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章
囤积出赘肉,厚着脸皮苟活的中年男子脸庞,正反射在熄灭的萤幕面板上。虫子嗡嗡作响的翅膀声掠过耳边,卡克斯赏了自己脸颊一个耳光,忽然间感到羞恥得发抖,他垂下目光。“拜啦。先到那边等我吧。”短短告别后,卡克斯离开驾驶舱。呼叫声响起,坎德尔叫道“队长!接收暗号中。是从空中发讯的”的声音传来时,卡克斯正好要将手伸向升降装置的按钮。
“从空中?是联邦的人在巡逻吗?”
卡克斯立刻将上半身伸进驾驶舱,并且按下通讯钮。若是这样,就比预估的还要早。联邦应该是明天才会开始进行搜索。靠着辐射污染的假情报让人远离,他们一直以来都躲在这一带,卡克斯不认为侦察机会在这个节骨眼突然冒出来。一面后悔自己关掉了总电源,他隔着“萨克Ⅰ”的侧腹望向坎德尔的“萨克加农”。“不,不对。这个是……”如此低喃之后,坎德尔一口气的动静隔着无线电清楚传来。
“这是吉翁公**的暗号。是第三次降落作战时使用的编码!”
卡克斯一瞬间停止的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蹦跳起来。他拿起搁在座椅上的耳机,将耳朵凑上去。类似古早摩尔斯电码的声音,正透过鼓膜摇荡他老旧的脑区记忆。在十七年前,牢记于脑袋里头的密码。当时的自己曾与MS一起被装进降落用胶囊,直到被射到低轨道之前,都一直听着那样的声响。在恐惧和兴奋之中规则地响着,这是只有当时才听得见的密码——!
“请……给予协助……要给……联邦好看……?”
无意识地在判读时说出口,这句话的字音又让卡克斯的心跳再度加速。同时间,近似风声的引擎声响由上空经过,卡克斯隔着树梢望向天空。新月正照下细而锐利的光芒,在月光之前,一个推着喷射烟的小点横越而过。那是关掉航空灯号的运输机——不对,从纵长至极的形状来看,应该是垂直离陆型的星球往返船。
“队长……”坎德尔发出迷惑的声音。反射性地命令“封锁无线电。保持待命”之后,卡克斯持续望着航行于夜空的船只。那艘船用了星球侵略作战时的密码呼叫,恐怕是新吉翁从宇宙派来的船。脑袋还不能思考那会带来何种影响,卡克斯决定先将炸弹的倒数装置切掉。剩余时间不到两分钟的数字发出“哔”地一声停住,卡克斯扑通扑通响着的心跳听在“萨克Ⅰ”的驾驶舱萦绕不去。
特林顿基地?”
那是个没听过的名称。亚伯特不禁在嘴里重复了一遍,玛莎则好似嫌麻烦地答道:“没错。那里是位于联邦南段的联邦军基地。”
“在遭受到吉翁残党的袭击之后,政府中央似乎就忘了有那块地方。基地周遭全是无人的荒野,就算让‘拉.凯拉姆’走一遭也不会太醒目才对。我们要从那里搭船上宇宙。”
玛莎沉沉坐在刚换上全新椅套的沙发上,呼出一口气。“地中海的假期要延后啰!”头靠上椅背的她边说边朝亚伯特送来一阵秋波,脸上的美艳神情直让人打哆嗦。自从把米妮瓦﹒萨比叫来这艘战舰后,她便露出了勤于修饰本身妖艳的迹象。咽下一口唾液,亚伯特用着鲠塞的声音回道:“我们不是要搭这艘战舰上宇宙吗?”
“想要找‘盒子’,总不能靠这艘与罗南互通声息的战舰吧?再说,看来布莱特舰长也是只不好应付的老狐狸。得设法让‘拉.凯拉姆’留在星球上才行。”
如此说完,玛莎像是连多谈都觉厌烦地闭上了嘴巴。要说边长五公尺,并且与寝室分隔开来的房间格局也好,或者是铺满地板的绒毯也罢,此情此景都像是女社长刚结束一日劳顿,回到高级套房中歇息的模样。不过,这里当然不是旅馆。设置在“拉﹒凯拉姆”一角,有特殊访客乘舰时才会用到的这间贵宾室,由小小的舷窗看出去,还能从一千公尺的高空俯视扩展于眼底的印度洋。面对玛莎使用司令室的要求,布莱特舰长最后安排的是这个房间。既然司令兼舰长的布莱特是待在舰长室,恒常保持空房的司令室应该让谁用都无妨,但这对军方来说或许是个严重的问题。尽管玛莎与布莱特之间的对立,已逐渐让舰内乘员司空见惯,若要说两人的冲突就是从房间使用开始的,其实也没错。
根本说来,造成玛莎疲劳与焦躁的原因并不在这上面。“那么,进展如何?”玛莎停止搓揉眼头,随着问话抛来锐利一瞥,吓得亚伯特肩膀一颤。
“这个……他坚持,要是我们不释放米妮瓦殿下,他就不会提供正确的资料。”
“花了两天时间,还是什么进展都没有吗?真没用。”
皱起眉头,玛莎把手伸向桌上的咖啡杯。将米妮瓦.萨比充作人质经过两天,若是从回收“独角兽”那天算起,则已过了四天,亚伯特对巴纳吉进行的审问等于是一无所获。他只得低下头,不时以上扬的目光窥探玛莎的神情。
“搞不好下一个指定的座标在宇宙,也是他随口乱编的吧?我可不想被拖着到处瞎跑喔。”
“嗯……可是看见米妮瓦殿下的脸这件事,似乎对他造成很大的冲击。我觉得他应该没有乱编说词的余裕才对。再怎么逞强,终究也只是个孩子——”
“他可是卡帝亚斯的小孩喔。你别忘了这一点。”
用强硬语气打断对方后,玛莎有些粗鲁地搁下咖啡杯。陶器碰撞的声音穿进耳里,亚伯特慌忙将目光垂到地上。
“又顽固、又倔强,还摆出像是一肩扛起世界的脸……你遗传到你母亲的特质,但那个叫巴纳吉的孩子,简直就像卡帝亚斯的复制品呢!明明他们一直都是分开来生活的,真是不可思议。”
为这番话作结时,玛莎的声音越变越小,随即便从沙发站起身。她走向舷窗,俯望即将迎接黄昏的海面。纤瘦的背影浮现于夕阳之中,长长的影子则拖到亚伯特的脚边。
“不过,或许他也没有说谎。‘拉普拉斯之盒’在宗主赛亚姆手中的可能性很高。毕竟我也不觉得祖父的冰室会设置于星球。”
赛亚姆.毕斯特的冰室——设置有冷冻睡眠装置的房间所在,只有财团领袖与宗主直属机构的少部分人知道。宗主直属机构与财团是不同的组织,惯例是由财团领袖统掌营运及管理,在领袖身亡的现今,玛莎也没办法与其取得联系。卡帝亚斯死后,玛莎曾对回收到的资料彻查,但别说是冰室所在地,就连与宗主直属机构联系的一丝丝管道都没发现。隐密到这种程度,难免让人推测“盒子”正是藏匿在宗主隐居的地方;亚伯特与玛莎心中几乎已如此确信。
只要无法获得宗主的认定,并知晓关于“盒子”的实情,就无法被承认为正式的财团领袖——这对玛莎同样是一个问题。玛莎单靠阻止“盒子”外流的论调取得家族的首肯,而坐上了代理领袖的位子,然而对于她强硬的行事风格产生反感的财团理事,却肯定不只一位。加上宗主赛亚姆早察觉卡帝亚斯死亡的真相,连此时此刻在内,也难保他不是正在策动驱逐玛莎的计谋——亚伯特胆寒地望了眼前的背影。或许是自觉到本身立场如履薄冰的缘故,玛莎为阴影笼罩的背影看来比往常紧绷。
“还得进行轨道计算呢。我是巴不得在离开星球之前先问出正确座标……哎,也罢。反正他总要陪我们走到最后。一路上就让米妮瓦公主同行,慢慢将他说服吧。”
短暂的懦弱已从玛莎回望过来的脸上抹去,取而代之的是精明的笑容。伸及脚边的影子嗖地远离,感觉到具隔离感的空气一如往常地降临后,亚伯特怯生生地开口道:“关于这件事……”
“如果也要让‘报丧女妖’与检体上宇宙,我想最好不要让她跟巴纳吉或米妮瓦殿下坐同艘船。”
“为什么?”
“他们都认识受调整前的检体。若是长期与其接触,恐怕会对检体的精神造成负担。班托拿所长也有报告,似乎已经出现了那样的征——”
“亚伯特。”
像是在取笑小孩逞能的举动似地,玛莎脸上浮现带有怜惜之意的苦笑,使得亚伯特没能将后头的话说完。“就我听来,你不像在讲‘检体’,而像在关心‘情人’呢。”紧接着说出的语音,让亚伯特感到全身突然热了起来。
“对她的袒护要点到为止。会把你设定为MASTER,是因为资料指出,异性比较容易对其进行掌控的关系。只要将她脑中的记忆归零,这层关系也就结束了。你应该懂吧?”
玛莎走向亚伯特,金发跟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强烈的香水气味亦随之涌上。是夜晚的气息——就在亚伯特这么思考的瞬间,玛沙的指尖碰触到他的下腹部,低语“要是你喜欢玩洋娃娃,倒也无所谓”的声音也穿进他耳里。
“不过,这样好吗?她只有嘴巴能用喔。”
感觉才刚朝肚脐之下聚集的那股压力,全因为这一句话云消雾散了。亚伯特不自觉地从原地抽身,瞪也似地望向玛莎。“你醒醒吧!”然而对方的严厉训斥声,就像朝他脸上赏了一巴掌。
“如果一号机是独角兽,身为二号机的‘报丧女妖’就是狮子。和那幅织锦画所象征的一样,它们是守护‘盒子’的成对野兽。你是毕斯特财团继承人,就得让它们听命于自己才行。”
在现已移建至“墨瓦腊泥加”的毕斯特宅邸深处,绽放沉重存在感的织锦画“贵妇与独角兽”凝聚成像,为亚伯特就要沸腾的脑袋浇了一盆冷水。甚至连一瞬前涌上的怒火,都因而变得暧昧不明,亚伯特悄然低下头。
“要是不能让它们服从,到时你只会落得被生吞活剥的后果。像现在‘独角兽’即使挂着锁链,也还是不停地在撒野。如果不想输给弟弟,至少你绝不能将狮子放手。”
弟弟。这么一个与自己无缘,却又倍感真实的字眼扎进亚伯特心里,使得留在胸口的最后一丝反驳也随之溶解。受压抑的身心化作石块,亚伯特一面体会渐渐陷进地板的感触,一面低吟般地答道:“……是。”以鼻呼出一口气作为回应,玛莎将显得已经没有事情要交代的脸转到无干的方向。
来到房间外,能看见玛莉妲.库鲁斯就守在门口。因为凝视着白己的蔚蓝瞳孔而咽下一口气,亚伯特将目光避开,然后在通路上迈出脚步,背对着玛莉妲询问道:“……你没事了吗?”
“是的。我请班托拿所长做了处理。”
随侍在亚伯特的右斜后方,玛莉妲毫无抑扬顿挫地回答。从直接和巴纳吉接触后过了两天,她的脑波曾一度紊乱到差点无法与精神感应装置同步的程度,尽管症状现在已逐渐和缓,但出现头痛的频率仍明显地增加中。玛莉妲接受的终究只是与药物并用的催眠处置,班托拿表示,若要正式进行“调整”,还是必须施行外科手术;而在抽不出时间动手术的情况下,也只能定期针对症状进行疗程,来缓和排斥反应造成的头痛而已。
但是,连对脑袋都动刀之后,究竟她还能保持自我吗?不,如果每个人的精神都能用这种方式改写,那根本没有让她保持自我的必要。就像玛莎取笑的一样,自己是被没有意义的想法给束缚了——一边如此白觉,亚伯特隔着自己肩膀,望向穿着毕斯特财团立领上衣的玛莉妲。虽然已经被药理催眠封住原本的意识,玛莉妲表现得却不会像梦游症患者那样的无助,脚步感觉上也与一般人相去无几。然而,回望着亚伯特的眼中却连一丝情绪也没有,看来只像是空洞的两颗玻璃珠,实在很不自然。
亚伯特觉得,那是人偶的眼睛。那时候曾伏在身上掩护自己的蔚蓝眼睛,那对混有坚毅与温柔的女性眼睛,现在并不在这里。再三确认这点的胸口感到郁闷,亚伯特在通路中间停下了脚步。他望向同样止步的玛莉妲,然后又立刻别过日光,挤出发抖的声音说道:“……难过的时候不要硬忍。”
“只要有一点不适,就和我报告。”
“是。”
“‘报丧女妖’并不是普通的MS。要是不能恒常发挥出完全的性能,也会对机体的评价造成影响。”
“是。我会尽力做到最好。”
玻璃珠般的眼睛丝毫没有动摇,玛莉妲淡淡地作出回应。玩洋娃娃——玛莎的声音在脑海中浮现,一股无可奈何的烦躁忽然窜上心头,亚伯特粗声大吼:“你到底懂不懂……!?”
“觉得难受的话就直说。如果你说你没办法继续驾驶,我也会要他们把你换下来。”
亚伯特不自觉地揪住玛莉妲的上臂,并窥探那对好似昏暗洞窟的眼睛。玛莉妲退也没退,毫无动摇的眼睛只眨了一下。
“假如你有那个意思的话,即使要我把你带离这里也是可以的。你要多为自己想想,我——”
“这是命令吗?”
让全无情绪波动的日光与声音将回一军,亚伯特的手没了力气。重新抓住怎么抓也无法掌握住的玛莉妲手臂,“我不是这个意思……!”亚伯特话才说到一半,然而第三者问道“那女人就是‘报丧女妖’的驾驶员吗?”的声音,却让他怵然心惊。
回头望去,见到的是利迪.马瑟纳斯站在十字路口转角的身影。“真傻眼,这样的女孩竟然会是强化人。”放话的同时,利迪板着脸朝亚伯特走近。这人从什么时候就站在那边看了?亚伯特忍住咂嘴的冲动,像是要挡下针对玛莉妲的视线那般,他转身面对利迪。
“她八成是被掳来的孤儿吧。毕斯特财团也有做人口买卖的生意吗?”
“利迪少尉,你有何贵干?”
一边用手制止有意摆出格斗架势的玛莉妲,亚伯特一边对眼前的军官制服投以拒绝其继续靠近的眼神。隔了约两公尺的距离,利迪停下脚步,厉声说道:“我希望与米妮瓦.萨比见面。”
“五分钟就好。我是将她带到星球的始作俑者,有些事我想和她确认。”
“我应该已经说过了,办不到。目前米妮瓦殿下正受到财团的保护,哪怕是马瑟纳斯家的公子,我们也不能允许殿下与联邦的一介军官进行面谈。”
“那么,让我见巴纳吉也行。”拳头底下透露着硬忍住的怒气,利迪继续低声说道。“我有从参谋本部直接受命。对于在这艘‘拉.凯拉姆’上头发生的事,我有义务调查并回报上级。身为民众的你们没道理对我下指示。”
“很遗憾,这个我也不能允许。若要就权限来谈,我们则是受参谋本部总长的委托在行动。你想申请面谈,请先获得上级的同意。”
看着利迪语塞的表情,亚伯特脑里涌上一股嗜虐的情绪。止住的双脚再度动起,走过利迪身旁的亚伯特补了一句:“首先,家庭问题本来就不是军方该插手的吧?”
“巴纳吉﹒林克斯是前财团领袖卡帝亚斯﹒毕斯特的儿子。虽说是侧室之子,他仍然继承有毕斯特家的家名。”
“巴纳吉是毕斯特家的人……?”
愕然。一如这个词所形容的样相,利迪绷着脸,将睁大的眼睛朝向了亚伯特。前天上演脱逃剧码时,这男人曾打算帮助巴纳吉逃走。环绕在“盒子”周围的问题是一回事,要是他对几次并肩作战的巴纳吉已萌生战友的情感,这项事实又会为他的心境带来何种变化?亚伯特狞笑着扭起嘴角,装模作样地强调:“你也明白吧?”
“这是一项八卦题材,与‘盒子’和‘独角兽’都无关。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家族的耻辱,我也希望外人可以少过问几句哪。”
看着腿软退至墙际的利迪表情,亚伯特觉得自己多少出了口鸟气。他打算带玛莉妲离开现场,但忽然传出的低沉笑声又让他再次停住脚步。
利迪背靠墙壁,前弯的身躯则微微颤抖着,喉头更发出咯咯的笑声。他的笑声逐渐变大,直到生硬的哈哈笑声迸出,“这还真绝啊!”带着笑意的语音接着敲进亚伯特耳里。
“我竟然和百年来的宿敌彼此救来救去……就算是‘盒子’造成的因果,未免也设计得太妙了,真是一个大笑话。”
苦涩的笑容染上阴沉的神色,利迪随即将发抖的拳头抡向墙壁。感到一阵令人心冷的寒意,亚伯特皱着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去问赛亚姆.毕斯特!”厉声回答的利迪脸色大改,同时将变得险恶的视线抛向亚伯特。
“一百年前,你们的宗主到底干了什么,又是如何将‘盒子’拿到手,建立起财团的?知道这些事之后,你肯定也只能干笑而已。”
抱持的忿懑甚至也从利迪肩头渗出,不等对方反问,便转身离去了。让亚伯特惊讶的,不只是对方预料外的反击,感觉到有某种更根本的冲击在摇撼内心,他与不发一语的玛莉妲一同目送着那道背影。
财团的历史,是从赛亚姆入赘成为毕斯特家女婿开始的,这一点亚伯特当然也记在脑子里。但是财团发展的基础——亦即赛亚姆将“拉普拉斯之盒”拿到手的经过,与“盒子”内容物同义,属于机密事项。外人没道理会知道,家族内的人也不会放在心上。毕斯特财团是既有的巨大体制,“盒子”这项受供奉的圣物在平时完全不会成为话题,而关于身为宗主的赛亚姆,同样也不会有人提及。从赛亚姆白财团领袖的位子退任之后,亚伯特就没有和他说过话。在盛大的退休典礼举行之际,亚伯特也只是以直系曾孙的身分被介绍给他认识而已,但那也已经是幼时朦胧的记忆了。
尽管如此,利迪的口气却像是认识赛亚姆一样。他把毕斯特财团叫成百年来的宿敌,还叫亚伯特去了解赛亚姆获得“盒子”的经过。生为联邦政府首任首相的后代,他也隐瞒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吗?亚伯特一方面在暧昧间感到理解,一方面也感觉身上正涌现一股不明所以的寒意,他神情栗然地凝视着那一道逐渐离去的背影。
——难道那家伙知道“盒子”里装着什么?
映于第二通讯室荧幕上的女性年约二十余岁,美艳的程度甚至令人怀疑“风情万种”这个字,是否是专为她而存在的。尽管相貌端正,却容易让人错认为有机可乘的部分特别吸引人。或许这就是合男性所好的一种典型。
‘我是贝托蒂嘉.伊鲁玛。在此代替罗氏商会的史蒂芬妮资深经理,来向您报告之前委托事项的调查结果。’
虽说如此,带绿色色泽的瞳孔却蕴含着不会轻易让人亲近的坚毅光芒。女性作出娴熟到家的敬礼姿势上让布莱特感觉自己气势上被压倒了。“嗯,拜托你了,贝托蒂嘉。”一面回礼,布莱无意义地环顾起无人的通讯室。
“没想到报告的人竟然会是你。你现在是在罗氏商会工作吗?”
‘我并不是专属于罗氏的员工。请您把我当成独立的杂务帮手就好。’
用手抚弄了修齐成短发的金发,贝托蒂嘉露出有些生硬的微笑。‘靠着在卡拉巴的缘分,史蒂芬妮资深经理对我很照顾。凯.西登先生也常常在这里出入喔。’
“喔……听来里面你我都认识的人还真不少。”
也生硬地笑笑之后,布莱特说道。两人之所以都无法坦率表达笑意,或许是因为他们在彼此身上看见了名为阿姆罗.雷的巨大缺憾。一年战争后,使得星球联邦军一分为二的内乱剧码——“格利普斯战役”中,布莱特加入的是反星球联邦政府的幽谷阵营,贝托蒂嘉则是以幽谷的后援组织“卡拉巴”一员的身分奋战。卡拉巴是将活动的据点设置于星球,因此待在宇宙的布莱特与其并无直接的交流,但唯有贝托蒂嘉的事情,布莱特曾无意间从同样参加卡拉巴的阿姆罗.雷口中听过一些。
以扫荡吉翁残党为号召扩张势力,一时间曾叱吒联邦军的极右派军阀——迪坦斯垮台后,相当于反叛军的幽谷与卡拉巴的职责自然也已了结。两个组织都为联邦政府所吸收,在组织自然消灭的过程中,布莱特等具有军籍者虽然得以复归正规部队,像贝托蒂嘉这般来自民间的参加者,却大多就此失去了消息。有人对遭体制所吸收的幽谷感到失望,便转换跑道加入游击性质的**组织:布莱特更听说有不少人靠着当年结交的知己,持续做贩卖情报的生意。他心想,贝托蒂嘉应该就是后者的典型。格利普斯战役爆发时,将大本营设在新香港的罗氏商会正是卡拉巴背后的最大赞助者。既然贝托蒂嘉与会长的女儿罗.史蒂芬妮有私交,理应不愁找不到工作才是。
然而,无关于此,布莱特也可以想像到,与阿姆罗这样的男人扯上关系,八成让贝托蒂嘉远离了规矩过活的世界吧。阿姆罗﹒雷一方面被赞扬为一年战争中的王牌驾驶员,在战后却成了遭人忌惮的新人类思想体现者,生活在半受软禁下。在迪坦斯势力抬头的过程中,让身心郁结的阿姆罗再度奋起的不是别人,正是贝托蒂嘉。这些事布莱特都是从阿姆罗本人口中听说的。重新朝荧幕中那对眸子投以观察的视线,布莱特说道:“阿姆罗上尉的事很让人惋惜。”
虽然这句没神经的话语会触碰到旧伤口,但是如果这样就能让对方产生动摇,布莱特便可以肯定,对于贝托蒂嘉的工作能力最好不要全面寄予信任。明白自己正做着狠心的事情,布莱特隐藏住罪恶感,并隔着荧幕若无其事地注视起对方的脸色。贝托蒂嘉只露出一瞬刺探的眼神,随后便忽地嫣然一笑,回以毫无牵挂的声音:‘是阿姆罗中校才对吧?’
“啊,你说得对。抱歉。”
‘您不必特地为我着想,因为我与他曾深切地相爱,然后便分手了。听说他在“夏亚之乱”中战死时,我是难过了一阵……不过,他的遗体并没有被人发现,不是吗?’
“是啊……”
‘与宿敌夏亚决斗后下落不明,这样的结局不是很适合身为浪漫主义者的他吗?直到现在,我有时候仍会觉得,他应该还活在某个地方。即使我们失去名为阿姆罗的人类躯壳,他的心应该也已经融入宇宙,我是这样认为的……’
好似望向远方一般地,贝托蒂嘉眯起眼,布莱特觉得这番话并不是她逞强讲出的。成天在“白色基地”哭丧着脸的别扭鬼,已经变成让女性露出这种表情的男人了吗?忽然被感伤所惑,布莱特也将目光望向远方,而贝托蒂嘉笑着说出的一句‘和阿姆罗说的一样,您真的常常在操心呢’,反让他吃了一惊。看见对方脸上透露的讯息,布莱特明白自己的心思已被看透,他只得让浅薄的思虑付诸流水,苦笑着回道:“这个我承认。”
“所以,我也才会像这样和你讲着话。回应得这么快,看来罗氏商会也对毕斯特财团的动向有所警戒吧?”
开始与罗氏商会联系,并委托他们调查与这次事件有关的情报,是在两天之前——时间点就在米妮瓦.萨比这名意外的访客造访“拉.凯拉姆”,“独角兽”驾驶员引起脱逃骚动之后。如果不是原本就有在进行调查,实在无法说明对方的回应为何能如此迅速。面对探口风的布莱特,贝托蒂嘉,则是答以极为干脆的承认:‘是啊,至少在星球上,罗氏商会与毕斯特财团是分庭抗礼的两大财团嘛!’
‘台面上,“有钱人懒得花力气互斗”,但台面下可就有许多花样了……关于“拉普拉斯之盒”,罗氏家族似乎也是从以前就知道它的存在。毕斯特财团拥有盒子,所以得避免与其冲突——这在罗氏家族问算是近乎迷信的不成文规矩。史蒂芬妮小姐没有和我说得很清楚,不过商会从前似乎曾和财团发生过斗争而得到惨痛经验。这次的事件,是从财团前领袖卡帝亚斯.毕斯特在独断下,打算让‘盒子’外流开始的。’
贝托蒂嘉开始为布莱特讲解事情的经过。围绕在卡帝亚斯之死周遭的负面传言;就任代理领袖的玛莎企图回收“盒子”;罗南代表的移民问题评议会想趁机将“盒子”拿到手,为联邦在吉翁共和国解体后的支配体制奠基;而人称“带袖的”的新吉翁残党背后,则带有吉翁共和国的影子……
‘针对率领“带袖的”的弗尔.伏朗托与吉翁共和国间的关系,我们并没能追查清楚。传闻中,达尔西亚前首相底下的人脉是有在活动,但这方面的情报管制得实在太严……’
“我在报告中读过,据说在共和国内部,战后的世代已经开始窜起,国粹主义正逐渐在复活。在SIDE6也出现涌护新吉翁舰队的动向,真棘手。”
‘尽管如此,联邦在争夺“盒子”的权力斗争中,却没办法表现得炮口一致。’
“是啊,毕斯特财团的玛莎,以及移民问题评议会的罗南,两个人各自都想将军队当成私物运用,再加上企图颠覆体制的‘夏亚再世’……令人不得不体会到时代的变迁哪。”
或许是听出了布莱特末尾一句的弦外之音,贝托蒂嘉蹙起她端正的眉。过多情报让布莱特感到脑袋沉重,一头靠在椅背上,他夹杂叹息地吐露道:“我没说错吧?”
“就不提一年战争吧,包含迪坦斯或过去的吉翁残党也一样。先别管行为是否让人赞同,但他们都具有本身的思想。以往发起的战争,是起因于人们想对联邦这项体制以及人类立身处地的方式提出异议,然而这次的事件却没有思想。我是不清楚能颠覆世界的‘盒子’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可以想见的是,其中只有谁能获得‘盒子’,谁就可以掌权的私欲而已。也就是说,政治的季节已经结束,唯有利益与权力才能推动寒冷的世界,这样的世代来到我们眼前。所以个别的统治才会跟着失序,也导致达卡事件那样的惨剧发生。”
‘我能明白您的意思,但这种思考方式我没办法接受。您这话好像是在说:只要具有自己的主义,发动战争也没关系。’
听见这句直截了当的反驳,布莱特感觉像是让人戳了一下脑袋。‘不好意思,我是个多话的女人。以前阿姆罗也常提醒我这个毛病。’一边说道,贝托蒂嘉隔着荧幕抛来的目光中,却毫无撤回前言的意愿。布莱特惊觉,会将过去美化并恬不知耻地批判现在,或许正是自己上了年纪的证据。“不,是我发言思虑不周。我内人也常数落我这点。”一方面为自己缓颊,布莱特同时也对本身观念中显现的老态小小吃了一惊。
“总而言之,感谢你告诉我这些。这样多少就能对往后的事做规划了。麻烦也替我问候史蒂芬妮资深经理一声。虽然要还这份人情,似乎不是那么容易……”
‘面对联邦自家的争端,罗氏商会也不能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态来看待,所以我想您是不必太过在意……不过,您打算怎么做呢?’
“不好办哪。为了防止像达卡那样的事件再度发生,我也想一让争夺‘盒子’的风波尽早结束……但要在财团与评议会之间选边站,实在也没意思。根本说来,要是让毕斯特财团的人上了宇宙,‘拉.凯拉姆’就会失去介入事态的手段。”
上头已经发下命令,将财团的人送到特林顿基地之后,“拉﹒凯拉姆”得留在星球防范恐怖攻击。这八成是玛莎对参谋本部做的指示。能推翻眼前局面的只有罗南.马瑟纳斯一个人,但他却依旧毫无音讯。就连米妮瓦﹒萨比这张不得了的底牌,似乎也是从罗南身旁送来的。就目前的局势看来,评议会手中的筹码已经全被财团夺去,而利迪少尉的憔悴模样,则证明了这并非故弄玄虚的策略。
遭到毕斯特财团全面封杀,罗南儿子的坚毅目光也已失去目标。在所有事都发展得出乎意料的状况下,承受最大压力的说不定正是利迪。照理来说,如果能让绷紧的肩膀放松点,他应该也能靠天生的才智找出对策才是……
‘就连单舰从吉翁势力中突围的“白色基地”舰长,这次也得举双手投降了吗?’
“局势险恶哪。现在的事态不比当时单纯,被人拱上司令这职位之后,隆德.贝尔等于全成了人质。要单舰突围也实在太——”
夹杂苦笑地回答的瞬间,布莱特感觉有阵电流闪过脑袋。单舰突围……布莱特心里复诵,为了不放过这一瞬的灵光而让思考运作起来,对于朝自己投以严肃日光,呼唤‘布莱特舰长’的贝托蒂嘉,他显得心不在焉。
我现在要说的话,与罗氏商会并没有关系。请您当成是我白言自语……昨天早上,有艘在南太平洋航道上的不定期船只脱离预定行程,断了消息。’
看见对方紧绷的脸孔,布莱特明白这绝非一桩小事。把验证着灵光一现的思绪搁下,他问道:“上头载的东西是?”‘是吉翁残党的MS。’即使已做好觉悟,贝托蒂嘉回答的声音,仍然让布莱特感到心跳加速。
‘为了躲避针对达卡事件的报复行动,有支部队逃离了新几内亚的据点。照原本的预定,那艘船是要航向非洲才对,现在却露出南下至澳洲的形迹。’
澳洲──特林顿基地所在的大陆。若提起昨天早上,正好与战舰获命改变航向的时间点一致。‘当然,并没有确实的证据能指出这与“拉.凯拉姆”的动向有所关联。’如此接着说道,贝托蒂嘉从荧幕那端抛来若有深意的眼神。
‘但是,两者在时机上的一致让人很在意。请您留心。’
“我明白了。罗氏商会有在斡旋让残党军逃脱的生意吗?”
‘是没有直接扯上关系,但也没办法撇清就是了。’
“这样吗……抱歉,让你丧失了对罗氏商会的道义。”
‘请您别在意。因为不想让阿姆罗过去搭的战舰受到伤害,我才会在这里自言自语。’
在笑容底下藏着走钢索的紧张感,贝托蒂嘉坦白说道。不知道该说是感激不尽或备感歉意,心中一瞬间涌上一股复杂情感的布莱特,随即将目光移到了开拓在眼前的新希望,并试着把先前的灵光一现与那重叠。
贝托蒂嘉完全没有触及米妮瓦﹒萨比的事。要是她与罗氏商会都对这一层毫不了解,很难想像吉翁残党的企图是要将米妮瓦夺回。这样一来,对方的目标就是“独角兽”。在达卡追丢后,就掌握不到消息的“葛兰雪� �同样也要考虑进去。如果他们有意夺取“独角兽一如果在没有像样战力的条件下,他们正守候着袭击“拉﹒凯拉姆”的时机,或者——
“……或许还是会受到伤害。”
不自觉地说出口,布莱特的目光落在荧幕前的操控台。贝托蒂嘉则不解地偏了偏头。
“不,我不会让这艘‘拉.凯拉姆’沉没。是不至于沉没,不过……”
这是铤而走险的步数,但只要进展顺利,就有可能对财团与评议会先发制人。倚靠着照进思绪中的一线光明,布莱特起身。在荧幕的另一端,贝托蒂嘉眨眼的神情看起来就像个少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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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黛莉﹒伯恩。即使是用来当假名,听起来还真是悦耳呢。那部电影我也有看喔。”
玛莎说着,缓缓坐到对面座位上,米妮瓦从她的举手投足间可以看出,这个女人深知礼节是保护白身的武器。在这两天之间,玛莎戴在脸上的面具已剥下一层、两层,开始露出她傲慢的本性,但那洗炼的身段仍要求对方回以同等的礼节。米妮瓦握紧搁在膝盖上的拳头,并将沉默的目光朝向玛莎。米妮瓦的危机意识告诉自己,要是不这样在身上使力,就会被玛莎的步调所吞没。
穿着白色侍者服的军官室人员,正依序在两人对坐的桌子上汤。正因为是隆德.贝尔的旗舰,“拉.凯拉姆”司令室里头备齐的是顶级的家具。八人座的餐桌是货真价实的橡木制品,刀又、餐具一类也都统一为一流的名牌货。之于有时也会成为外交舞台的舰艇,招待特别贵宾用的司令室,其实也是一项重要的“装备”。要说经过良好教育的侍者也好,上头找不到一粒灰尘的绒毯也好,都能窥见司令或舰长级的体面,但是目前这两者都不在这个房间里面。
待在房里的只有玛莎与担任她护卫的财团黑衣部下,外加两名侍者,“拉.凯拉姆”的干部乘员则一位都没有。基于礼节的招待不过是形式上的互动,流动在这里的空气等同在进行审问般凝重。眼前汤品散发的芬芳里也蕴藏目不可视的恶意,折磨着米妮瓦。这恐怕是高级饭店所用的调理包吧,不过米妮瓦禁食两天的身体并无法消受。只要一松懈,她觉得身体随时可能会向前倒下——
“请用。”
露出看穿对方心思的笑意,玛莎说道。米妮瓦屏住呼吸,将看来好似营养聚集体的汤品排除在视野之外。
“来到这里以后,您都只有喝水而已吧?这样身体是撑不住的喔。毕竟您的身体并不是您一个人的——”
“我没有接受敌人施舍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