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黑酒屋,子规觉得腰间的匕首沉寒。原本打算如公子所言处理掉的,但削铁如泥的乌墨刀刃和刀身上神秘的青纹让他想问问它的来处。习武之人都喜欢兵器,他也不例外。只是这一趟,他没有得到答案,又好似得到了答案。
哪得来的,还哪儿去。那他要还给采蘩姑娘吗?他若还了,公子那边无法交待;他若不还,老头话里的意思似乎他会倒霉一样。
突然,风里有啸音。
子规的手立刻握住刀把,提出一指长的银刃,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滚出来!”
风灯乱晃,在他左右前方分别出现一道身影。待他看仔细,是之前神色有异的三个年轻剑客。
“久不入江湖,今夜频频看走眼了。我以为你们三人互不相识,不料竟是同伴。”子规尚不拔刀,但随时准备。
一个身穿白衣,轻笑,“我不认识那两个。”
一个身穿黄衣,扛剑在肩,无所谓的声音,“别说那两个我不认识,你,我也不认识。”
第三个衣色与夜色相融,手中长剑发出冷光,已经出鞘,“认识也罢,不认识也罢,别告诉我你俩也为婉蝉而来。”
白衣哦哦两声,有些兴奋,“难道——难道——当年你们也是——”
“少说废话,就算是,也不会让给你们,老大的宝贝我志在必得。”黄衣人声调不扬,但长剑带鞘指向白衣。
夜衣冷哼,“盟不再盟约在,兄弟的剑不指着兄弟。老大失踪三年,你们个个长了出息。”
黄衣的剑尖略偏,“我指的是这位大叔。”
子规立刻拔出刀来。
白衣性子活泼,笑呵呵地,剑锋也在鞘,抬起手横胸前,“别说我们欺负老人家,不如我先上?拿到婉蝉,咱们三个人再分高下,胜者得。”
“我先来。”黄衣说着,往子规走去。
夜衣耸肩,表示可以。
子规让这三个小子张狂的态度气得不轻,喝道,“你们三个最好一起上,不然别说我欺负晚辈。还有,报上名来,我倒要看看你们师承何门何派,竟敢如此口出狂言!”
白衣人笑道,“我们无门无派,不过是被家里嫌弃的没用货,孑然一身闯天下罢了。大叔不必说前辈晚辈的,穿黄衣的那小子要是打赢你,他就是你的前辈。我们这些人以强者为尊。”
“岂有此理!”子规挥出刀。
黄衣人不闪不躲,单膝跪地,将剑反手压上自己肩头,挡住了子规的刀,同时抽剑出鞘,砍向他的下盘。动作凌厉刚霸,如雷霆千钧之势。
子规不得不往后跳出黄衣人的攻击圈。
但黄衣已经料到子规退避的方向,手中剑花如网,飞身跃起,眼看就要将人罩在网中。
子规这才知道自己轻敌,对方年纪虽轻,但剑术已出类拔萃,恐怕天分极高又后天勤奋。剑招虚实难捉摸,看不出武功路数,却剑人如一,正是练剑之人最向往的境界。
“大叔,你不是他的对手,不妨交出婉蝉,我保证他不伤你。”白衣人气定神闲,笑声涛涛。
“笑话,你凭什么帮我保证?我想他见血就见血。”黄衣不领情。
婉蝉是那把匕首的名字?子规咬牙,使出浑身解数,对抗这个年轻人。他未必会输,毕竟比对方多拿二十年的剑,非江湖小辈可望而及。
两人转眼对拆三四十招,似乎不分胜负。然而,子规心知,这是他迄今遇到的最强对手。自己的力气将在二十招后用竭,但对方的剑花一朵比一朵开得更盛,全无半点疲意。
“住手。”声如晨钟,朗朗回荡。
子规当然不会住手。然而,他眼前已经没有对手。
黄衣人足尖一点,双袖如潮水浪花,退到刚才站立之处,冷傲的脸上出现惊喜。
白衣人飞上屋檐,四下张望,也是喜悦,“老大,这几年你究竟躲哪儿去了?”
夜衣立刻抱拳,“果然,婉蝉再现,老大必定不远。”
“盟已散约已无存,你们何必还记挂从前?都走吧,今后各走各路,再别回头。”
三人纷纷再喊老大,身影像蝴蝶穿插,却找不出人来。
“还不快走!”声音又冷又硬,“要我用踹得吗?”
白衣收回剑,抱臂等待,“老大,什么时候来踹,别让我等太久。”
黄衣给他白眼,“怎么跟大哥说话呢?先让我踹飞了你!”
夜衣说道,“老大,兄弟们虽然散了,但几乎每个人仍再找你。当年你突然宣布解盟,突然不知所踪,实在令人诧异之极。约可以不遵,可是至少要跟我们说个清楚明白。是你说出身不好也能做大事,也是你说别人嫌弃我们,但自己不能嫌弃自己。你那时不声不响一走了之,莫非是嫌我们没用吗?”
白衣不笑了,“天大地大,只有大哥你给了我一处可以自在的地方。你一句散了,我茫然三年。”
黄衣肩膀起伏剧烈,“大哥,我啥也没想,就找了你三年。”
一声长叹,声音化实体,从巷子那头由远至近。旧灰袍,大斗笠,背宽剑,不是孤客又是谁?
三人一见他,同时单膝下跪。
“起来。”孤客双掌托三人,“别忘了,还有他人在场。婉蝉的事,我自会处理。你们先离开,有话明日再说。”
三人不动,不太相信自己的好运,也不太相信老大会再找他们。
“我们虽然三年不见,但我说的话从来作数,如今你们却不信了吗?”孤客看透他们的心思,“若再不走,今夜就是你们三人此生最后一次见我。走吧,明日定找你们。”
黄衣人,夜衣人不再多说,转身就走。
白衣人就说一句,“老大要是不来,我就化为孤魂野鬼——”
孤客斗笠抖了抖,“滚!就你话多。”
白衣呵呵笑,倒退着走,却比黄衣夜衣还快,真如鬼影一般。
子规望着听着,虽然已不见那三个小子的身影,但他的心沉到谷底。对付那个黄衣小子就力不从心,他们口中的大哥功夫定然十分了得。今夜难道会是他颜面扫地之末途?
不过他仗剑这么久,胆气惊人,刀尖一指,叱道,“一群小鬼充阎王,有本事报上名来。看你们盟来约去,我未曾听过,想来是杂草小帮邪派,不过只要你敢说,我一定能查出老底。”
“匕首。”孤客不说废话,“交出来。”
子规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可他的傲骨不允许他如此认输,“这把匕首并非从你处得来,为何我要交给你?九子巷虽然无视官家,但如此公然打劫行人,不怕国法终究降到你们头上吗?”
“你当人护卫太久,说话如主人官腔。可是,这是江湖,你那套没用。”孤客伸出手掌,“匕首如今虽不是我的,但也绝不是你的。我会物归原主,你又不必为难如何跟主子交待。”
子规吃惊对方似乎清楚一切,骇然失色,“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主子交待?难道你——”当时在场?
“你家主人如果说话算话,我也不用多跑这一趟。”他确实在。
“你是那位姑娘的什么人?”子规却想不到这人会藏在哪儿。
“我不是那位姑娘的什么人。”充其量,暂时合作,“但你家主人做法不好,姑娘已经说了此物和性命一样重要,他为何就是不肯还呢?而我身为此物的旧主,总还有些责任。”
“你是谁?”这把叫婉蝉的匕首似乎是那小帮派极看重的东西,采蘩姑娘和此人怎会没有关系?
“你的话也太多了。”毫无预警,孤客突然出左手。
子规想不到他居然先发制人,怔愣之间,就见他徒手捉刀,不由说道,“你不要你的手,可怨不得我!”手腕一翻,刀锋现圆芒,搅向那只手。
但那只手就像刚才那个黄衣人一样,但比之更快,往上一抬。
子规顿觉手臂都发麻了,同时眼睁睁看对方的手穿过圆芒,然后刀身跌落地面。
孤客手中多了一把短剑,如明光下的蝉翼削薄,又如云片一般纯白,切断了对手的刀。
子规惊呆了。他的刀虽不是稀世之宝,却也是上好的铁,经过名师的精心打制,坚韧无比,数十年如新。此时此地,居然让人一剑齐切。
就在他动弹不得之时,孤客左手挥下。
子规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沉重闭上眼。但等半晌,身上没有痛感。睁眼一瞧,面前哪里还有人?不过是腰带断了,乌匕也没有了。
额头上凉飕飕的,伸手一抹,满是冷汗。远处有更夫敲梆子,夜还长。
他喃喃自语,“这就是后生可畏吗?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剑术如此出神入化,我怎的一点不曾听闻?公子那儿如何说呢?实话,恐怕羞煞这张老脸。假话,却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一声声问,一声声叹,只随了风去。
那夜,子规回了向府又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那里。
不久之后,向琚身边的卫士多了两张新面孔,一黑一白两个老头,神情如煞。
江湖有潮,涌入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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