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燕国而来?”,桓温心中疑道。
不入建康向天子复命,反而先行辗转前来荆州拜见,桓温据此看出些许端倪。此行,多半不是朝廷授意,应为私人之会。
一旁的王珣听得真切,不过他此时的心思和桓温有所不同,除了很是讶异刘霄的到来,同时一股恨意油然而生。
堂叔父王彪之就是毁于此人之手,而琅琊王家的中坚力量也随着王彪之的流放轰然倒台。虽在祖父王导之后,王家诸位子侄彼此选择的路径各不相同,比如王珣自己就没有借助堂叔王彪之力在中枢谋个职位,但如今身为族主的堂叔获罪蒙难,琅琊王家的子侄恐怕今后难前途远大,此即为族恨。
王珣有一种冲动,想要进言太尉桓温借此良机一举除掉刘霄,免得今后遗留祸患。
而此议并非全然没有道理,联想到刘霄不到两年来的所作所为,照这般势头发展下去,如果将来大晋能够出现与太尉桓温一较长短的人物,那么此人当属刘霄无疑,这一作为旁观者,王珣看得很明白。
不过,王珣最后还是把已经到了嘴边上的话生生吞了回去。因为即使出来,太尉桓温也未必肯听,反倒以为他携公报私,借其之手报得王谢两家的族恨。
位置决定立场,王珣知道自己失了先机。
“既然有贵客到访,属下先行告退”,王珣向桓温拱手道。
王彪之遭到流放一事桓温自然清楚,不过此时看到王珣举重若轻的态度,他心中还是颇为欣喜的。
“元琳,算得上知晓轻重之人,识得大体”,桓温暗赞一句,再含笑向王珣了头,示意他离去。
很快,刘霄被请了进来。
“呀呀,这是长度老弟么!荆州稀客,的确大出我之意料呀!”,桓温一身便袍,脚下吸着一双木屐亲至书房门口相迎,大有昔日官渡之战时曹操赤足迎许攸的风范。
“晚生何德何能,竟劳驾桓公亲迎?”,刘霄连忙躬身作礼。
桓温大笑,挽起刘霄的胳膊道:“如今桓谢两家已为姻亲,什么桓公不桓公的,长度依照乃兄的礼法,称呼我一声叔父也不为过。走,这边坐下话”。
实在的,桓温这般热情让刘霄很不习惯,不过,身在官宦场上,这些世俗的迎奉也不能不融入其中,不是有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么?
“叔父客气”,刘霄改口道,任凭桓温携了他入席坐下。
“算起来,当初下蔡匆匆一别,这该有半年了吧?”,桓温脸上笑意融融,看向刘霄寒暄道。
“可不是?”,刘霄回道,“所谓光阴荏苒,当真如白驹过隙”。
“少年人总希望日子过得快些,似我等垂暮之人,又盼着日子过得慢些。不过,总归一句岁月无情,回头看看,来日无多喽!”。
“叔父这话侄不爱听”,刘霄一本正经道,“少年人一心求个前程,所以希望日子过得快些,而似叔父这样,一生功名兼备,夫复何求?此所谓境界不同,心境便截然不同”。
桓温听了一乐,道,“哟,都长度自幼颇具辩才,果然不假!”。
“叔父谬赞了,不贻笑大方已属万幸”。
两人如此这般泛泛而谈,谁也不着急言及实质。
叙没多久,桓温刘霄一行远行而归,估计一路风餐露宿,未得一顿饱食饱觉,今日回到荆州,便和自己府上一样,只管吃好睡足。即便有什么话,也不急在一时。
不心急那是假的。累月不归,路途遥远又不好互通音信,不岳父褚歆还等着他回去商议要事,就是府上新婚燕尔的妻子褚珞,此时恐怕早已望穿秋水。
家国家国,作为男人的担当,避无可避的得一肩担起。
这一耽搁,就是三两日。
其间桓温的热情半不减,可成日里除了陪着刘霄清谈闲逛之外,并不见有其它任何安排。
花了一天的时间把襄阳城里里外外逛了个遍,如不是刘霄有意推脱,依桓温的意思还要带他远行逛遍整个荆州治下。
起初,刘霄还不太明白桓温这般做法的用意,没多久,陪在身边的桓温有意无意间的言语引起了他的注意。
襄阳为荆州大郡,仅是围着襄阳城踱步一圈的话,就并非一件容易之事。
这两日在城中游赏时,满眼皆为熙攘人群,堪称人烟阜盛。每行一处,桓温便仔细起由来与传承,列举十数年前如何,现今又如何。
最后游遍全城,桓温又跟刘霄提起荆州全貌,十数年前户有多少,丁口多少,税赋几何,兵甲几何。
而如今,从中挑出任何一项来看,都可谓增长了一倍有余,要与历来荆州鼎盛时期相比较,可毫不逊色,如今的荆州已臻大治绝非虚言。
话到这个份上,如果刘霄还不明白桓温之用意的话,那可就白白浪费了桓太尉的一番苦心。
若要大才归心,唯有让其心服,桓温深谙此道。眼下繁盛一时的襄阳城就是最好的客,不用花言巧语,眼里头结结实实看到的景象最有服力。
在桓温看来,谢家二子无论做什么,或有或无总对桓家有那么一丝好感,岂能不趁胜追击?如果能把这个人争取过来,里应外合之下鼎定中枢指日可待。
中枢既得,桓家今后的路便会豁然开朗,别有一番天地。
是夜,桓温于太尉府中做东,请了长史谢安过来,亲自替谢安和刘霄把盏,让叔侄两人得以欢聚一堂。
时隔数月,刘霄再见到叔父谢安时心境已大不相同。前面的路,刘霄力挽谢家门楣不倒,和叔父谢安的初衷不至相悖,这一刘霄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可是将来,刘霄要做的事情叔父谢安未必赞同,甚至会反对。原因很简单,谢安所认同的国,绝非刘霄所认同的国。
虽心有间隙,刘霄对叔父谢安依旧表现出了应有的敬重和热忱。谢安自然不知道现在的刘霄心中图谋几何,只为他亲手教导出的子侄能有今天的成就深感欣慰。
其实琅琊王家和谢家相交甚厚,两个月前宫变的消息传到谢安耳中时,起初他根本不敢相信挚友王彪之会主谋作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帽子再破,也要戴在头上,岂能因为一己之私试图改天换地?
有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朝政交到褚歆手上,还有刘琰、顾悦几人为辅,自己这位初出茅庐的侄子虽位居仆射高位,但谢安并不担心会出现什么纰漏。褚歆为人持重,做事向来有分寸,朝廷换他来领衔中枢确为一件大大的好事。
走到今天这一步,谢安应该心满意足,这太尉府中的清闲,不妨好好享受享受。
谢安要在太尉府中高享清福,对桓温来自然再好不过,桓谢两家相交不浅,谢安的为人桓温他太了解了。
钦佩之,欣赏之,但是不得不深忌之。
君子相惜固然没错,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桓温宁可把谢安闲养在府上,也不愿他得任中枢一飞冲天。这个谢安,绝对会把谢家带入桓家的反面,桓温不愿见到将来有那么一天,原本惺惺相惜的两个人最终会生死难以并存。
酒是好酒,宴为好宴。觥筹交错之间,刘霄看着谈笑风生的太尉桓温,心中也曾有念头闪过,要此人也算一代雄杰,如果一国交予其手,想必在他治下也会如眼下的荆州一般富庶。
不过,这个念头仅仅在刘霄脑海中一闪即逝。春秋以降雄杰不乏其数,所谓盛世也就一代两代人的事情。兴,百姓苦,亡,还是百姓苦。治乱相循相继,谁能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