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圣命难违,裴少宽便是再有不满,也不敢抗令,依令在香河等待由京师前来的辽军。
军情紧急,锦州军自京师出发后,经通州而不停,快马加鞭直向香河开去。
至香河境内,人烟逐渐稀少,沿途所见,皆是不过两年的新坟。
时为冬至,不时可见百姓上坟,但与往常不同,上坟者多为孤寡老弱,罕见壮丁。
见到官兵,有老人嗤之以鼻,怒目而视,锦州兵将见了,均是心痛,不敢上前喝斥。
五百昌平子弟尤有切肤之痛,这处处新坟可不就是两年前东虏入寇造成的。
当时,京师方圆百姓,罕有未遭兵灾的。发生在香河的这一幕,又何尝没有发生在其地府县?
只不过香河受灾最重,成年男子不是被屠戮一尽,便是被掳至关外为奴,只留下这些不能动的老弱孤寡,年年在这坟前哀号一番。
一路所见,均是如此。锦州上下,均是沉默,施大勇坐于马上,也是痛心不已。
抵达香河县时,已是十九rì下午。与通州相比,香河县可是残破得很。
断壁残垣随处可见,城不像城,镇不像镇。若不是那破败的城门上挂着的“香河县”提醒,施大勇很难想象这就是京畿附近的县城。
历来京畿之地,都是天下jīng华所在,寻常一县都及他地一府,可如今,这离京城不过几十里的县城,却连一个镇子都比不上,可见两年前东虏入寇对大明造成的损失有多大。
若是再这样来上两次,大明岂不是就被东虏掏空了?
深深叹息一声,施大勇更加坚定要为大明保驾护航的念头,绝不容满洲再来祸害大明。
.......
香河县令赵起文是天启三年举人出身,没中过进士,原是香河县的主薄。{.
崇祯二年香河沦陷时,他和三个吏藏在一枯井中,未被金兵搜获,这才捡回一条命。等到金军撤走后,方从井中爬出。出来后,眼前繁华的香河县城却成了地狱,到处都是死尸,浓烟四起,大街巷一片狼藉。
被眼前惨象吓呆的赵起文连滚带爬摸到县衙后才发现,知县林大人已在后衙上吊自杀,家眷老也都悉数自尽而死,就连衙门老仆也不知从哪找的一根绳子,就那么吊死在门房中。
事后,仅是香河县城的遇难百姓尸体就整整花了六天时间方掩埋干净。随着尸体的掩埋,香河县城便再也没有了往rì的繁华生机。两年了,这城中还是死气沉沉,只两家酒楼外的长幡告诉着初来此地的外人,城中,尚有一丝商业,尚有一口酒喝。
百姓没了,知县大人也没了,赵文起这个举人出身的主薄便成了香河县的新县尊。这在以前,可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因为香河县可是纳粮十万石的上等县,这等大县,不是进士出身的来做这县令,是万万不能的。
然而,如今的香河县,却再也没有那般底气,以致于吏部栓选新任香河县令时,那些侯选者没一个愿意的。他们不傻,一油水都没有的县令做了有什么意思?不如花些银子打,叫吏部派其他人去,自己嘛,再等下一批就是了。如此,这县令的人选便落在了举人出身的赵文起身上。
几乎一夜之间从主薄变成县令,不能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可是赵文起却从来没有为此激动高兴过。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两年前的梦魇,深夜,他总是会被那满街的尸体惊醒。
灾后重建的重任压在了赵文起肩膀上,但除了向朝廷请求减免税粮外,他赵大人却再也没有能力将香河县恢复成昔rì的上等大县。
百姓们实在是被东虏吓怕了,幸免于难的有钱人举家南迁,或者搬到了京城,没有钱的穷人又哪来的能力参与这县城的重建?
朝廷能够免了香河县的赋税已是天大的恩德,又怎么会拨出银子帮赵文起重建香河县城。如今的朝廷,恐怕比香河县也好不了多少,那银子都是恨不得一个子当两个子花,哪里有多余的银子贴给香河县。
没钱没人的赵县令只能奉行黄老无为之治,他不能再向幸存的穷苦百姓摊派,那样的话,与逼百姓去死有什么区别,他下不了这个狠心。不能重建县城,便没有政绩,好在吏部也知道香河县的情况,倒也没把赵文起给换了。
就这么当了两年无为县令,rì子过得平平淡淡,赵大人心中的痛楚也没有被时间抹平。他比任何人都恨东虏,每天最关心的事情便是朝廷有没有宅报传来,宅报上又有没有关外的战事。
宅报上有辽东的战事,然而没有一件是赵县令想看到的。大凌河被围,朝廷增援大军全军覆没,祖大寿降金...
一桩又一桩的败报让赵县令变得麻木,直到宅报上突然出现锦州大捷的消息。当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兴奋激动的赵县令独自一人喝掉了珍藏数年舍不得喝的一坛好酒。喝得是又醉又吐,却是难掩的高兴。
因此,当朝廷调关外的辽军南下山东镇压孔有德之乱的消息经塘报传递出来后,赵文起便想着辽军既要去山东平乱,想必定要经过香河,他便琢磨开了,辽军在关外重创东虏,为香河死难百姓报了大仇,此番入关平贼,身为香河县令,他便是再手紧,也定要为辽军将士尽一分心意。
如他所想,辽军南下的确路过香河,但另外还有一支兵马也移到了香河,这便是本应调往天津卫的世袭指挥佥事裴少宽所率的一千京营兵。
京营兵的到来,让赵文起瞬间就苦起了脸,因为这些京营的大少爷兵们打仗不行,喝酒吃肉找女人却是在行得很。刚入县城,他们便三五成群的在城中闲逛起来。城中唯一的两家酒楼也是瞬间被京营兵们占领,在那呼五呼六的划拳猜酒起来。若是光如此还算好,可恨的是大部分京营兵们却满城的找窑姐,找不到就去砸良家的门,惊得百姓们纷纷前来衙门诉苦。
原以为兵们混蛋,带兵的将军总会知事。哪想到那指挥使裴大人却是比部下们更不要人,公然要香河县召集一百名jì女劳军,找不到,就唯他香河县是问。
香河县这两年来哪有什么皮肉生意,城中仅有的也就是些乡下丧了丈夫的村女在胡同里偷偷摸摸做些皮肉生意,以此供养乡下的双亲还有稚嫩的孩儿。对此,赵文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是些苦命人,衙门何苦去为难她们。
可是京营兵的德ìng,赵文起早有耳闻。不那些村姑数量少,接不了京营的客。就是自己身为香河县令,却公然为朝廷的兵拉皮.条,这传出去,还要不要脸了,还如何面对香河父老,更如何面对那些死去的香河百姓!
可是任他怎么求情,任他如何解释,裴指挥也不理会他,下了最后通碟,若晚间香河县还不将jì女送上,那将士们激变之下,在香河县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可就怪不到他裴少宽头上了。
“强盗,无耻!这是什么官军,分明就是贼兵!”
赵文起气的在衙门跺脚怒骂,骂完之后,却是痛苦的当着一众衙差吏的面抱头蹲在了地上,丝毫不顾及什么县尊大人的体面了。
书办吏们也是哀声叹气,县尊大人的痛苦他们如何不知,但要是这事不解决,那些京营兵真在城中闹起事来,那祸害的还不是香河的百姓。
师爷邓泰想来想去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上前声提议道:“大人,要实在不行,的这就叫他们去附近村里征些女人过来救下急?”
闻言,赵文起气得一跃而起,甩手就给了邓泰一个巴掌,怒骂道:“混帐主意!本县是朝廷命官,如何能干这等胡作非为之事!”
“大人...”邓泰捂着半边脸,被县令大人的怒样吓得不敢再话。差役和吏们也都吓得不敢动。
骂完之后,赵文起却好像老了十岁般,无力的一屁股坐倒在地,一脸的长叹短嘘。
最近的县离着也有三十多里,一来一去近六十里,这时便算有银子去邻县找来jì女,时间也来不及。京营那边发话了,晚间见不到女人,后果就要香河县自负。那些当兵的能干出什么事来,堂上众人可都不敢去想。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赵文起急得眉头皱了几道,索ìng想着,脱了这身官服,不当这香河县令了。可是他摞挑子可以,城中百姓怎么办?要不,我去给他裴指挥磕头求情?...
正想着,一差役却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嚷道:“大人,辽军到咱香河了!”
“啊?!...”赵文起一怔,旋即有些激动的朝属下们一挥手,“快随本县去迎!”
见县尊大人要去迎辽军,邓泰一急,上前一步拦道:“大人,那京营这边怎么办?”
这话问得赵文起愣了片刻,迟疑片刻,方叹道:“且先去迎辽军将士,这事,待本官稍后再想办法。”
“大人有办法?”邓泰有些不信。
赵文起恼道:“本县有办法便有办法,还些什么,都随本县去城门!”
见县尊大人又恼了,邓泰不敢再言,只得头道:“是,大人。”
当下,香河县一干人员在县令赵文起的带领下,齐往城门去迎南下平贼的关外辽军。衙门外有京营兵见县令领着一帮人往城门去,以为出什么大事,忙去向指挥使裴少宽禀报。
城门这边,施大勇无意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