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几个不敢抬头,要不然,他们会发现当今皇帝司马聃眼角发黑,眼窝深陷。
“会稽王,宣诏吧”,司马聃淡淡道了句,接着扭头示意身边太监扶他上马车。
司马昱躬身领命,等到皇帝司马聃从他身旁走过,便抬起头来不无担忧地看了看皇帝的背影,心中一片沉重。
“制曰:陈郡谢泉、谢朗,诗书门第,才卓敏睿,品状优序,且于国功莫大焉。桓氏女桓媛、褚氏女褚珞,温婉贤淑,品貌良善,太后与朕闻之甚悦,为成佳人之美,特赐桓氏女配之谢泉,赐褚氏女配谢朗,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司马昱念完诏书,桓云等躬身再拜:“谢陛下,臣等奉诏”。
“今rì你们几家的婚仪,陛下交代给了本王,务必要办得体面隆重,我桓刺史、褚中书,谢长史,我朝立国以来,即便诸侯各王,甚至诸皇子的婚典,可都不曾这么热闹过”,司马昱将桓云三个一一扶起,笑道。
“女出阁,竟由天子赐婚,王爷司仪,我等俱俱感念皇恩浩荡!”,三人之中,论品秩江州刺史桓云为尊,于是他代替褚歆和谢安回了司马昱的话。
几人寒暄不过几句,褚歆眼尖,见天子辎车已经掉头沥沥而动,于是赶紧扯了扯身旁谢安的袍袖,又声顾向司马昱道:“王爷,天子这就起驾回宫了?”。
司马昱掉过身来,一众太监宫女已经跟在辎车后面往宫城方向离去,都不用他回答褚歆了,显然皇帝司马聃已经起驾离去。
于是几人朝着车驾遥遥作揖,少顷起身,谢安这才将司马昱请入谢府,而褚歆和桓云则同司马昱暂时道别,各自归府等候谢家迎亲。
谢门双娶,娶的还不是一般人家的闺女,一桓一褚,哪家单独拿出来都是让人咂舌的名头,等到天子离去,宫城宿卫撤回,平头百姓们从大街巷蜂拥而出,把那乌衣巷口围得水泄不通,争相yù要一睹才子佳人。
而当朝的大族世宦,各家各户一清早便遣出得力人手,蹲在巷口附近单等圣驾离去,好及早回去报信。
做舅舅的刘琰今天被分了个好差事,充起宾赞角sè。不多时,想必大族勋贵们已经得知诏书宣完,皇帝回宫,于是来谢府登门贺喜的一个接一个陆续赶来。
乌衣巷口原本称得上宽敞,此时却完全被喧嚣的人群占据。建康城中的百姓们老早就听褚家女如何如何芳华绝代,谢家二子如何如何英雄了得,美人配英雄,从来都为人津津乐道。
百姓们爱凑趣看个热闹,比肩接踵之下,虽五月天气称不上炎热,各个却挤得汗流浃背,浸湿衣襟。
谢府周遭人声鼎沸,却苦了前来贺喜的达官显贵,车驾过了秦淮河便再难同行,无法,只得遣了壮实的家仆,推推搡搡勉强辟出一条道来,供贵人们过到乌衣巷中。
此情此景当真万人空巷,百官辍朝。本来就是美事一桩,也不好动用兵卒强行驱散百姓,平rì里骄横惯了的勋贵们只得望人群兴叹,挽起袍袖从百姓中挤出一条路来。
“镇军将军、武陵王司马晞贺谢家大喜——”。
“尚书令王彪之贺谢家大喜——”。
“尚书右仆shè顾悦贺谢家大喜——”。
“符节御史陶悦贺谢家大喜——”。
“中书侍郎温放之贺谢家大喜——”。
“中护军何放贺谢家大喜——”。
……
今rì刘琰这个宾赞做的很称职,就在谢府前院口笔肃挺立,每来一个宾客便赞唱一声,同时让府上仆从们接过宾客所携贺礼。
偏偏今天登门相贺的宾客特别多,除了朝中任职的,连出镇州郡为官的也来了不少,似扬州刺史王述、豫州牧袁真等都是亲身前来,细细一的话,单少了两个人,太尉桓温和徐兖刺史郗愔。
这厢谢府已经高朋满座,一面在厅堂内布置婚典,一面准备去褚、桓两府迎亲。
刘霄和谢泉则被婢女们梳洗打扮一新。特别是刘霄,一身朱红袍服,外面罩了件薄薄的墨纱,黄白暗纹的束腰一勒,加冠,悬绶,自个往铜镜里一照,还当真人模人样,英武风流。
此时的褚府,褚珞席地而坐,身前一左一右侍奉着两名婢女,一女捧着一方朱漆木盘,盛满了首饰;一女捧着一面铜镜,铜镜中映照出一张嫣红俏脸,更有一身红纱,被那金线挑成的暗纹一压,分外的好看。
满头青丝如瀑布,被母亲褚夫人挽在手中,褚夫人的另一支手上执着一把桃木梳子,顺着褚珞的发根轻手轻脚地一水梳到发梢。
只听褚夫人在褚珞身侧一面替女儿梳头,一面笑盈盈地念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有尾,富富贵贵。”
褚夫人喃喃念着,似褚珞曾听过千百遍的,母亲在她幼时为她唱过的歌谣,一瞬间,宛如昨rì。
千般滋味浮现在褚珞心田,等她再想仔细端详铜镜之中的自己时,那张嫣红的俏脸却看得越来越模糊,同时,几滴热泪从她的眼角滚落……
褚夫人一时还没觉察到女儿的情绪,等到梳完头,又替褚珞挽起发髻,接过婢女递来的步摇正要往女儿头上插,无意间从对面的铜镜中瞧见了褚珞脸上的泪痕,于是忙放下步摇,唤婢女取来丝帕仔细替她擦过。
“你这孩子,娘亲知道你舍不得这个家,可嫁到了谢家,将来你离爹娘也不过隔了一条巷子,又不是天南海北的难得相见”。
“娘,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褚夫人笑了笑问道。
褚珞没答话,由着母亲替她补上妆容。
大喜的rì子,哭哭啼啼总不好,尽管心中同样有一抹淡淡的失落和哀愁,褚夫人却想寻个话头逗女儿一乐。
“你还记得不?在你三岁那年”,忽地褚夫人想起一段往事,道,“你爹呀一心想要个男丁,偏我这个肚皮不争气,有了你三年间再无动静,你爹又不肯纳妾。有rì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浑话,东安寺中来了位高僧,但有所求,只要诚心,没有不灵的”。
“我爹呀,听风就是雨的,想必拉着你去为我求个弟弟去了吧?。
“可不是”,褚夫人听女儿答话,心头一松,回道,“你那个死鬼爹,不由分拉着我前去,你呀,又非要跟着来!”。
“有么?”,褚珞眉头一挑,回头看了一眼母亲,眼神间全然不信。
“你个东西,还不信,要是执拗起来,比娘还要倔上几分!当时你是哭着喊着撵都撵不开,闹到最后你爹也没办法,只好把你带上”,褚夫人着着笑了起来,十多年前的一幕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后来呢?”,褚珞问。
“哪里有什么高僧,东安寺里头的人回我们,高僧云游去了!”,十几年前的事,此时起来褚夫人心里头还窝着一股子火气。
“不过,我和你爹刚准备转身回府,半路里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和尚,追着我们不放”,褚夫人继续道。
“这个当真为奇事,我怎么不记得?”,褚珞笑道。
“你才多大的人儿,哪里记事了!”,褚夫人答,“别动别动,这个簪子戴歪了些!”。
褚珞正了正身子,依言坐定,忙问:“后来呢?”。
褚夫人将女儿发髻上的一支金簪取下,描了描,复又插上,才道:“那疯和尚追到我和你爹前面,蹲下身子嚷嚷道:“施主稍候,稍候,待贫僧好好看看这位姑娘”。
“看我?”,褚珞大觉稀奇,问道,“那和尚看我作甚?”。
“娘当时也奇怪得紧呀!”,褚夫人答,“那疯和尚将你从头到脚端详几遍,便疯言疯语起来,什么凤冠霞帔,母仪天下,到最后了些什么,却听不大明白”。
“凤冠霞帔,母仪天下?”,褚珞惊道,“这可是随便能胡诌的?”。
“可不是?你爹当即呵斥于他,问他为何满嘴胡话”。
“爹也是冒失,不搭理他便是”,褚珞笑笑道。
“你还别,端的那和尚也当真让人称奇,被你爹一喝问,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唱,大风后人鼎天下,落于人间主六宫……唱没两遍,一眨眼便不见了人影,你怪不怪?”。
褚珞思索半晌不得要领,道了一句:“当真是位怪和尚,不知他所吟唱的歌谣,打的是哪门子的哑谜?”。
褚夫人跟着道:“可不是?当时你爹听了,也道是个藏头露尾的哑谜,横竖猜不透其中的意思,后来也就弃之不顾了”。
她们母子两个正叙着这段过往的奇异事,不知不觉中先前那抹哀愁便被冲得淡了。
恰好在褚夫人替褚珞穿戴完首饰,却听得一阵铜锣唢呐的远远传进闺阁。
片刻后,一名婢女急匆匆跑了进来,见了褚夫人便蹲身禀报道:“夫人,姐,谢家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府上,老爷问姐装扮妥帖了没有?”。
“这会才什么时辰?谢家的人,怎这般着急!”,褚夫人啐道,“去,告诉老爷,姐的妆容还没好,好歹要把谢家二子晾上一晾,哪能这么便宜娶了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