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体温的尸首,重重的压在肩膀上,如千钧重。
这份重,不是尸体的重量,而是一份职责,重如泰山,无形胜有形。
他们随我来,为我死,我便要将他们送归故土,送到亲人手中,让他们得以瞑目。
这不是矫情,也不是做戏,而是义务,但是个人,便要自发去做,容不得半分虚伪。
一步一步走着,每前进一步,心中的沉重便愈发的压抑,眼角的泪水一一滴,止也止不住。
一个接一个,没有任何动员,没有振臂一呼,幸存的士兵们紧随守备大人的步伐,将他们朝夕相对的战友心翼翼的从地上抱起,向着最近的马车而去。
同袍之义,使天地变sè。
没有人话,气氛是那么的沉重,千总们、把总们、旗们相继加入这运尸的队伍。
他们仔细的从草丛中寻找每一截断肢,心的不能再心,唯恐遗漏细的一根断指。
血水混和着的肠胃盘成一团,油腻腻的,没有人厌恶,没有人呕心,含着泪水轻轻的捧起,塞进战友的肚子里…
“弟兄们,大人送你们回乡了。”
“老二,大人了,要把你们送回关内,好让爹娘能见你最后一面。你放心走吧,咱们归乡了...”
千言万语不及一句回乡,呜咽之声不绝于耳,那是男人的哭泣。
…………
搜寻尸体的工作实在太难,很多士兵身首两处,根本无法辩清到底哪具头颅配哪具尸首。
最后还是黄安提了主意,把那些鞑子先找出来,然后再来搜寻自家弟兄。
鞑子容易找,脑袋后面一根辫子便是,没了脑袋的凭着尸首的衣服也能分出来。
找出鞑子的尸首,剩下的便都是松山军了。届时实在是难以凑全的,也只能几具并做一具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相信亡者地下有知,也不会怪罪活着的弟兄。
施大勇一直和士兵们在寻找死去士兵的尸体,一刻也没有停歇。抱起的每一具尸首,他都要凝视片刻。
直到大凌河城门再次打开,祖大寿领着一帮辽东军将领前来。
…………
“哪位是施守备?”
眼前的松山上下,不管是军官还是士兵,都是血淋淋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想要从这些血人中找到松山守备施大勇还真是件难事。放眼看了几遍,祖大寿选择开口发问。
然而问了几遍,却是没有人回答他。松山上下好像聋了一般,只顾低着头找寻断肢,将死去的同伴尸体往马车上搬。对于他这个前锋总兵置若罔问,甚至从他们面前走过都不抬头看一下,这令祖大寿十分的尴尬,但他却是提不起气来。
人贵有自知之明,松山上下为什么恨他,祖大寿心知肚明。
祖泽润却起了公子哥脾气:什么玩意,不过个松山守备,竟敢摆出这么大架子!
张嘴就嚷:“施大勇在哪,哪个是施大勇,还不快来见过前锋总兵大人!”
听了儿子的叫嚷,祖大寿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喝了句:“你给我闭嘴!”
“父亲,我?…”祖泽润一惊,瞥见父亲愤怒的眼神,吓得再也不敢开口。
“大帅,末将去找那施守备前来。”何可纲没有见过施大勇,这会很是想见见这位宁死不退的勇士。
言落,便见一壮汉踏步过来,看着他们这帮辽东军将领的眼神十分的不善,隐约可见几分恶毒。
...........
壮汉自然是施大勇,他真的是不想和祖大寿再打半分交道,祖大寿见死不救的行为已经严重剌激到施大勇。若不是他大凌河城门紧闭,不发一兵来救,松山何至伤亡如此惨重。
本就悲愤,再加上怨恨,言语中自然就没有好口气,不冷不热的冲祖大寿施了一礼,冷冷道:“末将施大勇见过祖帅。”礼毕,也不待祖大寿发话,便直起了身子,就那么铮铮的站在那望着,十分无礼。
如此模样,顿时引得韩秉勋、韩大勋、张定辽、裴国珍等祖系家将的不满,祖家三子更是大为光火。若不是刚被父亲给喝斥,祖泽润早就冲上前去骂这个无礼的粗胚了。祖泽洪的手腕现在还痛着,看着施大勇就如仇人相见般分外眼红,但现在可是不敢看这喝人血吃人肉的粗汉,方才那场景着实叫人害怕。
又莽又粗,还是个疯子,与这等人交手,当真是失了身份。
何可纲和张存仁等人倒能体谅这个松山守备,自家总兵大人置友军不顾的行为是有些不地道,也难怪人家施守备如此无礼,换作是自己,怕也一样带有怒气的。
游击高光辉最佩服的就是勇士,松山力战建奴骑兵,血战不退的壮举早已令他对这个守备刮目相看。英雄惜英雄,心中可不曾有半不满,倒是有几分敬佩,这才是个好汉样子。
大丈夫恩怨分明,祖帅见死不救,人家自然要冷眼以待。若是满脸堆笑,还是个男儿吗?还对得起这些死去的将士吗?
不过施大勇如此无礼,一面子也不给祖帅,只怕祖帅会发起火来,那却是不好收拾了。
不但高光辉这么想,其他人也都这么想,均道祖帅碍于面子多少也要训这施大勇两句,否则人人如他这般,祖帅今后还如何统帅大军?
但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祖大寿并没有对施大勇的无礼之举有半分生气,而是开口赞道:“施守备力战建奴,血战不退,尽显英雄本sè,真乃我大明良将!”
听了祖大寿的夸赞,施大勇只拱拱手,仍是不卑不亢道:“总兵大人客气了,末将只不过是尽本份而已,哪里当得良将一。”完伸手朝四周的尸体一指,自嘲道:“末将若真是如总兵大人所,是谓良将,那这满地的尸首又当何呢?”
祖帅也不称了,一句“总兵大人”显得很是生份。这话明是自嘲,暗里却是讥讽了。不过祖大寿仍是没有动怒,甚至连脸皮都没有抽动一下,头很自然的就吩咐道:“将士们奋勇杀敌,想必都累了,施守备可率部入城休息,本帅着下面准备好酒好菜犒劳将士们。另休书一封与锦州,好叫巡抚大人欢喜。松山此战,可称大捷也!”
不想施大勇却拒绝道:“总兵大人好意,末将领了,但我军伤亡惨重,末将急着要将阵亡士卒尸首运回故土,故不敢有半分停留,望总兵大人见谅。”
“什么?你要把阵亡士卒尸首尽数运回故土?”
闻听施大勇要把这些战死的士卒都送回故土,祖大寿和何纲他们都吃了一惊,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确信对面的施大勇没有错话,祖大寿苦笑一声,道:“若本帅没有记错,施守备部下多是关内昌平人,相隔千里,又值酷暑,这千里运尸义举怕是不能行。”
施大勇却是斩钉截铁般道:“此事末将已经决定,我松山上下齐心,便是有天大的难处,也定要把将士们尸首运回故土,交与他们亲人之手方罢。”
祖大寿叹口气,知道劝不动他,便道:“施守备有上古仁义之风,本帅佩服!”
这句佩服却是真的佩服了,在场众人,包括祖泽润、祖泽传、祖泽洪三兄弟在内,都对施大勇这千里运尸义举佩服。高光辉暗赞一声:好汉子!
施大勇不yù和祖大寿再多言,想着尽快将尸体收拾好,然后赶快启程赶往锦州。拱手便要“总兵大人请便,末将还有许多事要办”,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末将有一请求,还请祖帅能够成全!”
一听施大勇还有求于自己,祖大寿一喜:有求于我,这事便好豪迈的一挥手:“何事?但无妨,只要本帅能办到,定为施守备办成!”
施大勇道:“总兵大人修这大凌河城,怕是军中带有不少石灰,末将想跟总兵大人借些石灰来用。”
“石灰?”
祖大寿一愣,旋即恍然大悟,他松山军要将死尸运回,这大热天的要想保证尸体不腐,只能铺以石灰运之,否则,运不到两rì,那尸臭便要薰死人了。瘟疫也要随之而生,只怕不到宁远,便要被拦下不许南下了。
“军中是有不少石灰,本帅这就叫人运些来供施守备用。”
祖大寿转首便对参事杨长chūn了,杨长chūn二话不掉头便去调拨石灰了。
“末将替松山上下多谢总兵大人!”施大勇躬身谢礼。
“区区事,不值一提,施守备切勿多礼。”
祖大寿着走到一具松山士卒尸首前,默默看了片刻,长叹一声后,才对施大勇道:“施守备可否借一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