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棠一进来,孩子们能站的就一定站,纷纷围过去叫兄长。你一言我一语,采蘩听来如同一群小鸟叫唤,结果都引起她头更疼。
独孤棠抱起一个爬过来的小娃娃,“婶婶,我找了个奶娘,明日就过来,麻烦你照应一下。”
采蘩先是惊愕,继而惭愧,她居然少数了两只。在独孤棠带着五六个小弟进来之前,应该是十一颗小脑袋,其中不包括胖婶和两个少女。不过这里并没有要喂奶的。她眼睛睁圆,别告诉她在别的屋里。
“这又是一笔开支了。”胖婶叹口气,“其实,我想着捣碎了米碾成粉,米糊糊喂喂应该能撑得过。你一个人支撑这么大家子,还要付奶娘的月钱,长此以往怎么受得了?”
独孤棠抱着娃,坐在采蘩对面,“没事,我总有办法,婶婶不必担心银子的事。我觉得我还是最轻松的那个,大伙儿全靠您照顾,光是一日三顿就够您累的。”
最标致的那个女孩立刻盛了一大碗粥给他。
独孤棠谢过,挖一勺吹冷,喂他怀里的小娃娃,又对一群还站着的孩子们说,“别愣着,饭菜冷了不好吃。平日那么热闹,今天安静了,我还不习惯。老二,老六,老八,赶紧带个头,领弟弟妹妹们盛饭。”叫那三个跟他进来的少年。
听这排行,采蘩完全无语。不过好在也没人再注意她,噼哩啪啦端碗拿筷,很快就吃得一片响动。
胖婶见她不动,便把饭端给她,“姑娘,你也吃吧,别客气。”
独孤棠抬头看采蘩一眼,“采蘩姑娘,在我们这里,自己动手饿不着。”说罢,夹了一筷子五花肉到嘴里,又忙着喂小的那只。
采蘩疼着脑袋,吃着厚粥,听着旁边四个两三岁的娃吸呼吸呼。他们倒是十分欢畅。
吃完饭,小孩子们由胖婶带走,大孩子们抹桌,少年少女们搬碗端盘,很快就把屋子弄干净了。
“大哥,我给你沏茶。”漂亮的小姑娘对大哥的关切不似单纯的兄妹情。
采蘩看在眼里,淡淡垂眸。少女情怀,真是珍贵。
“玉芝,今天不用了。”独孤棠起身,那么巧,恰好拉开两人的距离,“我还得送采蘩姑娘回去。”
采蘩连忙也站了起来,“糟了,祖母让我晚膳前回去的。”
“别担心,我传话给米思的时候,说你会在牛府吃晚饭。”他用的借口就是牛安山,“你本来就是要送帖子去。”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牛府送帖子?”她没说过。
“你的外衣袖子里放了请柬。”他先找到她的春袍。什么能等,什么不能等,心里十分清楚。
他又道,“边走边说,不然时辰太晚,童家二老会担心,派人去牛府接你,那就穿帮了。”
采蘩随他走出去。
玉芝微微颔首送她,神情温和友好。
“玉芝真是个好姑娘。”采蘩对独孤棠说。
“她和灵芝是芝婶的女儿,也是这个家的好帮手,女娃们的大姐姐。”独孤棠回应,侧头看她,“采蘩姑娘吃饭时好似头痛,动不动抚额。难道心里还在慌怕?放心,你吩咐的事,我已经办妥了。”
“我——”说不说呢?
“其实——讨厌小孩子。”说了。
独孤棠有点惊讶,“可人人皆知你救了义弟妹,上回看你和姬十公子相处如同亲姐弟,怎会是讨厌小孩子的人?”
“那是你没看到我俩以前的样子,即便现在都常常吵架的。”采蘩沉默一会儿,再开口却是佩服,“棠掌柜,不单是个好人,还是个大善人。那些孩子,是你收养的吧?”
“说不上收养。养要教。我就是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一个地方住,能吃得饱穿得暖。等他们有本事自立根生,要走我不拦着,想继续留下也好,其他的我还真管不了。”独孤棠向后望,神色竟有些寂寥,“我只是喜欢这份热闹。”
采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片简陋的屋舍却是明灯处处,欢笑声声。这个人,她曾经以为是个小气吝啬鬼,却想不到全都有出处。那契而不舍的十二两银子追讨,恐怕也是为了替孩子们添些新衣好过年。
世上有很多人为了吃饱穿暖在辛勤生活,而她现在根本不用担心这些,却为一段过往吓得魂飞魄散,一点斗志也无。真是惭愧!
“对不住。”她做不到像他那么良善,但她至少可以诚实一点,“我不该说你小气的。”
“姑娘说过我小气吗?”独孤棠笑。
“背地里常说。”采蘩漏出话来,讪笑。
“无妨,姑娘请我吃好的,我就原谅姑娘了。你也瞧见,我如今难得吃到五花肉,只能四处蹭吃喝。”独孤棠为她开了门,外面有一驾马车,见她眉心有些皱,便道,“采蘩姑娘,这驾车是四公子给我用的,平时有车夫,不过今天我给姑娘驾一回。”
真是细心,看出来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行踪,所以充当车夫。
“那就有劳棠掌柜了。”采蘩上了车,不放帘,因为话还要继续说。
车动了,巷子清静,独孤棠开始说事,“衣服在车里,姑娘等会儿下车时别忘了拿。我让弟弟们去打听了姑娘描述的那人。姑娘放心,弟弟们的嘴很严。他们本是乞儿,和老牛码头的乞丐们很熟,打听起来并不费劲。”
采蘩回道,“棠掌柜做事,我很放心。”
独孤棠声音里有笑意,“那人与一少妇一道,仆从六人,婢女两名,在太白酒居用过午膳便上了船。船号风远,是北周船型。他们上船后半个时辰就出发了,往河口方向行驶,应是要上江面。弟弟从太白的伙计那儿听到,那人称少妇为娘子。”
不是沈珍珍!尽管心态已恢复,但听到这儿,还是松了口气。她尚未准备好,却经过这一回,不会再抱有侥幸。以为逃得够远,原来再远也没用,恶缘照样来相碰。所以必须强大到不避,才行。
“采蘩姑娘,显然老天爷都是帮你的。那人没认出你就走了,北周南陈一来一去就是三两月,等他下次再出现,你已是童采蘩。姑娘聪慧,知道这其中的分别吧?”独孤棠也提醒着她。
“自然。”采蘩答他。
车驶入街市,行人渐多。采蘩放下帘子,不再多发一言。半个时辰后,听独孤棠说到了。
她下车,却不急着进去,对他说道,“我这人没心肝,做不了像棠掌柜这么大义的事,但棠掌柜帮了我这次,我一定要答谢的。你家哪天要是揭不开锅,千万别自己硬撑还饿了弟弟妹妹,只要你开口,我也会尽力相帮。”
独孤棠想了想,真点头,“到时候,一定问姑娘借银子。”
采蘩看他驾车走了,心想这人是有骨气,还是因她说自己没心肝,所以说是借银子啊。无论哪种,都觉好笑。
三月十五,大吉。月圆。
天色微明,采蘩已经起身,独照铜镜,梳头。灯火摇曳,她看到镜中桌上好似多了什么,回头见一只锦盒。她记得清楚,昨晚雨清理干净才走。
她走过去瞧,盒子扁长,裹墨蓝锦,冰霜花底。打开盒盖,一怔又一喜,白绢之上的乌沉匕首,青纹那么安静美丽。一方黄藤纸片,上写两个字——婉婵。
不是向琚还来的,她立刻肯定。因为如果是向琚,会明明白白告诉她,而不是悄然往桌上一放。下意识看向房梁,那里没有孤客的影子,但不知为何,就是感觉他来过了。婉婵,是乌匕的名字。他写下来,或许在暗示她真正拥有了它。而选在今日,便是一份贺礼了。
采蘩将婉婵握在手。之前,它带给她勇气的同时,也带给她恐惧。此时,她内心渐生的自信,好似能更好地驾驭它。
“小姐醒了?”外屋,守夜的雪清在问。
采蘩手腕一翻,婉婵插入里衣腰间,心中安定,说道,“醒了。”
雪清走进来,点亮了整间屋子。不一会儿,雨清带着桃枝杏枝也来了,开始服侍她洗漱穿衣。今日大喜事,从装束到礼数,绝对不可以有一点马虎。
礼衣,从里到外有九件之多,每一件镂花绣锦金银线,料子由丝到缎,以外面的大礼衣最为华美。童氏族腾金麒麟,象征女儿归宗的百燕绕青檐,袖边,襟边,裙边有皇上特别许制的绿凤羽图纹,有嫡长女之尊贵意义。长发披下,戴镂空金冠,镶以绿络蘩草,丝丝缠绕,则取采蘩之名。
打扮停当,由童氏年长的婆子扶采蘩入小厅,上正座。
姬钥和姬雅两人上前,下跪磕头喊姐姐,敬茶,再磕头。礼毕,姬钥在左,姬雅在右,各牵采蘩一手,从小厅穿过花园到正厅去。
姬钥的手劲有点大,采蘩皱眉却笑,“今日之后,就算你不抓那么紧,我也不会丢下你们不管。只怕你将来嫌姐姐管得太多,后悔不及。”
姬钥这才知道抓疼了她,连忙松开一些,“姐姐说什么,弟弟都听。”
雅雅学舌,“姐姐说什么,妹妹都听。”
正厅在前方,两边仆佣成列,里面长辈们等她进去行礼,然后要去童氏宗祠外,等家主和童老爷为她添名上香祭祖。
姬钥见她停步,不由关心,“姐姐怎么不走了?”
“走,当然走。”采蘩反握紧两个孩子的手。
走过这一程,她终获新生。
春日,梅花早已谢尽,唯沐雪寒霜的梅香,傲然在人间,四季不散。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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