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这日傍晚,刘霄嫌在马车内闷的太久,再加上前面不远就是石城县城,沿着官道也不担心迷路,因而跳下马车想着透透气。还未走上百步,却听见身后似有老者声音,极为惊恐地不断叨念道:“快些、快些老婆子,莫教那些恶奴追上来了!快些、快些!”。
刘霄回头一望,的确看见一老者领头疾走,另有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搀扶着一位老妇人紧跟在老者身后。三人看起来很是慌张,并且显得十分疲惫,老者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回头张望,好像极为担心后面有什么人追来。
两老一少走得很快,转眼越过刘霄身后的马车,来到刘霄身旁。刘霄大为好奇,转身迎上老者施了一礼后问道:“我见老丈如此慌张,可有为难之处?”。
老者脚下略作停顿,上下打量了刘霄几眼,见刘霄不过平常士人打扮,不免有些迟疑,只是别人好心相问,不加理睬的话也难免有些不妥,于是匆匆答道:“有劳公子相问,恶奴仗势欺人,老儿逃命是也!”。
刘霄当即眉头一凛,想不到自己还真的碰上一回恶霸欺人之事,胸中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于是横在二老一少身后,大咧咧道:“老丈莫急,朗朗乾坤,不信没有王法”。
话间,掉在后面的老妇人在少年的搀扶下已经跟了上来,一幅气喘吁吁模样,猛地停下脚步后,更是佝偻着枯萎身躯大口喘气不已。老者关切地看了看老妇人,又看了看言之凿凿的刘霄,显然有些举棋不定。岂料,那老妇人缓了几口气之后,瞟了瞟刘霄,毫不迟疑地吩咐少年再度搀扶好自己,又催促老者快快入城,好去找扬州最大的好官扬州刺史王述王大人替他们作主。
老者最终听从了老妇人的话,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刘霄作了一揖,无论这个口气不的年轻人值不值得他托付和信任,起码素不相识之下对方有这份心,这一揖,算是谢过了吧。于是三人不再停留,继续往石城赶去。
这幅光景刘霄是没有料到的,那个老妇人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一时觉得又是诧异又是气愤。
不知什么时候支遁大师和随行的两个沙弥也下了马车,这一幕正好落在支遁大师眼中,看着沮丧中的刘霄不由得呵呵一笑道:“公子可是有些想不通?”。
刘霄也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回答支遁。
“值此乱世,百姓无日不在惊恐之中,若非找到足够值得相信的强者,只怕信任二字是不会轻易予人的”,支遁正色劝慰刘霄道。
这是绝对的正理,自东汉黄巾之乱算起,经三国纷乱不休,好不容易三分归晋,不过短短五十余年间便又是“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羌、氐、羯、匈奴和鲜卑等五胡乱华,逼得晋室南渡,百姓无时不在压迫和血光之中。乱世只恨爹娘给自己少生了两条腿,见惯了生离死别的百姓,心早就冷却和麻木,毫无安全感的年代,怎识得信任二字如何写?
刘霄想透这一层,心中一的怨气随即消散,可刚才这事却是没完。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后面又追来三两个大汉,满脸横肉的模样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善类。
“前面那秃驴,可曾看见两个老不死的带着一个孩路过?”,一大汉追至刘霄他们的马车旁停下脚步,叉起腰喝问,态度很是傲慢。
支遁大师明知在问他,却只是冷眼看了看跟前几个无礼至极的莽汉,接着低头闭眼,双手合十后高颂一声佛号。
“哟嗬,这贼秃好大的架子!”,打头的大汉顿时来了兴趣,朝身后把手一招,后面两个大汉便随他一起走到支遁大师跟前,几乎贴面站定,扯着支遁大师身上的袈裟亵玩起来。“这袍子不错呀!喂,我老和尚,看不出你还是个有钱的和尚嘛,借几个子儿给爷花花?”。
“住手!”,面对如此轻慢羞辱,刘霄简直怒火冲天,冲上前去便飞起一脚,正中打头大汉后背,那大汉当即扑倒在地,杀猪般嚎叫起来。
“娘的,子胆子肥,动手!”。剩下的一高一矮两个大汉齐齐向刘霄扑来,两只拳头先后向刘霄脸上招呼过去。刘霄还真不害怕,有后世的基础,在拳脚上他还真没怕过人。见两大汉欺身上前,当即身子一矮,接着向一旁闪开两步,紧跟一个侧踹,**招呼在矮汉子脸颊上,力道之大,那矮汉子当即直挺挺后倒下去,显然被踢晕过去。
几个起落被放倒两人,还在场子里站着的高个汉子有些心虚了,嘴里骂骂咧咧的就是不敢上前,看那肺都快气炸的样子,显然以前不曾吃过这样的亏。
刘霄接连得手底气更足,一步步向高个头的汉子逼过去,高汉子兀自骂个不停,一步步后退之下不停地看向地上躺着的两个同伙。忽地自刘霄身后传来一声怪叫,刘霄敏锐地感觉到脑后的一股凉意,没等回过身来,左臂上便传来一阵火辣钻心的刺痛,接着便看到一个沙弥死死抱住原先领头大汉的胳膊。好险!要不是沙弥挺身而出,刚才那一刀,估计直接砍向了刘霄的脖颈,哪里还有命在!
领头大汉眼见得手,却被沙弥坏了好事,当即大怒,抽刀回来便向沙弥后背捅入,沙弥惨叫一声,却仍旧没有松开缠住恶汉的双手,只是望向刘霄和支遁大师喊道“快跑!快……跑……”,直到最后一丝力气用尽,最终瘫软下去。
此情此景让刘霄须发皆张,两只眼睛快要瞪出血来,瞬间便恶向胆边生,一步纵过去踢飞恶汉手中单刀,双手死死抱定恶汉猪头,接连用自己脑门撞上去。十来下之后,恶汉鼻眼已辨不出形状,连告饶的话也不出来了,待刘霄一松手便像一滩乱泥般瘫软下去,眼看是活不成了。
刘霄复而转身,他还记得背后尚有一人,想着一并收拾干净了事。此刻的刘霄看上去殊为恐怖,满头满脸都是沾自先前恶汉身上的鲜血,衣袍前胸和胳膊上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尚有滴滴血珠自他双手指尖滴落在地,这分明就是个杀神!
随着刘霄一步步逼近,那高个大汉吓得连连后退,转身想逃,却被自己打颤的双腿绊倒,于是顺势跪在刘霄面前捣蒜般告饶。
支遁大师没料到事情会弄到这般田地,几息间他都来不及反应,于是丢下一旁吓得瑟瑟发抖的另一沙弥,几步跨过去盘膝坐在地上,将倒地的沙弥搂在怀中,又扯下身上袈裟替沙弥捂住伤口。
刘霄这时已将高个汉子一脚踹翻,正要暴起伤人,却听到背后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公子,够了!勿再多造杀孽”。
刘霄一愣,清醒过来,回望一眼后又恨恨瞪向跪地求饶的大汉,大喝一句:“滚!”,跟着一脚飞去,踢得那汉子在地上连滚几圈,又连滚带爬跑得消失不见。
官道上终于安静下来,片刻之间,原本毫不相干的几个人却不惜以命相搏。第一次当真杀人了,刘霄忽地感觉很迷茫,但身上血红血红的鲜血告诉他,眼下的东晋,不只有后世书本告诉他的清谈和玄学,不只有名门高士的隐或者不隐,田园风光,寄情山水,多么的可笑!在名门大族之外的世界里,有的只是弱肉强食,哪怕彼此身上流的都是华夏血脉。
“明惠如何?”,刘霄挨着支遁跪坐下来,一边查看那沙弥伤势一边问道。
“已经归于佛祖了……”,支遁大师淡淡道。
“他救了我一命”,刘霄一时气血翻涌,豆大的热泪在目无表情的脸颊上滚落而下。这个叫明惠的和尚,几个月相处下来,很是投缘。他还记得明惠与他论儒经的执着样子,他还记得明惠一口一个“公子大才,受教多矣,公子大才,受教多矣……”,转眼间却阴阳两隔。人,最大的痛苦不是自己的死去,而是眼睁睁看着亲近之人在自己身边死去,刘霄第一次有了这种钻心的痛感,如果可以,刘霄再也不愿体会到这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