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殿作为安平宫的主体,本应该是依据正南正北的原理建造,可是由于安国王王午喜欢亮堂,非要在上朝的时候看着太阳慢慢升起,图个蒸蒸日上的好彩头,便建成了如今这般歪歪斜斜的模样,既可以看到日出,又可以看到日落。
时值盛夏,比之正午时候太阳的狠辣,清晨的太阳除了依旧烤人之外,还多了几分清爽,以及一种躁动,让人总感觉焦虑不安,有种悬而未决的感觉,既忙乎着干活,又不想干活。
不像人到了中午,就干脆选择放弃了所有动作,就算不能钻到哪里去睡一觉,也会连句话都懒得说,一副尘埃落定,爱咋咋地的懒惰赖皮状态。
此时此刻,阳骛的心情虽然不能用以上这种方式来表达,但其实也差不太多,现在他就像是头上顶了一块刚从水里捞出来还没来得及拧干的帕子,额角鬓稍间都是细细的水流,怎么擦也擦不完,让他越发焦虑了起来,就连脚下的步子都走出了呼呼风声。
慕容恪到底去哪儿了?
从打安平宫寝殿出来,慕容恪就安排他与车坚研究鲁口城的安置,以及驻守问题,然后就径自离开了,也没有告诉阳骛,他要去什么地方。
而当时那种情况,阳骛也不可能撂挑子不管,只能是硬着头皮与车坚周旋了一番,拍板定下了鲁口城的善后计划,然后就火急火燎的冲出来寻找慕容恪。
燕军中流传这样一句话,元帅有两个影子,一个是贴身副将宋亮,另一个就是辅义将军阳骛。
如今阳骛这个影子,在关键的时刻,丢了自己的身子,那还怎么得了?
其实,要是搁在以往一时半刻见不到慕容恪,阳骛也不至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问题就在于,如今非比寻常,慕容恪刚刚接了燕王的旨意。
还是一份揣在车坚身上的密旨!
这无疑于是在告诉慕容恪一个事实,他和燕王之间已经不再是从前那般亲密无间了,两人中间凭空多处了一个车坚,或者还有其他什么人。
这对于慕容恪而言,绝对是最残酷的,也最无法接受的事实。
他不会在乎那个阻隔在自己和燕王之间的人是谁,有多少个,他只在乎这个隔膜本身,因为这道隔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彻底摧毁了他的梦想。
在别人看来,这代表着他失去了燕王的信任。
但是在他眼中,这却有着另外一层深刻的含义,燕王不再像从前一样需要他了。
这才是症结所在!
要知道,燕王的需要是他容忍一切不公不平的理由,失去了这个理由,他之前二十多年的努力就全部失去了意义。
他心中的那座鲁口城塌了,不是被车坚攻破的,而是燕王亲手捏碎的。
如此一来,他还有目标吗?还有方向吗?他该怎么办……
这让与他相交多年的阳骛怎么能够不着急?
如果换做是自己被燕王舍弃,阳骛或许会大骂慕容俊听信谗言,不明忠奸,然后愤然辞官归隐,可是慕容恪不是他,他与慕容俊之间的感情,自己看得清楚,却体会不到。
所以,阳骛根本就想象不出,面对这种情况,慕容恪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是置若罔闻自欺欺人的忍着?还是和自己一样辞官归隐?
亦或者,是做出那种打死自己也不敢做的事情……
阳骛突然毫无预兆的停住了脚步,被自己这个突然间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大跳,直觉得头顶上的太阳忽然被冻住了,脖子后面刮起了阴嗖嗖的冷风。
他猛地摇摇脑袋,想要甩掉这个可怕的念头,却不料无意间的一眼就望到了安平殿三个字,他鬼使神差的沿着那金色匾额往下看,直望到了安平殿那敞开着的大门里面。
这里虽然距离安平殿足有十几米远,但是凭借阳骛的眼力,还是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那个如一把利剑般屹立于安平殿里的背影。
正是慕容恪!
慕容恪负手站在空空荡荡的安平殿内,看着正前方同样孤零零的王座,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背在身后的双手交握在一起,右手的食指时不时敲打着自己的左手。
如果细心的人仔细观察,会发现他那看着好像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其实是非常有规律的,有时候是间隔非常短的两下,有时候则是间隔很长的一下。
别人看来慕容恪的这个动作,即使发现了规律,也不会明白这代表了什么意思,可是阳骛对此却再熟悉不过了,他知道这是慕容恪在纠结某个决定时特有的习惯。
敲两下,代表否决,敲一下,则代表肯定。
慕容恪很少如此高频率的反复使用这个方法,他做一个决定通常不超过五次就能拍板定案,可是就从阳骛看到他开始,他就已经连续做了十次,以这种史无前例的高速度估计。
今天他应该至少已经做过一百次了吧!
能让慕容恪犹豫一百次的决定,就算打碎了阳骛的脑袋,他也只能想到一个,正是他刚才想到的把自己吓得打哆嗦的那个。
所以他几乎是以一种就连在战场上冲锋时,都许久没有用过的速度冲向了安平殿。
而就在阳骛不顾自己辅义将军的尊贵身份,像个新兵蛋.子那样以电光火石的速度冲向安平殿的时候,他眼中那个仿佛雕像一般站着的慕容恪突然动了。
前一刻,他还给人一种打定了主意要在安平殿内站上个十年八载的感觉,可是这一刻他就大步流星的往前走去。
他迈出一步,左手食指就会敲一下右手手背,再迈出一步,他就会敲两下手背,然后下一步就又恢复成原来的敲一下……他就这般如此交错往复的向前走。
距离安平殿内的王座越来越近!
不足十步,不足五步……不足两步。
只剩一步!
他一步步登上御台,在距离王座一步之遥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与此同时,阳骛也已经跑到了安平殿大门外,他刚刚将一只脚迈进安平殿高高的门槛,就看见慕容恪的手指再次动了。
他的左手食指以非常快的速度在右手手背上敲了两下!
否定!
他终于还是在最关键的一步上停下来了吗?
十年前,他就是停在这一步上,成就了今天的燕王,如今他还会再停止脚步,再成就燕王一次吗?
阳骛一只脚在安平殿内,一只脚在安平殿外,他就以这种看上去很是滑稽的姿势站定,既不向前进一步,也不向后退一步。
不管慕容恪如何决定,他都已经这样决定了。
慕容恪不动,他便不动,慕容恪退,他便退.............
慕容恪如果进,他也进!
安平殿外的太阳越怕越高,浓烈的阳光金戈铁马一般冲进了安平殿的大门外,让悬浮在空中的尘埃无所遁形,把它们吓得四处逃窜,纷纷躲进了巍然不动的阳骛身前,借着他笔直如松一般的魁梧身姿挡住赤裸裸的光。
如果说刚才阳骛流汗的模样,像是头上顶了一块湿毛巾,那么现在就可以比喻成直接被人从头上浇了一大桶水,明晃晃的头盔下头发已经湿成了一缕一缕的,紧紧贴在脖子上,光是让人看着都觉得难受,整个后背的周围更是泛起了一层虚幻的气流,让他周围在远处看起来有些若隐若现的波影。
就像被太阳晒熟了的地面一样。
时不时有一队巡查或者办事的燕军从安平殿外走过,都不敢上前去打扰,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看,只是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瞄一眼,脑袋则在拐弯抹角的才想着事情的经过。
安平殿里面站的人应该是元帅吧,辅义将军这是唱哪一出啊?
阳骛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唱哪一出,也顾不了那么多,这是两人相交二十年来,他第一次见到慕容恪遇到一个自己迈不过去的坎。
十年前,他曾经二话不说,从那个一步之遥的地方退下来,半点犹豫都没有,甚至还以身护在了那个地方整整十年,任谁胆敢上前一步,他都会让那人血溅五步之内!
可是如今,当他再站在这个地方的时候,竟然迟疑了半个时辰,自己看着是半个时辰,他之前在这里又是站了多久。
他是想了多久才迈出了之前脚步,走到现在的地方?
阳骛在这里挥汗如雨,慕容恪在前方又何尝不是?
安平殿是安国王的朝殿,他又是非常喜欢享受的人,所以这个安平殿的防寒防暑的设置都非常的好,整个御台下都是空的,夏季里面铺满了冰桶。
王座附近是整个安平殿里最凉快的地方。
即使如此,阳骛仍然可以看见慕容恪的头发贴在了脖子上,和他一样。
阳骛看着看着就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他深知慕容恪的挣扎之处,他不在乎自己是名臣良将还是判朝逆臣,他只是放不下燕王曾经对他的信任。
他依然记得燕王对他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