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五章
从耳机听到的声音,就像是在地板下流动的水声。那种反复传来的“咻咻”、“咕噜咕噜”的不协调音,感觉跟水管该换时会有的声音很类似。
“……真搞不懂。”
张开原本闭著的眼睛,声纳长将耳机从耳边拿下。他隔著两名当班乘员的头望向声纳仪表板,确认各项装置都正常地运作,然后便把耳机摆回了监控台的构架上。声纳室的阴暗照明,正照出一张耸肩苦笑著的脸,坐在执勤席上的亚迪体会到一股绝望的心情。
即使是在老手云集的士官阵容中,时年四十二的声纳长也算颇有年资。当亚迪还在踉跄学步的时候,声纳长便已搭上潜舰了。声纳就好比舰艇的耳朵,在判读声纳这方面,声纳长无疑是亚迪的老前辈,但他却缺乏感受力。声纳长习惯将自己的想象力弃之不用,不经思索地就接纳机器的判断。然而无论技术再怎么达,潜舰的乘员还是会需要本能性的直觉,以及匠人般的巧思。
“这就是被动声纳在三十分钟前侦测的声音。这确实不是水流喷射引擎的波长,声音也颇得忽隐忽现。”
当然,一名在半年前才刚分就任的新手声纳员,是不可能当面批评声纳长的。一面将音讯记录的范本编号输入至解析荧幕上,亚迪慎重地开口。
“但是,接受到的声音却有一定的规律。这是在不像海底火山活动的声音。很久以前的核能潜舰中,有的潜舰就会出这种声音。要是能跟司令部的资料库进行比较的话……”
解释荧幕上出现了不规则的正弦曲线。尽管舰上的资料库显示了无资料吻合的讯息。仍无法保证这就不是潜舰推进系统的声音。现今潜水见的作风,是在潜航时以杂音较少的核融合水流喷射引擎来航行,而所谓的螺旋桨,则只有在水面上航行时才会用到。不过无声推进系统早在美国与苏维埃进行冷战的旧世纪里,就已经是研究的课题。这段曲线所显示的声音,便与早期的无声推进系统有着类似的部分。
要是没有从潜艇学校的资料库里找出以前的记录,亚迪或许也会将其视为自然现象所造成的杂音了事。他持续进行著提高声音解析精密度的操作,然而声纳长对他出的,则是混有叹息声的一句:“我说,亚迪啊……”
“热心研究室好事,我也承认你的耳朵够灵光。不过,这不是学生在做的社团活动哪。古早时期的核能潜舰会在这儿出现吗?某些旧世纪的舰艇的确到现在还在服役,但它们的设备也早就受过改良了。你觉得,已经被舰内资料库排除在外的老古董,到现在还有人会用吗?”
站到亚迪背后,声纳长把手插在自己粗肥的腰上。年轻时维持著苗条体型的他,终究也屈服于潜舰乘员最大的敌人——运动不足,腰围一点一点地确实在变粗。更麻烦的是,潜水舰的共餐是全军中最美味的。
“挺好了,我们在找的是太空船。在低轨道上头搞了特技表演,然后摔倒这大西洋里的吉翁残党的太空船。为了躲避来自空中的搜索,他们肯定在船内注水,潜到了海里。那艘船不可能搭载有水流喷射引擎,更不会出跟古早核能潜舰一样的声音。要是有声音,你也只会听到船身因为预料外的潜航,而被水压挤压的声音。你该找的是那种声音。海军可不是为了满足你的兴趣,才把昂贵的装备交给你使用的。”
当都压上的这些沉重的话语,让亚迪觉得包覆往舰体的水压也不过如此。他垂下灰心丧气的脸,在回答了“是”之后重新戴上耳机。鼻子喷气、缩起肚子,声纳长穿过当班乘员座位的后头,径自离开了可以说窄得跟鸟笼一样的声纳室。
用以隔间的帷幕一拉开,空气便从相邻的令室流了进来。与狭窄的声纳室不同,在长宽各有十公尺的令室之内,常时性地有着自舰长一下十名左右的要员在执勤。对地球联邦海军潜水舰“北梭鱼”来说,这块区域挥的是相当于头脑的机能。与令室直接相连在一起的声纳室,则要靠配备与舰内的声纳感应器,将舰艇周围的情况通报给进行决策的中枢,尽到自己身为耳朵的责任。全长达两百公尺的朱偌级潜水舰中,所有事务都是有机性地在协调运作,而这里也是支持著它饿器官之一。
目前,潜水舰的深度是三百公尺。它正以十节的航,一面潜航於非洲大陆与南美大陆中间的地带,一面探索著船舰一下约五十公尺深得广阔海域。在以大西洋中央海岭构成的海底山脉中,这一带被称为罗曼什(rhe)断裂带。因为生成於此处的年轻地壳含有磁矿的缘故,要以感应器进行探索便很有难度。新吉翁的航宙船若想隐匿行踪,这里会是最适合的地点。尽管环绕於断裂带的险峻岩礁也阻碍了搜索的活动,但可以想见的是,对方并不会潜航至太深的海域。即使气密性相同,航宙船只的耐压性能仍远逊於潜水舰。若是潜至更深的深度,他们在等到有军前来救援之前,就会先被水压压垮。
不,根本说来,就连地球上是否存在著可以让对方称为有军的势力,都是值得怀疑的。从搜索开始经过了三天,探索海底的监视器上只能看见岩礁的踪影,而探查到的声源,尽是同样在进行搜索的我方船舰。在一般航海部署下的舰内,气氛却有如航海训练般和缓,所有成员都逐渐忘一开始出航的紧张感。感觉到自己对来路不明的声源急丧失了兴趣,亚迪出叹息。耳尖的格农下士听见后,他安慰道:“别放在心上。”
“声纳长在大学是靠足球闯出一片天的体育派,和你这种学文的人当然合不来。”
拿下单边的耳机,格农扬起嘴角。“不过,我也觉得那不会是古董级的核能潜艇。毕竟音讯荧幕也没有反应,你大概是听到海底幽灵(sca?ghost)的叹气声了吧。”
“海底幽灵?”
“只是谣传而已啦。大概在半个月前左右,sosus在大西洋的监控系就有侦测到来路不明的音讯。那时候他们怀疑是系统出现故障……”
所谓的sosus,是透过设置於海底的声纳收报器,在世界各大洋张开监视网的一项防御系统。这项系统在各组成国的港口附近设置得格外集中,而与联邦政府的都——达卡相邻的大西洋sosus出现故障,并不是一件能够让人一笑置之的事。“为什么这项消息没有向上回报呢?”嘟著嘴的亚迪如此埋怨。
“因为那套系统在吉翁残党的海军瓦解之后,都成了有名无实的装饰品。要是随便将故障报告上去的话,他们怕预算会被砍啊。”
“是这么回事啊……”
“我老爸那个年代的人,好像还有跟吉翁的「疯狂渔人」轰轰烈烈地斗过的样子,但现在的潜水舰队根本不可能遭遇实战哪。就连我们这艘「北梭鱼」,都已经是舰龄十七岁的老太婆了。如果不是顾忌到失业问题,海军老早就个陆军统整啦。因为这是时代的人能活得下去,靠的全是宇宙军嘛。”
“那你为什么会加入海军?”
“为了孝顺我爸妈啊。要是做儿子的没有在海军服役,靠年金过活的退休士官马上会被赶去宇宙。都到了那把年纪了,我不想让老爸老妈跑去殖民卫星上生活,你不是也一样吗?”
“我……”面对看了自己一眼的跟格农,亚迪欲言又止,把脸转回声纳仪表板的面前。亚迪的父亲的确是海军的士官,如果没有这层关系,他根本不可能进得海军,而他的心里,也不是没有“只要待在海军,就能继续住在地球”的盘算。但亚迪并非单纯为了明哲保身,才会选择进土海军。他只是纯粹喜欢船而已。而且,他喜欢的并不是在宇宙中飞翔的船,而是航行在海上的,货真价实的船。
由於父亲工作的关系,亚迪成长环境总是在基地附近。或许是受到这点影响,他从小就很喜欢船。胸前佩挂著亮晃晃潜水舰勋章的父亲,一直是亚迪尊敬的对象,而年幼时在枕前听到的军旅故事,也在他的心里深植下对於大海的憧憬。由声纳探测出的鲸鱼歌声、沉没在海平面上的夕阳之美、吉翁那令人联想到海怪的Ms威容,以及与地方潜水舰之间激烈得令人窒息的深海交战——特别是一年战争末期,联邦军过去本部所在地买布罗的近海曾经生一场大海战,那段故事亚迪更是缠著父亲说过好数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已经听了多少遍。
小时候的亚迪一直希望长大后能加入海军,搭上潜水舰。尽管进入青春期的他也和常人一样,开始对父亲感到疏远,但是项目标始终没有动摇。顺利进入潜艇学校后,亚迪靠自学修了毕业所需的学分数,更获得被分至【北梭鱼】的权利。即使潜水舰队在装备更新方面显得停滞不前,当时的【北梭鱼】仍属於最新的舰艇,它和亚迪父亲在大战时所搭乘的潜水舰一样,都是朱偌级的舰艇——对於其结构与性能,亚迪肯定和舰长一样了解。亚迪干劲十足地参加了他的第一次航海,但战后的大海却与父亲所说的不同,那里不再是个可供冒险的地方了。
经过两次的新吉翁战争,地球上的吉翁残党几乎已被扫荡一空。残留下来的,顶多是零星动恐怖攻击的游击部队而已。在这五年来,地球上并未生过大规模的战斗。尽管有被蔑称为【带袖的】的新吉翁残党窜起,动乱也总是生在宇宙。对于海军,特别是地盘只在海中的潜水舰来说,完全是不相干的事情。
“听说之前的战斗,让【拉普拉斯】的史绩被摧毁了呢。”
格农带起话题。小学参加太空营队时,亚迪记得自己曾经隔著太空船的窗口,看过那运行於低轨道上的官邸残骸。他接腔:“好像是这样没错。”
“说是新吉翁的船,也和那座遗迹一起掉到地球上了……那群【外星人】也真够拼命的。”
苦笑之后,格农重新戴起耳机,为间闲聊的时间划上了句点。没有错,那些外星人已经跑到我们的地盘了。重新这样想过之后,亚迪紧紧地握住耳机线。宇宙军并不懂大海的事情,既然宇宙的乱动被带到大海来了,能应对的就只有我们而已。亚迪在心里低语,然后重新审视监控台上的各项装置。
他检视起能够以cg重现出海底状况的海底探索监视器,以及靠著主动声纳的反射波来投影出目标形状的音讯荧幕。隔著相同间距设置於舰、舰身侧面的主动声纳,可以过滤掉多余的声音,并将探索音集中在耳机里。所谓【多余的声音】,是指【北梭鱼】本身所出来的机械声响,还有安装於两边上的核融合水流引擎搅拌海水的声音。
从地球登上宇宙,气压其实也只是有【一】下降到【零】,但换成在水中,水压却会随著下潜的深度而增加,就不适于人类生存的角度来想,深度三百公尺的海底,与宇宙一样是与世隔绝的场所。即使敌人的太空船沉入了海底,要进行救援也并非易事。不过,吉翁军的残党或许还是有就难用的潜水舰。闭起眼睛的亚迪把手撑在监控台上,全神贯注地听辨起声音。听著那像是在折磨老旧水管的水流声,他竖起耳朵,想从中探查出潜伏於庞大水压底下的敌人气息。
潜水舰的周围,是太阳光无法探及的黑暗。如果有扇窗,应该也只能窥见比宇宙更为浓厚的一片漆黑。这上头有着海面,有着天空,有着居民已达百亿的宇宙。在生活於殖民卫星的人们眼里,自己这些人会是什么模样呢?忽然想到这点,亚迪苦笑出来。留在地球上的他,待的是绕行於海底的巨大铁管。宇宙殖民者好像是将地球称为【重力之井】。那么自己这些人,大概算是陈在井底的短棒子吧——
叩咚。就在这个瞬间,铁与铁碰撞的低沉声音震动了亚迪的鼓膜。
按在耳机上的手随之紧绷,他看向身旁的格农。对方似乎也听到了一样的声音。脸色青的亚迪操作监控台,将大有问题的声音抽出并修正,然后他凝视声纳雷达的圆形荧幕。没过多久,荧幕上便浮现橘色的亮点,哔哔作响的短促警示声传进了亚迪的耳朵。
比对结果是无。虽然探测不出推进声,但有某种东西正逐渐从右舷后方接近。距离不足一千公尺,底细不明的金属声响也持续传来,大叫:“令所,这里是声纳室!”
“声纳探测,方位一三二。目标度对定为三十节。”
拖著其妙余韵的金属声还没停。就在亚迪与格农分头进行著辨识作业的时候,舰长与声纳长衡进声纳室里头。与声纳长互为对比,舰长的体型显得消瘦,由於前阵子才动过胃溃疡手术的缘故,他的脸上显得较无英气。但对于一名海兵来,舰长依然是崇高的人物。
“你认为这是什么?”面对低头朝著自己质问的舰长,亚迪全身紧绷地回答道:“我不清楚。这与鱼类射管的开合声并不一样,但听起来仍像是金属的声音。我觉得是接卸的运转声……大概就像机器开节在运作的声音。”
讲完之后,亚迪自己也觉得确是如此。这阵沉沉地持续低鸣的声音,与吊车之类的巨大机械运作声很接近。“这家伙虽然是新人,但耳朵的确很灵。”声纳长说。将耳朵凑到预备的耳机后,舰长将嘴靠近无线电麦克风。
“令所,这里是舰长。要鱼雷管制员各就各位。航向偏东,保留操舰余地,增十。”
叮叮两声,度通讯机响起,潜舰一面增一面改变航向所产生的惯性,开始作用在身体上。声纳长将手放在亚迪的双肩上,支撑著自己身体的同时,那似乎也在表扬迅应对事态的新人。受到认可的喜悦与紧张不相上下,绷紧脸上神经并转向监控台的亚迪,却又因为格农叫道“目标,增!”的声音而吃了一惊。
“距离八百。正笔直地朝著这里过来。”
雷达上的闪烁标识急地接近向圆心。越四十节的度,已经凌驾朱偌级的最高水中度,向无线电号令:“令所,再增十。舵转到底”。同时间,声纳长叫道“打出声波!”的声音响起,亚迪立刻按下了监控台上的主动声纳钮。
锵的一声,嵌入葛健壁的喇叭出尖锐的声音,撼动了【北梭鱼】的舰体。传播度比在空气中快四倍的反射波受到机械解析,目标的轮廓一投影在音讯荧幕上,可以感觉到,现场所有人都咽了一口气。
因为双方几乎是待在同样的深度,那形状肯定是从正面所见的模样。然而,目标的轮廓却十分异常,呈现扁平菱形的它,最大宽幅近八十公尺,纵高亦过三十公尺。从形状来看,那八成不会是潜水舰,或者应该说它根本就脱离了舰艇的概念,不止如此,目标时时刻刻都在改变形状,并且以高在海中潜泳逼近。
“是海底幽灵吗……?”
舰长低喃。在推进系统豪未出声响的情况下,欺近而来的物体缓缓协调姿势,朝回头的【北梭鱼】右舷侧面衡了过来。明明就没有使用核融合水流喷射引擎,为何对方能在海中活动自如?在亚迪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的瞬间,将他推开的声纳长操作起身拿仪表板,出“距离,六十!这样下去会直接撞上”的警告。“急回避……”舰长如此向无线电下号令,却被格农高叫“来不及了!”的声音所掩盖,而突然来访的死亡预感,则使得亚迪全身僵硬。
我会在这种地方死去。我什么都还没做。既没有像父亲那样活跃,也没有经历过冒险。夕阳、鲸鱼的歌声、一切的一切,我都还没有见识到——
“衡突警报!”
舰长那接近惨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后,钢铁撕裂的声音贯穿舰体,亚迪从椅子上被甩了出去。
格农同样也被弹飞,舰长与声纳长一背撞在墙上。就在警报响起、照明闪烁的时候,亚迪听到舰体被压垮的咯叽声响。海水从被撕裂的葛健壁大量涌进,已经分不清上下的舰体则逐渐大量涌沉。露出海怪般尖锐獠牙,将整艘潜舰啃碎的海底幽灵——吞下父亲也没有体会过的未知恐惧,亚迪的意识就此消失了。
※
穿透贴有橡胶状吸音的外壳,深达内壳的那只【爪子】在把潜舰开肠剖解后,便离开了舰体。
压舱槽之中的高压空气从裂口中喷出,【北梭鱼】被声势猛烈的气泡所包覆。取代空气流入的海水使舰身右倾,浮力一被完全抵消,【北梭鱼】就朝著海底沉了下去。舰体自尾部与海底剧烈衡突,在岩礁碎裂的粉尘撒满海中之前,外号海底幽灵的物体,已开始缓缓地上浮。
随著机器关节运作的声音,长有三根利爪的一对手臂——后者说是前脚——逐步折叠缩回。手臂根部安装的是一片有弧度、形状令人联想到贝壳的装甲,但这不过是物体复杂造型中的一部分而已。巨大双臂与细长的流线型身体,使它那有机性的身影简直与海中的甲壳类惟妙惟肖,而尾部则连接着像寄居蟹蟹壳的结构物,资量远胜於身体。由上方俯视时,它呈铲状的前端部分同样具备著生物一般的曲线,令人联想到猛禽类的嘴;近似头部的部位开有一道裂缝,里头能看见灿烂闪烁的【眼睛】。
由旧吉翁公开先例的单眼感应器闪烁著,那架物体背对著喷涌的气泡,开始从永远黑暗的海底浮上。当两臂转到身后,和肩部装甲一起折叠收纳之后,他的轮廓便改头换面,变成了完整的流线型,但形状依旧完全无视於潜舰的概念。在米偌夫斯基时代的兵器体系中,与Ms个拥半壁的机动兵器——MA的系谱里头,就能寻得这种状似怪物的机械。翻过那体现出海怪模样的巨大身躯,7【尚布罗】航向高压的深海中。驱使著装设於肩部装甲内的电磁流体诱导推进组件,【尚布罗】一边留下与核融合水流喷射引擎相异的噪音,一边在一百公尺左右的深度将航路改为水平。
与定义为人型机动兵器的Ms不同,MA在形状上并不受限制。只要能满足个别的用途,其大小亦无限制,让巨大身体挥出机动性的四肢更不需要局限於【手脚】的概念。【尚布罗】也不列外,实际上,它的外观就像是具备格斗用的手臂的舰艇,但异於需要众多的乘员才能运用的舰艇,它的管制是由极少数的驾驶员在负责。够格成为机动要塞的机体中枢内,有处具备线性结构的驾驶区块——在那里可以看见坐於机长席上的马哈地·贾维,正凝视著经bsp;驾驶舱里具有跟太空船操纵室相同程度的宽敞空间,其中面对前方的墙壁是一整面的荧幕,荧幕之前则并列著负责操纵、索敌、防御的三个操作席。机长席兼有操作攻击的功能,在驾驶舱后方占有高出一截的空间。当然,这套系统在危机时,也能从机长席进行所有的操作。
透过暗视摄影机与声纳的复合情报,荧幕上重现了海中的影像,只见被击沉的敌潜舰冒出的气泡与浮游物资正四散飞舞。年纪已适合畜须的两名青年——各自坐在操纵、索敌席的阿巴斯与瓦里德都看著那副光景,而坐在防御席上的唯一一名女性,罗妮,也紧盯著荧幕不放。看见她纤弱的肩膀紧绷著,马哈地隔著机长席的监控台问了一声:“罗妮,你害怕吗?”头盔面罩遮著的小麦色脸蛋转了过来,眼黑多於眼白的罗妮显得神色焦虑,她坦率地回答道:“是的,父亲。”
“这样就好,不肯表露感情的家伙,在遇到万一时时没有办法冷静处理事情的。阿巴斯与瓦里德也看清楚了。我们才刚杀了两百出头的敌人。以后还会有更多的血流下,你们可别把目光从敌人的尸体上移开。”
“是。”齐声回答之后,阿巴斯与瓦里德正面注视著从敌潜舰流出的血与内脏的筋。遵从民族自古以来的风俗,马哈地有着多名妻子与众多的子嗣,而眼前的三人,则是贾维家血统最为纯正的三个孩子。包括这架【尚布罗】第一次创下的战果,马哈地很想让无缘瞧见孙子脸孔便过世的父亲看到这一切。恐惧和兴奋在脑子里互不相让的他原本是如此认为,但马哈地随后又改了想法。他想到,自己与父亲会面的日子应该也不会太远才对,于是他那开始混杂的白毛的胡须在嘴边上扬了。
从继承下第一次新吉翁战争的遗产,并开始制作这架【尚布罗】算起。已经过了六年余。透过沉没於眼前的潜水舰残骸,地球联邦军将会知道,海底幽灵并非是虚幻的存在。那群人马上会明白,所谓的【幽灵】将对他们造成更直接的威胁。潜伏的时刻结束,采取行动的时机总算到来。在宇宙数度掀起争夺之后,【盒子】掉到了地球——马哈地的行动,就是为了那据传能颠覆联邦政府的【盒子】。
可是,载有【盒子】的新吉翁船只却不知去向,至今仍行踪不明。接获报告后隔了三天,马哈地已搜遍能预测的坠落海域,依旧毫无斩获。他让目光落到因敌舰沉默而粉尘纷飞的海底探索监视器上。下降“【带袖的】的hLV(heach?Vehic1e,大质量离陆机)马上就要下降至地球了。”坐在中央操纵席上的阿巴斯,在这时以带有长男风范的沉稳声音插了一句。
“我听说【格兰雪】是在战斗中冲进大气层的。它该不会是在空中分解了,后者因为坠海的冲击而四分五裂了吧?”
“幸尼曼不会出那种差错。但他们有可能偏离了轨道,只好迫降在沙漠上……”
马哈地与问题核心的货船船长——形尼曼·斯贝洛亚曾见过面。尽管信仰不同,对方仍是个值得认同的男子汉,不过,人的命运终究掌握在神的手上。对马哈地来说,这是单方面的真理。
设定为格林威治标准时间的时钟显示为上午六点四十分,确认过时间之后,马哈地心算至hLV回收地点的距离与所需时间,判断已经是时候收手,他从监控台上抬起头。
“不得已。暂时中断对【格兰雪】的搜索。新航路,方位零二零。去回收【带袖的】的hV。”
三个孩子在复诵后,也各自操作自己的监控台。两肩的MhD推进系统吸进海水,【尚布罗】的庞大身躯缓缓倾斜了。
肩头的隙缝吸进海水,零电阻线圈所制造的强大磁场再将那诱导至管状的推进机关,随后被吸入的海水便会加向后喷射。在无音推进系统中,MhD是最早被开出来的一套系统,但在同为无声式的核融合水流喷射引擎普及后,它就因为出力不足而被遗忘了。像【尚布罗】这种外型把流体力学格到后头的巨大MA,单单靠MhD来驱动是不够的,它另外还搭载有一套完全不同的引擎。乘著MhD推进系统掀起的水流,宛如巨大还鱼般的机体迅回旋,将倾斜的姿势调回水平。内藏於双肩的米偌夫斯基航舰引擎,是航宙舰艇於重力下飞行时所使用的装置,它能常时性地散播出来偌夫斯基粒子,籍此制造I力场,让物体产生出上浮的动能。【尚布罗】所搭载的这套引擎,在日渐小型化的米偌夫斯基航空器中算是最新的,透过它,受I力场离子化的海水会成为机体的【保护膜】,大幅减少潜航时在水中受到的阻力。这是以过去新吉翁军的开计划为基础,有贾维企业倾全力研究出来的成果。基本上,光是生产一架【尚布罗】,所花的经费就足够建造三座基本工业用的太阳能电厂。
然而,这是值得的。获得米偌夫斯基航空器的【尚布罗】,会在登陆后挥出它真正的价值。把身体靠在完全不会产生震动的驾驶舱上,马哈地再度确认到【尚布罗】的性能与预估无误,他像是在自白一样的说道:“最坏的情况下,就算找不到【格兰雪】,事情也还是会有办法。”
“事态已经动起来了。之前全无音讯的弗兰·伏朗托慌慌张张地派增援过来,就是最好的证明。再加上这架【尚布罗】,要清算我等【杜拜末裔】背负了百年的仇恨,已经指日可待……”
罗妮只是微微动了头,而三个孩子则什么也没说。他们各自背负著民族的悲哀,同时也掌握了颠覆时局的力量。将三道背景纳入视野之后,马哈地仰望在一百公尺上摆荡生波的海面。隔著经由cg修正的荧幕,海面满盈这足以让人相信阿拉确实存在的神圣光芒,看起来就像在祝福初战告捷的【尚布罗】。
徒具形式的新吉翁勋章摇摆著,【尚布罗】的啪嗒躯体航於海中。微弱的推进声并没有被声纳撒下的网眼所捕捉,它消失在海水厚厚的面纱深处。
※
“【北梭鱼】沉了?”
不禁鹦鹉学话般重复了对方的话,罗南·马斯纳斯从读到一半的文件上抬起头。回答道【是的】的派崔克,则把准备好的资料放到桌上。
“泰德中将私底下进行了联络。救难队已经前往现场海域,但乘员生还的几率似乎是绝望性的低……”
派崔克的句尾之所以会变得声音微弱,似乎并不是只导因於对潜水舰沉默的同情。自从回收了【独角兽】的新吉翁船只掉到地球上之后,派崔克一方面为了自己原本参加的地方选举奔波,同时也得担任罗南与参谋本部及情报局之间的联络人。罗南把视线从神色焦躁的女婿身上移开,他拿起盖有【仅供内部查阅戳印的资料,将事件经过简单浏览了一遍。
最后再大西洋上出求救讯号后,联邦军潜水舰【北梭鱼】就是去音讯了。不难想象,前往搜索新吉翁船只的那艘军舰。肯定是与寻找著同样目标的吉翁残党有了接触,便在连应战斗来不及的情况下遭到击沉。望著除了将名字排列出来之外,什么作用也没有的乘员名单,罗南在内心低喃:这也算是盒子的牺牲者吗?然后他摘下老花眼镜,把成叠的资料拿开。“草草处理失业问题的报应来了哪!”撤下一句,罗南将椅子转向背后的窗户。在宅邸中采光格外良好的办公室,正沐浴於和煦得令人恼火的午后阳光之下。
“米偌夫斯基粒子让感应器失灵之类的,并不是这场事故生的理由。战争结束后,之所以没有去修复地球上被吉翁破坏的七零八落的监视网,是为了将巡逻工作留给地球上的军队。所以要找一艘掉在地球上的船只才会这么费功夫。即使残党军暗中增强了战力,军方也无法好好掌握,这就是现况。要是与战前同等级的监视卫星还有在挥机能,根本就不需要让人命白白牺牲……”
不表示肯定或否定,派崔克沉默地将脸对著罗南。这也难怪,因为建立起这种机制的正是罗南的世代,而派崔克他们则是被迫要付出代价的世代。揉起眼角,硬是把叹息憋住的罗南说著“那么,事情办得如何?”,并重新望向派崔克,投以该让第一秘书看到的眼神。派崔克拿出夹在腋下的另一份资料,开口说道:“我试著从中将给的名单中节选过了,这一位应该是适任的。”
戴上眼镜,罗南朝附有照片的资料看了一眼。“隆德·贝尔司令,布莱特·诺亚上校……”一面将内容念出,罗南再度抬头仰望派崔克。“他来到地球上了吗?”
“为了试验新装备的米诺夫斯基航空器,他搭乘拉·凯拉姆到亚洲了。虽然这一位是处于司令的立场,但现在也还兼任著舰长。布莱特上校的心思应该彻头彻尾都放在战舰上才对,我认为他是个严谨的人。”
“这人可是很难说话的。你至少也听过他的名字吧?”
“当然_,毕竟对我这年纪的人来说,他在以前总是个英雄嘛。白色基地战记也让我读得很入迷呢。”
“那时候的传说反而误了他,让他被军方的主流排除在外。上层的人认为他有反动思想……一言以蔽之,就是怀疑他是新人类哪。之后参谋本部似乎是有拉拢他的意思,但他却甘于担任隆德·贝尔的司令。哎,总之就是个与政治合不来的男人啊。”
将对於对方表面上的所知讲完之后,说著“能驯服得来吗?”的罗南,把试探的目光投向了派崔克。派崔克没有回避岳父的视线,回答道:“那艘拟·阿卡马也是所属於隆德·贝尔的战舰。在将战舰供给参谋本部后,它与隆德·贝尔司令部的通讯一直处於断绝状态。对於布莱特上校这样的军人来说,无法与自己旗下的战舰取得联络,一定会让他很有压力才对。如果知道那艘战舰还与之前的恐怖攻击事件有关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针对这点下手就有希望——面对派崔克如此表态的脸,罗南觉得有些心寒。想像原本以运动家气质为资产的这名男子,也渐渐为政治的色彩所沾染,这除了让罗南感到可靠之外,更让他感到难过。罗南再度拿下老花眼镜,只与对方确认道:“拟·阿卡马在轨道上被绊住了吧?”
“是毕斯特财团使得手段。因为拟·阿卡马上的乘员,正式一连串事件的当事人嘛。如果让他们出来作证,一直以来协助著财团的幕僚们就有危险了。”
“换句话说,只要他们还在参谋本部的掌上,我们就没有把柄能对财团进行控诉。况且,搜索带袖的的地球军同样也在财团的保护拿下。还是得弄颗棋子来才行。这颗棋子必须有还算灵光的脑袋,也要懂得复杂的事态。”
望著布莱特上校那张令人觉得刚毅不拔的照片,罗南用食指敲响桌子。大约过了三秒,做出结论的他交代“帮我安排和他见面”,将整份资料收进了抽屉里。
“就是去战争的紧张感便无法生存下去的观点来看,地球军比宇宙军更容易依赖财团。米妮瓦·萨比接受我们保护的消息,应该也早就传到财团的耳朵里了。你得慎重办理。”
“好的,就在达卡见面吗?”
“不,在地方上好。这事要快。我也不能离开达卡太久。”
若是搭音客机,从亚特兰大到达卡大约要两小时。虽说只要有意,这样的距离也是可以当天来回,但罗南并不想在有着轮班记者常驻的议员会馆商讨关於盒子的对策。看著第一秘书点了头、转过身,正想转移视线的罗南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叫了一声派崔克留住对方的背影。或许是感受到语气的微妙变化,转回女婿脸孔的派崔克隔著自己的肩膀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