋着?尤其自己是有才能和本事的。“只不过我有一点不懂,你既然想要活得久,为何要当兵。像你这般年纪的人,如果不往上走,可以退役了吧?”
邢老兵耸耸肩,“刚开始的时候,我孑然一身,无处可去,军队里管吃管住还发钱,好混得很。待久了就懒得动,等想动时,发现过了最好的年龄,只有留下当一辈子的兵了。不过我也不后悔,只求吃饱穿暖的人到哪儿都一样。”
“听你说话,好似总能学到道理。”采蘩会心微笑。
“什么道理啊,每个人都不同,我是没出息的那种。”邢老兵说到这儿,神色一正,“有你妹妹的下落了吗?”
采蘩放下书本,“多有意思,那些嘴上说替我担心的人这夜大吃大喝,庆祝明日就要到达目的地,而你原本躲着懒,却这时候冒出头来,真心假意一看便知。”
“别看我这样,改不掉冲动的毛病。和女令大人也算共同经历过生死,要不是你那块官牌,我说不定就被当成逃兵处死了,所以不自觉就对你这边的事上心。憋久了,总得换口气。”也是有缘,邢老兵信命。
“劳你关心,暂时还没有任何消息。”不过,无论如何,三日后就一定水落石出了。
“女令大人,我就跟你说一件事。其实,未必和你妹妹失踪有关系,但不知怎么,我心里老是惦记着,不说出来心里难受。”邢老兵垂眼,似乎想着要如何说,“齐人偷袭我们那晚,我看到过你妹妹,还有她的小丫头,和一个随团护卫在营帐后捉迷藏。当时我以为那护卫是跟着你们的,所以也没放在心上。”
“随团护军中的人和雅雅捉迷藏?”采蘩一愣,当即摇头,“不,我们这些人不属使团,因此没有护军跟着我们,只有皇上派给云朝大人的几名随侍,还有自带的卫士。我一直奇怪那晚营帐外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为何没有人注意到雅雅失踪,原来是真有人装成陈兵混入。但是,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邢老兵却道,“女令大人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虽是个赶车的,倒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受随护军保卫,我听说了,但想跟你肯定的是,你确定你妹妹没有和哪些随护小兵特别熟悉的?”
“没有。”采蘩很肯定,“之前我们有自己的船,她没上过使船。后来改走官道,她与我同吃同住,进出不离。”
“那就有意思了。”邢老兵抬抬眉,“我相信你不会骗我,也相信我还没有老眼昏花,那就是和你妹妹捉迷藏的小兵在撒谎。”
“欸?”采蘩睁大眼,“那日你和捉走我妹妹的人说过话?”
“错了,不是那日,是刚才。而且,也不能说他就是捉走你妹妹的人,但他说跟你妹妹总一块儿玩,由你的话中却是他在撒谎了。”邢老兵大掌摩挲过胡髭,“为什么他要装熟呢?”
“你说那小兵还在团里。”采蘩想了又想,实在不记得雅雅跟随护军里的人熟捻,“那他就应该不是带走妹妹的人。”
“今日大家喝酒时,我趁机问了一声,他有些目光闪烁,言辞吞吞吐吐,而且很惊讶我会问到这事,慌乱搪塞。”邢老兵眉头展开,“军营里什么人都有,我见得多了就能判断。那小子有隐瞒,但隐瞒了什么,我却不清楚。反复想了,还是决定来告诉你一声。线索嘛,就是一点点凑的,一人看得窄,两人看得宽,这么七拼八凑的,说不定就想出些什么来了。”
采蘩感激,“多谢你,虽然这时我想不出那小兵和我妹妹失踪的事会有何关联,但我记住了。”
邢老兵晃晃脑袋,转身离去,最后传句话给她,“那小子是照看东葛大人的,本来和另一个人轮班,但那场混战我们伤亡也不少,人手不够用,现在由他一人照顾那位傻颠颠的大人。你要找他可以去北院。”
东葛傻人有傻福,被向琚刻意遗弃了,却在战乱中毫发无伤,比任何人都坚定地跟着这支队伍。
采蘩对邢老兵说的事虽没有头绪,但也有些放不下,叫来丁二,让他去北院探一探。
第二天一早,丁二进来跟她说盯了一晚的情形,“那小兵喝多了,蒙头大睡,里屋关着东葛。”
“关着?”采蘩挑字眼。
“屋门上着锁,可能怕他半夜胡闹或跑出去。”谁能预测傻子的行为?“我去的时候,那位傻大人还没睡,一个人嘟嘟哝哝在说话,好像小孩子过家家,装了好几个不同的声音,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采蘩领教过东葛青云装傻的恶心劲儿,想不到他装傻成了真傻,不知道是不是报应?
她笑,“至少他自己玩得不亦乐乎,一点儿不会觉得无聊。”
丁二也笑,“是啊,他一个大男人装几个小姑娘,我们觉得恶心,他还挺投入。”
这话让采蘩心里划过异样,正想深究,姬钥嚷嚷着冲了进来。
“姐姐,独孤大哥回来了。”他对棠掌柜不排斥。
“雅雅?”采蘩几乎同时问。
“我这回说了大话,抱歉。”独孤棠跨进门来,和姬钥前后脚,一身风尘仆仆,看得出行急路的模样,“我自认为对方离我们不会很远,但一路打听,完全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也许他们走了别的路。”采蘩不怪独孤棠,若自己无能,凭什么抱怨已经竭尽全力的人,“你看,离月圆还有三日呢,他们或许绕些路,就为避开可能的追踪。”
“我调动了地方官府的府兵,扩大搜查地界,仍是无音讯。照理,不可能的。他们带着两个孩子,怎么乔装都会留下踪迹,可是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难道还会飞天遁地不成?”独孤棠并非一昧傻追,发动了很多人,却没有收获。
飞天遁地?采蘩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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