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将近半个时辰之后,众人终见前方官道上出现几个黑。黑来的很快,不消盏茶功夫便驰到众人跟前,营将贺钟率先跃下马背,快步走至王述跟前抱拳禀告道:“禀将军,我等疾驰至城东郗家坟地,索之周遭,不见有人来过痕迹,遂分为六队,探查方圆十里之地,于郗家坟地南三里处树林中发现郗家庄丁踪迹,不知哪里掳来一名妇女,正行那苟且之事”。
郗检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王述此时却不愿理会这些无关细节,追问贺钟道:“支遁大师和谢二公子可安好?”。
“所幸安好,被郗家庄丁弃在树林边,庄丁有佛门中人,不忍杀之以伤阴德,打算弃之任其自生自灭。救得支遁大师和谢家公子后,末将已遣人送至城中医治”。
“好!”,王述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天幸这几个郗家庄丁尚存一念之仁,否则后果真是难以设想,对郗家的这些家仆庄丁,王述真不知该怒之还是该谢之。
人已经平安救回,王述这才有心思琢磨起问罪处置的事情来,不消片刻便有了计较,于是转过脸冷冷对旁边的郗检道:“郗曹史,庄上闹出如此大事,不你纵奴为恶,用人失察的罪名怕是不冤枉你吧?”。
郗检心里明白,忙头不止,无论如何,他刺史王述也不会砍了自己的脑袋。什么支遁大师根本不是重,谢家的二公子才是王述首要关心的人物,而王述的太原王家与谢家为姻亲,无论私交政见,王述都与谢家甚为相投,如果今天这件事不给王述和谢家一个过得去的交代,一旦横起波折,郗家也讨不到好处去。
有其兄必有其弟,郗检也算得上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更兼头脑不差,于是毫不迟疑地亲入内宅,绑了郗大同丢到王述身前,干脆利落地拔出佩剑刺向郗大同腹胸之间,给横行十余年的郗大管家来了个透心凉,郗大同一声惨叫当即毙命,和他儿子郗老六到九泉之下团聚去了。
王述始终没有正眼看一下,仍凭郗检自行其是。待诛杀郗大同,郗检偷偷瞅了瞅王述神色,不见他有所动容缓和,于是一狠心施礼禀告道:“刺史大人,发生这等事情,下官难免有纵容失察,待罪之身无颜职守,请辞去兵曹史之职专心家务,望刺史大人恩准”。
“也好”,王述这才开口话,“郗公子还是把你自己的家务事好好打理打理吧。不过,凡是此次伤人的庄丁家奴,还请郗公子亲缚之送至县衙法办”。
完,王述略一挥手便翻身上马,亲卫当即发出号令,令石城驻军全营集结撤离,石城县令等人便拥着王述离开郗家庄,在军士护卫之下回到石城县城中。
三日之后,刘霄才悠悠转醒,刻意动了动手指头,才敢确认自己真的还活着,接着便是满身伤处的刺痛袭来。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四周灯盏明亮,铺陈华丽,甚为安静,再看看自己,正躺在一张宽榻之上,盖有一床薄薄的丝被,而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换上一件绸质内袍。
尽管又是好奇又是生疑,但一阵倦怠再次让他闭上眼睛。随遇而安吧,管他何地,管他何人,瞧这光景,多半自己这条命又侥幸捡了回来。老天对他刘霄还真是不薄,本来以为阴沟里翻船,一如当世万千蝼蚁般的流民一样,生无人问,死也无人知,乱世中人命如草芥尘埃,又有谁在意过蝼蚁们生离死别的苦痛?史书里只有帝王将相罢了。
如此忽忽七八日过去,其间王述前来探视过两次,两三位医者和那石城县令倒天天前来嘘寒问暖,刘霄懒懒的虚应对付过去,众人都以为刘霄经此大难,情绪不佳,也不在意什么,只管把那美食良药并大补之物顿顿送来,又有贴身婢服侍刘霄一一吃下,石城县令等一众人才把心安下来。
转眼七月初六,这日刘霄的居所来了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来人满脸风尘,似乎刚刚经历旅途劳顿之苦,不过看上去精神还好。其实今日王述一大清早就出城老远,亲自将来人迎回城中,未等寒暄片刻,来人便让王述将他引至刘霄这里。
甫一见床榻上躺着的刘霄,来人当即情不自禁,疾行数步坐于塌边,一双眼睛泛红,细细将刘霄上下打量好几遍。接着又揭开盖在刘霄身上的丝被,确认刘霄无虞后方才放下掖好,跟着轻声呼唤几声“二郎……二郎!”。
刘霄早就被这人折腾醒了,不过情况不明,只好佯装入睡的样子。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来者和那谢朗,不,应该是跟自己有很深的渊源,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谢安。
都这样了,刘霄也不好意思再佯装下去,貌似很费力的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风神秀彻的中年男子,儒雅的外表顿时让人心生好感,或许,这就是传中的气质吧。
旁边陪坐的王述见刘霄醒来,便笑着对他道:“二郎,你叔父不辞辛苦,非要亲自从会稽赶过来看你,到底,还是不放心我王述呀!”。完又看向谢安呵呵一笑,多少带挤兑的味道。
谢安不以为意,亲眼见到侄儿“谢朗”醒来,再加上老友王述这些天来的精心照料,料想不会有什么大碍,顿时心情大为宽慰。君子之交,行事多半时候你明我明,并不需要多什么,因而谢安连个“谢”字也省了,却向王述讨起茶水喝。
因急着领谢安前来探视“谢朗”,王述还真是忽略了这一层,赶紧吩咐仆从上茶,并趁着这个间隙把“谢朗”遇险的前前后后向谢安细述一遍,听得谢安连呼万幸。
听王述讲完,正好茶水上来,谢安端起茶盏浅浅呡了一口后皱眉道:“这么,这件事完全为郗家所为?”。
“正是”,王述答道。
“牵一发而动全身呀!”,谢安又道。
王述又是一个“正是”。
两人一时无言,末了谢安的神色复转忧虑,长叹道:“怀祖,我怕是再难得逍遥了”。
王述心中一凛,一时不明白谢安这句话到底何意,但转念一想随即明白过来,“难不成,无奕真的……”。
“家兄估计熬不过今冬,唉……”,谢安甚为哀伤。
谢安大哥谢弈的份量,王述再清楚不过了。眼下桓温领荆州,桓温二弟桓云领江州,尽得国都建康上游之势,方镇中所能抗衡者,不过豫、徐、扬者三州,郗超、郗检的父亲郗愔领着徐州,态度晦暗,所幸豫、扬二州得以掌控,拱卫着国都,与朝廷内外呼应,因而桓温不敢轻动。若是谢弈去位,豫、徐二州同为建康锁钥,这么大一块肥肉,桓温不收入囊中的话,绝对不肯善罢甘休,再加上桓温野心,天下皆知,大晋便危矣!覆巢之下,又安有完卵?!
“安石呀,你是逍遥得太久了!现如今即便你决意出山,桓氏怎会让你居于要紧之位?桓氏明白得紧,你谢安石若出仕,假以时日必定是他之大敌,他岂能养虎为患!”,王述叹道。
“从长计议吧,等支公从建康回来,另行仔细商议。对了,支公身上的伤可确实痊愈了?”,谢安问道。
“支公多是皮外伤,加上三、四日未进食,所以虚脱晕厥,伤倒不如二郎严重。我本想多留他几日调养调养,怎奈支公不允”,王述笑道。
“国事为重啊!”,谢安道,“支公虽空门中人,起来也该青史留名,但愿后世人记得他这些看不见的功绩”。
王、谢二人侃侃而谈,时忧时喜时叹,一两个时辰就这样飞快过去。刘霄将二人对话悉数听在耳中,又与支遁大师自南海郡一路来和他所的一一加以比照,再结合后世掌握的大致历史脉络,刘霄顿时豁然开朗,九死一生之后,这一夜,绝对是一个转折。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因缘际会之下,刘霄想既然有这个机会恰逢此乱世,不做出一番功业岂非愧对上天?
“就让我,来把谢朗这个名字在后世史书中留下浓重一笔吧!”,刘霄下定决心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