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烟缎的绣面,攒珠软底,芙蓉花样描边,缠枝妖娆,于精美中透出几分秀雅。景晨俯视,不答反说道:“色彩浓淡相宜,珠蕊生辉,二姨娘费心了。”
朱氏站起,双手垂在身侧,毕恭毕敬地福身说道:“奶奶过奖,婢妾绣艺不精,只盼奶奶舒适便好。”
双足落地,在炕前来回走了几步,景晨复端坐瞅向朱氏,眯笑道:“大小方好,二姨娘观察入微,甚合我意。”伸手端起几上的粉彩百花盏,圆润粉白的纤指用杯盖拨弄茶叶,停在唇边上挑了视线笑道:“对了,二姨娘方才说什么?”
朱氏原以为对方不愿谈论那个话题才故意忽视,心道时机不对,亦担心惹人猜忌,连念想都被压了回去。此刻乍听她主动提及,心头微喜,忙倾身凑前了低语:“婢妾多嘴,只是听闻后为奶奶不平。”
“哦?不平?”呷了口茶,景晨提声问她:“你倒是说说,如何为我不平了?”
朱氏谨慎地转首望了眼门口,认真道:“君府向来皆有奶奶辅助爷理事的规矩,您是大爷正经的妻子,这府里未来的主母,自然有权掌管生意上的账本,过目审视。奶奶处事认真,不说婢妾,连大爷都看在眼中,并无犯错,怎的能平白无故就夺了您的权?”
景晨望向她的目光徒然变亮,似有所认定地叹息道:“老夫人这般安排,自是有她的道理。我年纪轻,许多事不懂,今后还得她扶持。”
“奶奶这话,婢妾不敢苟同。”朱氏淡然的神色中夹着几分殷切,“凡事都由生到熟、由浅入深,奶奶您聪慧过人,勤恳操劳,老夫人这般做,却是委屈了您。”
景晨闻后,垂眸低敛,半晌将手中茶盏重重置于炕几上,抬头对上那双等待的深眸,喝道:“跪下!”
这一声,音量不高却威严十足,朱氏当下双腿微软,脑中尚未反应清明,动作已然做出。
“你是个什么身份?院子里的妾,竟是敢在背后说起主子的不是?且不说老夫人是大爷的祖母,府中长辈,偏是你如斯跑来,在我跟前挑拨生事,我今儿就可以处置了你!”
景晨从炕上站起,总是温和宽善的眼神倏然锋利,似利刀般穿过朱氏的灵魂。后者只觉得浑身皆是飘忽摇颤,俯首就叩道:“奶奶明察,婢妾只是为您着想,别无歹心。”
“嘴上说的是好听,心里却不知存了什么坏心。我道你是个聪明人,能文识字、针凿识趣,却不知晓亦是个不懂分寸、不明本分的。你素来独来独往,不与其他二位姨娘亲近,平日里但凡规矩言行,我和爷亦没亏待过你。
如今你既有心能为我考虑着想,怎的不知将这份心放在伺候爷身上?老夫人如何安排,岂容你在这说三道四?方才那话,若是传到旁人耳中,人家会道是我大奶奶表里不一,明着敬重老夫人,私下里编排抱怨!”
朱氏心里是千百疑惑,方才大奶奶明明表现得很紧张那份权力,怎么反过来就责难起自己?然现在这场景,她哪里还敢辩驳,连连说错,请大奶奶责罚。
景晨瞟她两眼,冷笑道:“你若是规矩本分,我便是想责罚你都寻不着理。偏是暗起私心,总想着在府里掀起风波,我若宽恕你,旁人就会说我这主母徇私,反倒纵容你们妾室放肆。
朱氏,人贵在自知,有多少能耐行多少事。在其位,谋其职,尽其责!我不论你先前是歌姬或是舞姬,行事有多荒唐,爱耍心机,善谋手段,今朝既是大爷的人,便要安分守己!”
这最后的话,说得恁过严重,朱氏只觉得心惊胆战。进君府这些日子,她自认为行事谨慎,不争宠、不恃貌而骄,伺候大爷时也未曾有过丝毫过分举止,怎的就惹恼了奶奶?她能如此有条头道的说出这些话,该是关注自己许久,亦或是心中早就存了不满。
朱氏额上隐隐渗出薄汗,原道自己是看走了眼,跟前这位年纪轻轻看似娇弱的大奶奶,才是晴空院里藏得最深的人。但想不通的是,大姨娘明显不安分,三姨娘处亦从未安静过,为何她会先将注意放在自己身上?
“婢妾有错,求奶奶责罚。”
朱氏脑中念想此起彼伏,双手伏地又叩了个响头,抬眸仰视眼前的女子,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对方仍穿着自己所做新绣鞋的双足上,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都怪自己思虑不周,如此草率地就提了这事,非但得不到好处,今后还会教大奶奶防备,可是弄巧成拙。
这楚氏不愧是圆滑商贾之家出身,素日里看着和和气气甚好说话,孰能料到竟是个说翻脸就翻脸的人?如此阴晴不定,与她这几日侍奉观察的和善主子判若两人。眼见她平时对自己的乖巧侍奉满意有加,方才试穿绣鞋时亦是欢欢喜喜,转眼却能说出犀利直戳人心的话来。
“不论你先前是歌姬或是舞姬,行事有多荒唐,爱耍心机,善谋手段,今朝既是大爷的人,便要安分守己!”朱氏的脑中回想着这话,扬起的脑袋慢慢垂下,双眼黯淡,那趴在地上的双手,指甲嵌入掌心。
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
分明也是个在意出身瞧不起她的人。
朱氏咬紧唇畔,娇艳丽容隐忍不已,候了半晌未见动静,复重复道:“求奶奶处罚。”
景晨早已重新落座,端着茶盏沉眸,漫不经心地吹拂着杯中浮叶,严肃道:“你素善聪颖,明知宅院的生存规则,何故要为自己寻事?你须得知晓,无论是老夫人还是大爷,他们有任何吩咐命令,皆没有你说不是的资格。身为妾室,就该尽好自己本分,如何将爷伺候得高兴,才是你所该考虑的。
至于我这,你请安即可,费心试探等小动作还是收起来。我方才就道,人贵在自知,你若有本事掩饰得好,我看不出自也无妨。不过,奉劝二姨娘一声,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还是好自为之。”
恢复成从前说话时的细声慢调,但朱氏哪还敢再不重视,叩首就接道:“婢妾明白。”
“你既是个识字的,回去将《女训》、《女诫》二书抄上百遍,十日后交我。”低首茗起茶来,神态已是惬意。
朱氏则微讶,她错在目无尊长、挑事生非,怎的奶奶似乎都重在要自己知晓为妇的礼仪?然虽是疑惑,却不敢多言,点头应了,“谢奶奶。”
见朱氏没有在十日的时限上纠缠,才点拨几句便能虚心受教,眉宇间未有丝毫不甘与恼恨,景晨在心中暗暗提心,眼前人是个深沉的。之前她那般表现,原还有心思和她周旋,琢磨她的目的,现在却宛然无了念想。
朱氏早晚都会事败,与她过近并无好处,且不管对于老夫人的安排自己作何想法,却是搁在心里,哪能出口的?朱氏自以为摸清了自己秉性,便有意挑唆,莫不是还要自己使计同老夫人争夺那掌家权力?
景晨嘴角暗浮轻笑,她自恃心思通彻,但也未免低估了旁人。
主母训诫完毕,朱氏起身行礼,欲要告退时又听得那细柔的声音响起,“这十日,二姨娘权当静心养性,如若漫步,偌大的晴空院,不缺你走的路。至于我这,晨昏定省亦且免去。”
委婉的禁足?
朱氏大惊,素来平淡的眼眸闪过慌乱,终福身应是。
待门帘落下,朱氏的身影不复眼前,景晨才收了神色,后仰着半靠在大红烟云的软枕上,微阖的眸中闪过倦怠。于有些人为防助纣为虐而必须置之死地,而待某些诸如朱氏类等,亦该留有余地,收于掌中,关键时候才能为己所用。
人的价值,在于利用,如若没有丝毫用处,留之何用?
大爷回府后听说二姨娘被禁足,见到妻子时连询问都未有一句,待换了居家的袍服,正坐在炕前,接过景晨递过的热茶饮了两口,没有言语。
景晨虽能料到他定是早知朱氏的事,却还得本分地上前回禀。后者听她如此坦然,含笑着就道:“早前院里没有主母,她们自在随性惯了,疏忽了规矩。而今你是她们的主子,如何处理做主便是。姨娘们犯错,打骂训诫,还得劳你费心。”
这话,却是予以了绝对的信任。
景晨自欠身应是。
大爷抿茶,眼神朝妻子望去,迟疑着开口:“你之前处事生疏,祖母私下与我说过,让你先看些书,待等熟悉了才理账,莫要多心。”
景晨则笑吟颔首,“爷说笑了,祖母思虑周到,妾身岂会多想?”
“你是个识大体的。”
大爷赞后,目光中便杂了几分打量,语气悠长地低道:“今儿遇见了五弟?”
景晨便忙跪下,面露倔强,低低答道:“妾身鲁莽,没有遵循爷的叮嘱,请爷责罚。”
大爷望着跪得笔直的妻子,片刻后亲自起身伸手扶她,满是怜惜地说道:“是为夫思虑欠佳,你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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