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直的鼻子如同七月里伸出的花枝,嘴唇软润,勾起的笑容温暖,将他身上让人不敢注视的贵气缓和了些。若不是如此,大概谁也没有勇气多看他一眼。
长房老太太就要上前行礼。
周十九伸手一托将长房老太太扶起来,“老太太安坐。”
清泉般的嗓音美好的让人忍不住叹息。
七月的天气炙热,白玉般宛妙的身姿便似一阵清风,让人豁然舒畅。琳怡低下了头,敛衽蹲下行礼,周十九这样细针密线又长袖善舞怪不得会让旁人赞不绝口。
长房老太太道:“多亏了康郡王帮衬,我们家老三才能留在京里。”
周十九一笑,十分温和,“是恰好能帮忙。”
是恰好能帮忙,还是早就算计到陈家会去求他,她之前也以为因父亲求周十九帮忙,周十九才举荐了旁人,可是听到严大人是个名声在外的言官,她就觉得周十九帮了父亲,还真是周十九说的“恰好能帮忙”。
顺理成章的事,可不就是恰好。
父亲不上门去求,严大人还是会去福宁。
周十九含笑拿起茶来喝,对面的陈六小姐低着头,眼睛里露出不一样的神采。
屋子里进了宗亲,萧氏有些紧张,可是看到康郡王和蔼的样子,也慢慢放下心来。
“之前听陈大人说,陈老太太身子不好。”周十九似是不经意地说起陈家的事。
这样随意,长房老太太说不得就要打听父亲的事,琳怡抬起头来,恰好对上那双灼灼其华的眼睛。那双眼睛有意又无意地将她的目光收入眼底,然后化作清风般的笑容。
长房老太太笑道:“已经好多了,劳郡王爷惦记。”
周十九拿起手边的茶碗稳稳地喝了一口,“陈大人托我寻个好郎中,太医院的洪老御医和我有些交情,老太太让人拿帖子去太医院请洪老御医来看脉。”
郑老夫人在一旁笑道:“洪老御医专治旧症的,宫里的太妃都是老御医照应,听说平日里也是忙的脚不沾地,难得郡王爷能出面请来。”
长房老太太从前就听过洪老御医的名声,却知晓请来不易,也就没有多,“老身谢过郡王爷。”说完这话,长房老太太心里一动,“老身还有件事求问郡王爷。”
琳怡扫向周十九。
长房老太太不开口,周十九也知道接下来要说到什么。
周十九要是买卖关子,长房老太太大概也不会多问什么,周十九直接说起陈允远,倒让长房老太太和萧氏心中满是感激。
自从见到周十九,琳怡学到许多做事的法子。
周十九放下手里的茶碗,“陈大人公事交办的顺利,照理说应该很快就有家书回来。”
就是因为没有家书,长房老太太才有些焦急了。
周十九眼睛晶亮,神情自然,“京里的消息陈大人还是照常上任。”
政事不便议论太多,周十九的话已经很明白,福建的事没有波及父亲。
长房老太太这才松了口气,萧氏脸上也有了笑容。
郑阁老和长房老太太、萧氏说了几句话。不便妨碍女眷说话,周十九起身告辞,女眷都起身行礼。
郑阁老和周十九出了门,长房老太太看向郑老夫人,“怪道你总和我说康郡王不一般。”
郑老夫人含笑,“我可说错了?”气度从容,一切了然于胸,没有宗亲的半点浮夸,如今年纪还稍嫌稚嫩,再磨砺个几年谁也看不透他的心思,大周朝开国皇帝原本就是前朝皇亲在地方任留守,却能在奉天起兵,十几年的功夫平定各地叛乱,逼退前朝程乾皇帝,开国几年大周朝开疆拓土,皇族周氏血脉一度让人闻风丧胆。虽然历过几十年,闲散宗室开始被养廉银子养的精神颓败,毕竟仍旧有高贵聪慧的龙子凤孙。
大家正说着话,只听门口传来郑五小姐的声音,“看没看到贞娘过来?”
丫鬟回了话,郑五小姐几个进了屋。
琳怡抬起头看到郑四小姐红着脸,琳芳神情迷茫仿佛大梦了一场尚未清醒,要不是身边有琳婉仿佛连路也不会走了。
长房老太太带着萧氏和琳怡过来郑家,正巧琳婉也被请过来和郑三小姐说话,琳芳陪着琳婉一起来了郑家,显然是二老太太董氏安排过来打听消息的。
郑老夫人看向郑五小姐,“贞娘呢?”
郑五小姐看看姐姐,这才低声道:“刚才在花园里扑蝴蝶,也就走散了。”
郑二太太听说老夫人和陈家老太太说完话了,也带着下人拿新鲜果子过来。
郑二太太刚笑吟吟地进门,郑老夫人吩咐道:“快去让人找找贞娘,一会儿就要开席了。”
琳婉和琳芳几个坐到座位上,琳婉端起茶给琳芳,琳芳没有在意不小心一挥手让茶洒了下来。青花瓷的小碗顿时落在地上摔碎了,琳婉也被烫的惊呼一声站起身来。
长房老太太正和郑老夫人低声说话,看到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弄的,有没有烫到。”
琳芳看到茶碗碎了这才回过神来,忙道:“我没在意。”说着也去看琳婉的手。
“没事,没事,”琳婉笑着挥手,“我只顾得看多宝阁上的自鸣钟了,不关四妹妹的事。”
琳芳松了口气,惊讶的表情立即变作了理所当然地安心。
这样一闹,屋子里的丫鬟、婆子倒是忙起来。
琳怡看向琳婉的手指。丫鬟端上来的茶不会太热,泼下来也不过就是吓了一跳,最要紧的是琳婉的衣裙湿了,要去换下来才是。
琳怡不动声色地将软巾递给琳婉。
萧氏拉着琳婉的手看了半天,又是上药又是凑在嘴边吹凉风。
琳婉的手总算没有大碍。
“我带姐姐去换下衣裙吧,”坐在一旁的郑四小姐忽然热络地上前,“我才做了一套纱裙正好没上过身,姐姐的样子和我也差不多。”
两个人的身高差不多,琳婉更加玲珑有致些。
郑二太太笑道:“也好,换了衣裙宴席也就好了。”
这番安排也是妥当,郑老夫人笑着颌首。
郑四小姐领着琳婉下去。
郑老夫人小看长房老太太,“三小姐贤惠、四小姐漂亮、六小姐聪颖,你是福气不浅啊,等几位小姐到了说亲的年纪,只怕陈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可不是,”郑二太太笑得眼角也起了弯弯的皱纹,“这次进宫,周夫人还夸陈三小姐的手艺好,”说着捂住嘴巴看向郑七小姐,“我们家七小姐的流苏绣在寿宴上拔了头筹,还要谢陈三小姐、六小姐帮忙。”
郑七小姐想到在太后面前被拆穿的情形立即红了脸。
郑老夫人也憋不住笑了,“常来常往的,谁不知我们家七小姐最不善女红,偏偏这次七小姐争气绣出了双面绣,太后便直接问是出自哪家小姐之手……”
琳怡绣了最简单的双面绣竟然也没能帮郑七小姐蒙混过关,看来郑七小姐的名头实在是大。琳怡转头看郑七小姐。
郑七小姐吐吐舌头,她和陈六小姐约定好,怎么问也不会将陈六小姐供出去。十九叔的婶娘周夫人却说起陈三小姐善女红,太后端详了她两眼,便直接夸,陈家小姐有几分闺门之秀,她是恨不得当着太后娘娘的面说陈六小姐会的还不止这些呢,想一想琳怡交代不要在宫里提及陈家,十九叔看过琳怡帮她做的流苏绣,也嘱咐她进宫之后不可多言,她这才没有将那些话说出口。
郑老夫人接着和长房陈老太太说话,郑五小姐去帮衬郑二太太摆箸。
琳怡和郑七小姐说话,琳芳偶尔过去说上两句。只等着琳婉和郑四小姐回来。
郑老夫人不经意地看了眼自鸣钟,这换衣服时间也太长了些。
琳婉在郑四小姐房里换好了衣服,出门却没见到郑四小姐,就在园子里转了转,走到芙蓉碧荷,只听得有娇滴滴的声音道:“郡王爷……我……我做了只荷包……郡王爷看看喜不喜欢……”
琳婉转过青石甬路,看到不远处那抹颀长的背影。石青色的衣衫如同和花池里荷花连成一片,一直延伸到天际,听得郑四小姐的话,漫不经心地转身离开,衣袂被风一吹,上面的四爪金蟒就要冲天飞起。
郑四小姐咬咬嘴唇,下定决心不能就这样放弃,待要追上前,只听身后传来陈三小姐的声音,“四妹妹,你怎么在这里,我们快去花厅里吧,想必大家都等急了。”
康郡王和宁平侯五小姐的婚事已经谈了许久,再不争取恐怕就要来不及了,“郡王爷……你知不知道宁平侯要将五小姐许给五王爷,您还蒙在鼓里……”
“四妹妹,那是前院还是别过去了。”琳婉焦急地去拉郑四小姐。
娇弱的四小姐,手上却十分有力气,推了琳婉一把,琳婉脚下不稳顿时摔倒在地。
旁边的冬和脸色苍白,忙上前扶起琳婉,“小姐有没有摔着。”
郑四小姐也发觉自己的失态,依依不舍地看了康郡王一眼,这才上前去看琳婉。
琳婉见周围没有旁人,红着眼睛心疼地看郑四小姐,“好妹妹你怎么这样傻,妹妹说话郡王爷定是听到了啊,妹妹再追上去又有什么用,凭白搭上了自己的好名声。”说着拉起郑四小姐,“我们快过去,免得被人发现。”
“我……”郑四小姐眼泪掉下来,“都是我对不住姐姐。”
琳婉拿起青紫双鸟逐花绣的帕子给郑四小姐擦眼泪,“自家姐妹不必这样说。”
郑四小姐和琳婉两个说着话上了长廊,才走过府里的一片栀子花树,就看见两个丫鬟匆匆忙忙从西边园子里跑出来,郑四小姐和琳婉都看出端倪来。郑四小姐让丫鬟去问,丫鬟苍白着脸过来禀告,“三爷……三爷身边的庆儿说,褚家小姐……杀了……柳香。”
贞娘杀了三哥的通房丫鬟柳香……
郑四小姐惊讶地张大嘴,表情僵在脸上,“祖……母知不知道?快……快去跟祖母和母亲说。”
小丫鬟听了,忙跑去找人传话。
郑四小姐和琳婉还没离开,只看西园又跑出一个人。
是表情茫然的贞娘。
贞娘已没有了往日跋扈的模样,张着手满身鲜血地往前走。
……
郑七小姐让人拿了桂花酸梅汁,笑眯眯地看着琳怡喝了,“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喝。”
琳怡颌首,加了桂花味道多了些甜腻。
“可是还和在你那里喝的不一样。”
琳怡又抿了一口,“我让人多加了些山楂,我们老太太苦夏,喝了能多吃些饭食。”
郑七小姐拍手,“怪不得,只是让人用乌梅、甘草却没有山楂。”
郑七小姐话音刚落,只听外面“啊”了一声,郑老夫人身边的段妈妈慢慢退了出去,段妈妈不一会儿回转,走到郑老夫人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郑老夫人睁大眼睛,随即皱起眉头。
大家还在猜测出了什么事。
只听外面有丫鬟惊声道:“陈三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郑二太太吓了一跳,先撩开帘子出去看,萧氏也按捺不住起身出去,琳芳、琳怡、郑五小姐紧跟在后面。
大家陆续到了院子里。看到眼前的景象都吓了一跳。
琳婉脸上、身上、手上满是鲜血,目光惊恐地看着郑二太太。
郑二太太和萧氏过去拉起琳婉的手来看,“这是伤到哪里了。”
琳婉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是我……是……是……贞娘……是贞娘……”
听到贞娘这两个字,郑二太太眼睛一闪将琳婉抱在怀里,“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琳婉含着眼泪被郑二太太揽进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旁边的郑四小姐缓过神来,“我们……瞧见……贞娘满身是血……听说是杀了三哥身边的柳香。”
“啊……”郑七小姐不敢置信地拉紧琳怡的手,“贞娘怎么杀人了……”
郑四小姐还要说话,郑二太太忙打断女儿,吩咐身边的婆子,“去看看怎么回事,是不是女孩子动了口角。”
一时间花厅里的婆子去了六七个。郑二太太又让身边的妈妈亲自带着受了惊的陈三小姐去梳洗。
家丑不可外扬,郑家有收敛的意思,琳芳虽然想看热闹也只能到此为止,盼着日后再打听消息出来,琳怡只是惊讶了一番就再无动于衷。贞娘在郑家作威作福,早晚要落得今天的下场。怪不得长房老太太说,杀人的刀子不一定要有锋。不过再怎么样,也是白白搭上了一个女孩的性命。
宴席开了大家随便吃了些,中途又说贞娘和柳香的家人闹起来,郑二太太只得离席去处理贞娘的事。
贞娘早就忘了当时是怎么将剪刀刺进柳香心窝的,只觉得旁边有人说了什么,她就心火难平,如今出了事,大家都用异样的目光瞧着她,更有柳香的家人口口声声要告去官府,贞娘乱了手脚,想起在族里的时候没少见过被打死的丫鬟,便撑起腰,大声道:“这样的狐媚子我见到一个打一个。”
琳怡这边听到的话与贞娘说的有些出入。只听小丫鬟哆哆嗦嗦地道,“褚小姐说,要将柳香剥了皮扔去乱石岗,这样打死算便宜了她。往后谁想往三爷房里钻都是这个下场,便是柳香家里人告她也不怕,她还要说柳香恶奴欺主,将柳香一家都送进大牢去。”贞娘这样年纪的小姐不大可能说出这种恶毒的话,不过现在也只能任郑家将话传出去。再说出了郑家人,陈琳婉主仆亲眼看到贞娘浑身血淋淋的模样,日后但凡出了事,也算是个见证,所以郑二太太会欢喜地将琳婉搂在怀里。
其实郑二太太大可以不必着急,郑老夫人是不会眼看着贞娘这样的人进门的,处理这件事不过是个时机,再说郑家现在需要贞娘母女在府里搅一搅。
琳怡临走前跟着郑七小姐去看白狐。笼子里的母狐狸雄赳赳地在琳怡眼前来回的蹦跳,不时呲牙咧嘴,尖尖的嘴叼住铁笼子,发出“呜呜”恐吓的声音。郑七小姐正要想法子让下人引开母狐去看小狐,琳怡眼前的母狐突然哀嚎一声抿紧了耳朵、尾巴缩去了角落里。
琳怡转头看到了双黑缎面云靴。
郑七小姐欢快地叫:“十九叔。”
琳怡只得按照参拜宗亲的礼仪,敛衽深蹲一拜不起。之前周十九没有说穿他是宗亲,她干脆就假装不知晓,简单行礼就是,现在身份已经揭穿,她也就不能再装下去。
然后听到那声音道:“起来吧!”
琳怡这才站直了腿。
周十九不知什么时候身侧配了剑,细长的手指轻敲剑鞘,腰间的丝绦不时地缠上他的指尖,“陈六小姐有什么想问的?”
周十九怎么知道她有事相求。琳怡已经来不及多想,又深深蹲身,“郡王爷是不是要去福建,能不能请您捎封家书给家父。”
他舒逸的眉角轻轻展开,嘴边一汪笑容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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