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说罢起身,宣小魏子进来给他换衣服,伺候他出门。赫舍里被宫女们摁在椅子里不让动,又是洗脸又是梳头,等玄烨出了门,她们才放她起身,她却又什么精神都没了。
让小厨房弄了点吃的,倚在摇椅上,想想刚才的失态,默默脸红,心跳有些加速,想想又笑了。他说什么?皇后从来都不犯错的?那意思,像是现代调侃新三从四德,有一条就是老婆说话要盲从。
耿昭忠在外面么?玄烨要他去云南?时间到了,三藩的挽歌,音符已经响起来了。美丽的丽江,桂林山水,黄果树瀑布,玄烨的承诺言犹在耳,没想到,历史上康熙皇帝六下江南,这辈子竟有可能亲身经历。
想到这里,嘴角就上翘,身体变得暖洋洋轻飘飘。抬手抚上隆起的小腹:“宝宝乖一点,带你一起去。”
玄烨人到了外面,脑子里那些柔情蜜意立刻被刚毅冷酷取代。军机处开会,当着耿昭忠的面,商讨战后三藩原属地的治理工作,工作的重点是大张旗鼓地排查清剿反清势力,用不超过一年的时间,拔除三藩在那片土地上十多年形成的影响力。
这是要乱世用重典,为休养生息恢复民生扫清障碍。西南边陲多少数民族,且自然环境复杂,赫舍里说的,政令无法通达的问题,提醒了玄烨。
为了避免新的政府重蹈三藩的覆辙,仗着山高皇帝远而化为一方割据势力,有些预防针是必须要打的。现在玄烨让耿昭忠过去,是顺了赫舍里的主意,给三藩带去了招安的诏书,给他们一个狮子大开口的机会。
看看剩下的这两位“王二代”心里,到底存了多少野兽的心思。孔四贞不在他们手里了,他们就成了砧板上的鱼儿,现在还让他们跳着,实在是对他们最大的仁慈了。玄烨心中这样琢磨着。
平定三藩的事情已经是水到渠成,有康亲王领兵,玄烨放心得很。再加上绿营里,有年将军和后来加入的,姚启圣的儿子,也已经妥当了。
只是明珠和姚启圣素来有嫌隙,两人就是互相看不顺眼。玄烨只觉得有趣,并不厌烦。毕竟两人都没耽误他的事儿。
加上姚启圣将来肯定是要卸任兵部职务去福建的,因此这段时间,玄烨的天平倾向姚启圣更多些,经常招他伴驾,讨论海军的事儿。明珠把不爽埋在心里,等着抓老爷子的错处。
玄烨只当看不到他们的摩擦,有意识地不断敦促兵部加强与驻外军队的沟通协调,不能有纰漏,几乎把所有的黑脸都给明珠看了。
好在现在玄烨手上的这副领导班子,明面儿上不对盘的,也就是兵部的这两位,其他都是一片和谐之声。内部和谐了,外面也顺利。某人的脑子里,那副巨大的地图又清晰可见了。
只是,要实现这个梦想,道阻且长,第一步要做的,就是重新恢复为大清效命的夷人的数量,最好是让自己人学习专业测绘,勘探,冶金等西方先进技术,像修大炮这种事,未来也不用去求着外人了。
想是这么想,现在也只能想想。那个南怀仁,现在还心不甘情不愿的,让人想起来就不爽。不是我不让你们传教的!
是你们的野心是在太大,给点空间让你们发光,你们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阳光普照,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从来就是政教分离的,你想要教皇凌驾于皇帝之上,你就是做梦。你和佛教,道教争夺教民就算了,还妄图和传承几千年的传统习俗分庭抗礼,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每每想起夷人,想起他们背后的那个耶稣基督,玄烨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厌恶。就这一点,他很好地遗传了顺治的思维模式。亲佛教,容道教和伊斯兰教,供萨满,就是抵触天主教。
但他和顺治又不一样,他的想法很是无耻,是那种希望马儿跑又不想给马儿吃草的心态。无论是对夷人也好,对汉人官员也好,都是这样的心态。
赫舍里很是唾弃他的这种想法,不给加工资还指望人家有高尚的情操?还规定他们没季度要拿出东西来孝敬皇上,这不是明着让他们奉旨贪污么?这规矩得改,得让他亲自下到基层去看看,父母官们的现状才好。
玄烨在做他的大国梦,赫舍里在操心她的大孩子小孩子,病榻上的太皇太后在等待死神的召唤了。这一天,玄烨照旧在病榻跟前伺候着,不干什么,就坐在老太太跟前儿,说着谁家的小子看上了谁家的姑娘。
老太太闭着眼听着,忽然哑着嗓子开口了:“孙儿啊,我突然间想起来一个事儿,得和你说说。”玄烨精神一振,收起了话头:“祖母您说,孙儿听着呢!”
“我在想,这园子挺好的,花鸟俱全,四季如春,我喜欢这儿,想亲手种点儿什么,给这里留点儿念想。”太皇太后如是说。
玄烨闻言,一拍大腿:“这事儿是孙儿疏忽了,不瞒祖母说,就在万寿节前,赫舍里曾经提过,说找一棵长寿松或是铁树,给祖母种上,吉祥如意。孙儿正琢磨这事儿呢,一直没找到可心的……”
“是么?”老太太勾了勾嘴角算是笑了一下:“皇后有心了,就这么办吧。”玄烨使劲点头:“祖母放心,孙儿回头就吩咐下去,抓紧办事。”
“如此甚好,没事了,你忙你的去吧。”老太太闭上眼,轻轻拍了拍床板。玄烨会意,起身告辞。苏嘛拉姑把他送到了门外,才悄声对小主子说:“太皇太后让奴婢转告皇上,她愿意留在离先皇和皇上都近的地方,一切听皇上处置。”
玄烨低头:“额捏,您一直陪在祖母身边,最是了解祖母的,她爱过太宗皇帝吗?”玄烨很想知道,作为太宗的嫔妃之一,祖母不得宠,却因为皇后和敏惠恭和元妃的关系,地位并不低。
她爱过自己的丈夫么?如果她爱,他可以让她回到丈夫身边,重启陵门,让她和姑姑姐姐在一起。父皇有母亲和爱人陪着,不寂寞。
自己将来也会有赫舍里陪在身边,也不寂寞。祖母活着的时候,事事不能如愿,百年之后,总要以自己的意愿为先的。
苏嘛拉姑听到这个问题,就知道小主子心中所想。因此她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回皇上的话,如果要作比较,太皇太后心中爱得最多的,是皇上。心中欠得最多的,是先皇。”
玄烨目瞪口呆,只觉得心脏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说不出话来。原以为祖母最爱的,即便不是丈夫,也该是儿子,没想到竟然会是自己。对儿子反而是欠得最多。
惶惶然回到清溪书屋,都不知道这一路自己是怎么回去的。直到看见赫舍里站在门口迎驾他才反应过来。跳下步辇,三步并做两步拉过赫舍里一把抱住,默然无语。
某人愣在当场,小魏子默默低头,带着宫女太监们散去。好半天赫舍里都没找到什么话来打破僵局。心没来由地乱跳,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难道是太皇太后……
老这样站在门口也不是个事儿,但又不能开口打破他的迷梦。赫舍里抬手轻轻推了推他。第一下没反应。再推重一点。
终于挪出空间把头侧过来了,某人长出一口气,每次被你这样抱着,我就恨,为什么自己没有多长十公分。
彼时玄烨才神魂归位,可他却并不在意自己做了什么,在什么地方。还是老样子抱着赫舍里:“我竟一直都不知道……竟还曾那样想过……”
“皇上?”赫舍里茫然:“皇上知道了什么?”“没什么,我们进去吧。”玄烨收敛情绪,牵着赫舍里的手往里面走。赫舍里只好把疑问藏在心里。
进到里面,坐到榻上,顺手给他斟了一杯茶:“皇上是从祖母那边过来么?祖母安好?”玄烨低着头,没有回答。赫舍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皇上……”
“哦,祖母,祖母甚好。对了,有个事儿和你说。”玄烨勉强回神:“祖母说要亲手种一棵树,你之前提过,种些松柏可以给祖母祈福的?”
“是啊,臣妾有这样想过,既然祖母也有此意,皇上就把这事儿交给内务府,让他们选几棵好的送进来。”赫舍里闻言完全没当回事儿。现在别说老太太要一棵树,她就是要一片树林,玄烨也会马上给她种出来。
只是这孩子怎么心不在焉的呢?想什么呢?说完树的事儿,玄烨又开始发呆,看着桌上的杯子出神。赫舍里只好陪着一起出神。好半天才听见边上一声长叹:“如果我能早点明白,说不定祖母会长命许多,都是我的错。”
怎么了这是?赫舍里只觉得眼皮子乱跳,惊疑不定地望向他:“皇上今日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了。怎么怪起自己来了?”
“我怎么能不责怪自己,赫舍里,我是今天才明白过来,在祖母心中,我才是……我才是……她竟然……”激动之下,他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赫舍里见他神色惊惶语无伦次,伸手覆在他手背上:“皇上是祖母心中最重要的人,比先皇,比太宗皇帝都更重要,因为皇上才是那个,陪她到最后的人。她和皇上相处的时间,才是她真正最完整的人生。”
“你知道?你早就知道?对啊,这话,你早就对我说过的,是我自己没反应过来,以为你只是随口说的。”玄烨失魂落魄:“只是现在才知道,实在是太晚了,我都来不及为她再做什么了。”
“皇上怎么会是现在才明白呢?皇上是早就明白的。只是现在才感觉到时间流逝得太快了而已。”赫舍里注视着他,目光中都是了然。
“祖母最爱皇上,所以只要皇上真心渴望,祖母都会帮皇上实现心愿,祖母最牵挂皇上,这世上前前后后离开她的人已经太多了,多到她需要的疗伤时间越来越短了,皇上看见过祖母伤心么?”赫舍里反问道。
“没有,从来都没有。印象中,祖母一直都是严肃的,只是她病了之后,才越来越慈祥的。”玄烨回忆道。“那是因为那时的皇上最听她的话,绝不会忤逆她。现在皇上长大了,而祖母却老了,病了。才会时时刻刻担心失去皇上。”
“祖母是这个世上,最爱你的人。而你,也是这世上,最爱她的人。先皇多次忤逆祖母,祖母知儿命苦,步步忍让,成全了他的爱情神话,心里又何尝真的欢喜过?”赫舍里言之凿凿,说起那些自己和玄烨都没有亲身经历的往事。
现在,她自己是妻子,也是母亲了。也终于经历了坎坷的心路历程。原本一直坚信这世间所有的相聚,都无法掩盖聚光灯背后阴影的角落里,自己一个人存在。
没有人真的了解自己,没有人真的心疼自己,没有人真的需要自己。无论眼前如何痴缠,转身后就会被另一段相聚取代,到头来,还是只剩自己一个人。原本以为,这是必然。
然而,想这些的时候,自己也没有快乐过。是的,以往的时光中,自己坚信的,坚定的,认为理所当然的那些,都不曾让自己快乐。
并不是只有黑暗和痛苦,才是理所当然的,才是符合心理预期的。总是告诉自己,这样已经很好,我预想得比这个更糟糕,这样的松一口气是庆幸,不是快乐。
没有人不曾向往美好,没有人不曾白日做梦。只是那些美好许久没有见到新的曙光。快乐总是短暂,寂寞才最容易相处。
果然是老了,想法都是灰蒙蒙的。不像身边的小男孩。虽然他比我更容易绝望,更容易颓废。可他的恢复力惊人。阳光灿烂的日子总是那么多,那么长。
又或者,从他的身上获得放松和快乐,是我的初衷。只是真正入局之后,忘了而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