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电闪,龙天羽知道今天这胯下之辱,不管眼下是哪一种可能性,都要咬紧牙关的忍受下来。因为前面从种种迹象表明太后都是一个容不得人质疑和反抗的女人,是一个眼里面揉不进半点沙子的女人,是一个控制狂人。看看可怜的万历帝就知道,从小就被她压抑管教的话都不愿意多说。现在自己要是不顺从她的意思,必然会激发这女人好斗的思想;从今往后,老娘皮的目光肯定会时时刻刻的注视在自己的身上,不停的以与自己斗法和征服为乐趣,如果是这样,前面所做的一切努力恐怕都要灰飞烟灭了,自己再也无法保持一种实质上的低调,对自己的发展大计是有大有害处。
更何况如果自己坚持不跪拜的话,是的,大家可能会传说自己的风骨,但太后肯定勃然大怒,弄不好见不到太后的面,就被咔嚓了,自己的转机立刻消失殆尽,还谈什么以后,连现在脱险都脱不了呢?
好个龙天羽,大丈夫能屈能伸,仰头看了看天空,哈哈长笑几声,跪了下来,三步一叩首,五步一大拜,一边嗵嗵嗵的磕的响声震耳,一边嘴里面还大声的称颂道:“荒野边民祝太后万寿无疆~!”“荒野边民祝太后如东岳不老松~!”之类的祝福话语。哪一个一个的头磕的可不是某些官员玩的假活儿,有太监选着宫殿里的空心砖,磕下去不用使多少劲就声音很大,个顶个的脆生;等龙天羽这么拜进殿中,几十个头磕下来,额头上已经是鲜血直流。到了太后面前龙天羽五体拜伏在地说道:“辽东贡生龙天羽见过太后,恭请太后圣安。”
高坐在堂上的李太后,看着拜伏在脚下的这个最近红遍京城的青年人,只是用一双利眼死死的盯着龙天羽的背脊,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是复杂的神情变幻,似乎正在思考些什么,久久没有出声。反倒是在她背后的布帘之中似乎有所动静,波动了几下,最终没了声息。
低着头,龙天羽一动不动,他趴伏在地上看着额头的鲜血滴答、滴答的一滴滴落在地上形成了一个血洼,此刻心中仿若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境界,似乎荣辱已经不再重要。
这刹那,他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龙天羽深知,太后这老婆子是想用沉默制造一种无形的压力,来压迫自己得到气势的上风,使自己失去常态,。太后愈是如此,表明她的心里面并没有对自己形成一种心理优势。在此时龙天羽抛去了杂念,心中愤怒和激动已经完全的消失,冷静清醒是他现在唯一的思绪,整个人跪在地上如同一块惊涛骇浪敲打的礁石一般,纹丝不动,大有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的气势。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的流逝,殿中的空气愈来愈凝固,让人有些喘不过起来,这是一场意志的较量,也是一场气势的搏斗。站在一边的一位手捧金如意的小黄门似乎倒是承受不了这种压力,嘡啷啷一声,手中的物件居然掉落地上,在一边伺候的冯三好不等太后命令,用手用力一挥,旁边站立的大汉将军分出两人上前,把太监叉了出去。就这么一声细微的声音仿佛搅乱了整个大厅里原本暴风雨前的平静。
“你就是龙天羽,哪个最近叱咤风云的辽东贡生?”终于一个庄重的声音在大殿里面响了起来,虽然称呼一位女人的声音庄重有些不大妥当,但任何人听到了种声音都会产生出这么一种想法,而这种声音和空间中的空气混杂在一起,立时无形的威严迎面扑来,仿佛要压迫龙天羽低下他的头颅,俯首陈臣似的。
“晚生就是辽东贡生龙天羽,见过太后,恭请太后圣安。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龙天羽不为太后的气势所动,依然用不卑不亢的语调恭敬的回答着太后的问话。
随着龙天羽的话音刚落,太后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虽然腔调并不高昂,但如同疾风骤雨一般打在龙天羽的身上:“恭请我圣安?我不安,我很不安。你一个小小的辽东贡生,进京之后不知安心考试,获取功名报效朝廷,反而搅起阵阵风雨,勾连妃党、后党、还有帝党,妄图用利益加以捆绑,想要谋取自己的私利,你究竟想要干些什么?你可知罪否?”
听到太后这番话语,龙天羽心里早就有了应对,他知道太后必然有此一问,以太后的老道政治经验又怎么会不能从自己最近的行为里面窥视到端倪呢,而且恐怕不止她一个人看出了问题,不少人都会有相同的看法。龙天羽微微挺身,淡定安然的双眼注视着眼前的青石地面,亢声说道:“太后明鉴,说我勾连妃党、后党、帝党这话实在是太抬举我了,我一个辽东来的边野山民,哪里有如此大的能力去勾连这些往日连正眼都不会瞧我一眼的权贵?这一切完全是因缘而已,都是无心之举,今天太后老人家垂询,我定然全盘托出,不敢有半点虚假之词。我进京的本来目的是为了海贸不假,我当初的想法是能够贡献出一半的家产和每年庞大的税收额度,来换取朝廷对于我海贸资格的认可。要说这一路上确实是奇遇连连,让我自己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遇到郑贵妃的弟弟我是无心之举,我总不能预知他在哪里遭遇海难提前去救了他的性命吧?在进京的路上碰到李小姐,和您的哥哥郑大爷也是无意碰到的,难道我有通天的手段安排素不相识的他们与我见面不成?而碰到圣上也是无心之举,我怎么又知道陪着郑国泰去趟青楼见见他的朋友们会招惹出血光之灾,进而连累无数的百姓受难,我更加不可能提前就知道圣上会来微服私访;原本长者训斥作为晚辈的我不应该回嘴,不管对错都应该三省其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可我想应该让长者得知内情,明白晚辈的冤屈,这也是消除长者怒气的最好方式。”
说到这里龙天羽顿了顿,见李太后并没有斥责刚才自己所说的晚辈一词,这表明这段话让李太后有所触动,默许了自己称作太后晚辈的言行。趁热打铁,龙天羽接着说道:“要说晚辈有私心,确实有私心,我也不是什么圣人。从小我受母亲教育影响极深,我的母亲是个有大志的女人,她就如同太后一样一力的承担起了一个商号的兴衰,把我家中的商号发展成辽东首屈一指的大商家。可惜她老人家逝去的早,发展海贸的愿望并没有做到,因此我秉承母亲的遗愿,要把自家商号的生意做到世界的尽头。而作为我自己的愿望,就是想用有生之年,去传播大明的文化,让天下的蛮夷们都拜伏在大明璀璨的文化光辉之下。晚辈既然立志于此,自然知道这里面对于银钱的耗费有多么巨大,而早年间的朝廷对于海上行险的反对之声此起彼伏,就是因为郑和年间七次下西洋,国家并没有获得什么好处,反而最终导致国库空虚,正所谓有损及要有补益才能让行动真正得以实行;所以晚辈才有了发展海贸筹集资金的想法,通过海贸在我看来有三利,一则能够给朝廷输送大量的银钱税收,二则可以帮助大明的文化传播天下,三则我家中的商号可以得到发展,能够完成我母亲的遗愿,太后您老人家圣明高照,您说说看基于这三点我又怎么不可能极力去推动呢?如果我有罪,请太后降罪,但请太后不要为我这边野草民生气伤了身子,可是不值当。”
这番话一说,李太后没了声息,龙天羽再次俯身下去,保持着刚开始进来的姿态,又化作了一块磐石。此刻的龙天羽知道自己该说的也都说了,该打的感情牌也都打了,反正尽人事听天命也就是了。
半晌之后,李太后淡淡的说了句:“好了抬起头来,三好给他拿块手帕也擦擦额头上的血,看哪血呼啦吃的怪渗人的。”
冯三好在边上听到太后的吩咐,颠颠的立刻从边上伺候的宫女的手上拿起了一块手帕,亲自给龙天羽送了过去,背对着太后朝着龙天羽眨了眨眼,意思是说,小子你说的好,眼看着太后估计是要放过你了,你脱难了。
接过手帕,胡乱在脸上抹擦了几下,龙天羽朝着冯三好微微的笑了笑,语带双关的说道:“谢太后的赏,有劳冯公公了。”
冯三好的话龙天羽根本不信,说实在的太后他们这类人,哦,可能从某种意义上不能称作是人,只能作为一种政治动物。恩,不管是如何为自己涂脂抹粉戴上一只慈悲的面具,可真实的一面就是无情、冷酷的,任何一个人在他们的眼中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罢了,你想要摆脱命运,很好,你就当棋手吧,只有如此你才能脱离这种无奈的命运摆弄。所以如此的一位政治老手,会因为三言两语,就轻易的改变初衷而放过自己?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恐怕太后早就居住在冷宫之中,也就没有了当今圣上的登基和万历十年的改革了。
要说太后为什么略微表示放松,依龙天羽看来,关键还是太后开始的时候,确实因为她暴怒的没有控制情绪和想清楚前因后果,想要杀自己,却没想到被自己阴差阳错的逃过了这个灾难,随着她逐渐冷静下来之后,从某种政治考量出发才有了暂时放过自己的打算,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政治考量呢?龙天羽苦苦思索着,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似乎他心里有隐约有了一些想法,却又有一种千丝万缕抓不住头绪的纷乱。当然思索是在心里的,刚才太后的懿旨是叫龙天羽抬起头来,他只得抬头平视前方,鼻观口,口观心的摆出一副老老实实的神态,如同一根铁柱子似的站立着。
李太后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青年,心里再给这青年打着分数。要知道李太后早已经过了用皮相判断一个人好坏的年纪,前面就说过她是一个注重实际的人,所以才在园子里面种的不是花木而是各种蔬菜。要说从龙天羽肯报门跪拜而入的开始,太后原本以为这后生不过是个贪权恋贵的小人而已,她心里面正想着为什么自己的侄女往日里精明的要命,咋就会看上这么一个无耻之徒呢?没想到进殿之后,龙天羽的表现完全和她想的不一样,可以用上有礼有节,不卑不亢八个字,高度赞美的评语来评述这个年轻人的表现。尤其是她发现黑小子的抗压能力很是强悍,开始跪伏的时候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沉默带来的压力而屈服,反而能够在沉默中潜移默化的消除压力,让压力转化为自己保持姿态的动力,这份毅力,这份心志,尤其是这份神采,以李太后多年的阅历,在无数青年俊才当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也只有,也只有,哪位吧,也只有哪位当年见还是王爷的隆庆帝的时候,才有的风范。唉,逝者以死,他和龙天羽的相貌重叠在一起,仿佛历经十年,权倾朝野的容貌又出现在了眼前。李太后不由得感叹自己的年华,如同春水流去再也回不了头了,虽然她当初出于稳定朝局的政治目的同意了对于那个人的清算,但那个名字却始终铭刻在她的心里面的某个角落,也许有些钦佩,也许有些内疚,也许有些怀念,或者也许有些。。。
当然只是恍惚了刹那,李太后不愧为一个政治强人,很快就从往昔的记忆里挣脱出来,她为了掩饰刚才的失态,顺手从座椅边的茶几上端起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用平常的语气说道:“你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境遇奇特,那么你的心里面也别怨我多心。说句不好听的,这大明王朝的家难当的紧,皇上的身边总是充斥着各种的想要献媚的小人,而利欲熏心之徒不停的寻找机会削尖脑袋上位,以谋取更大的权利;我不管你是因缘聚合也罢,福星高照也罢,还是真的是个‘有心人’,今天我叫你来的意思就是要让你明白,这大明的天是有一定规则定数的,这大明的地是要讲究生存规矩的;如果有人不顾规矩和定数,硬要把大明的规律拉进不可预测的命运之中,那么这个人必然最后落得一个凄惨的结局。所以不要有什么痴心妄想,好好忠心王事,这才是你富贵的源泉和家族兴衰的希望。如果你真有什么不该想的想了,不该做的控制不住自己将要做的哪一瞬间,想想今天的遭遇,年轻人冲动的特性应该能够消失一些,如此对于你,对于你身后的家人和族人,都会有所好处的。至于你说的哪些什么海贸的好处,我也没有耐心去听,这年头眼高手低的主可不占少数,说起来都是天花乱坠,仿佛自己是世间最高明的人士,可做起来却是着实的让人笑话,还是那句大俗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真假,因此是好是坏要看你日后的结局。”
李太后细细品味着自己最喜欢的碧螺春,在舌尖所带来的甘甜,又稍微有些苦涩的回味,眼睛不停的从头到脚的扫视着龙天羽,仿佛想要看透这黑小子对自己的这番话语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心思。当初她最开始的时候,因为李洛的因素,确实存了杀龙天羽的心思,可当她得知眼前的这黑小子逃过一劫的哪个刹那,已经冷静下来的自己开始细细思量黑小子在京里面所干的勾当,对自己,对大明皇朝到底能够有什么好处和坏处。很快这位大明聪慧的女子发现,如果帝党、妃党、后党能够顺利的通过海贸结合在一起,用共同的利益目标维护起来,最终牢牢的掌握在皇家的手中,这样能够避免彼此间互斗倾轧的同时,可以让这些势力更加紧紧的抱成团去维护皇家的存在。当然,这件事情本身是一把双刃剑,也许对外能够抵抗敌人,可也同样有可能被内部的敌人掌握进而伤到自己。可这个话茬既然已经被人提了起来,就算现在把海贸的事情压制下去了,恐怕有心人日后还会继续下去,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而已,作为一个通透世情的人物,李太后很明白人都是逐利的动物,眼前如此大的一块肥肉不去咬上一口,是绝对不可能的。既然如此太后自然有了计较,不如顺势而为,把事情完全掌控在自己的手中,让即将发生的事情的轨道纳入到有利于皇家统治的规律之中,把所有可能因为海贸而产生的不安定因素消灭于萌芽状态,这样不是比单纯的压制更好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