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是亮了,寒冬的晨风伴了水气迎面扑来,不过片刻就将人的手脚冻得直哆嗦了。丁秀兰身边大丫头见丁秀兰突然站着不走了,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掠过灰蒙蒙江面,那处是个小码头,码头旁边停了一艘乌篷船,上了年纪的艄公蹲在船头抽着旱烟。那码头旁边有几块青石板,有个粗衣妇人正低头着捶洗着衣物。
这番景致沿江处处可见,这丫头看了好一阵,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便体贴对身边小丫头说:“这处风大,你去将姨娘的斗篷拿出来罢。”那丫头正要转身,就听到丁秀兰说:“不用了。”
终于收回了目光,“进去吧。”
丁秀兰领了一众人回了船上厢房里,坐于靠窗几子上,仍是心神难安。奶娘抱了小公子进来,她抱了自己儿子,恍惚的心神这才略收捡些。她的儿子才是她的指望,他是西南段王府目前唯一的子嗣,她只要看好了,这个目前的唯一,说不定也会成为日后的唯一,她靠了他,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她的儿子才是实实在在的,其余的都是虚的。
丁秀兰抱了胖墩儿子,狠狠亲了几口,一扫惆怅,问道:“大少爷夜里睡得可好?有没有哭闹?”
奶娘笑着说:“回姨娘话,大少爷真是再听话不过了,昨夜里只醒来一回,喝了一回奶,睡到现在才醒。”
丁秀兰笑眯眯看着儿子,摇着他的两个肉墩墩的胳膊,柔声问道:“乖儿子陪娘一道用饭吧。”那快周岁的小儿把玩着她衣领上的盘扣,吚吚呜呜说着谁也不懂的话,口水流了老长。丁秀兰掩嘴轻笑起来,取了绢子擦了儿子嘴边口水,喂他吃了小半碗糊糊,又看着玩耍一阵,见他起了睡意,这才让奶娘抱了出去。
嬉闹这么会,她头上发散了,便坐到镜子前,说道:“海棠,让红梅进来给我梳个头吧。”海棠应了一声是,出去唤人了。丁秀兰看着镜中的自己,容颜娇俏如花,可眼底深处终是有一抹淡淡惆怅,方才瞧见那一抹青色身影又上了心头,她禁不住低声自言自语道:“到底是不是你?”
海棠红梅一道进来,红梅笑着问:“姨娘今日想梳个什么样发髻?”丁秀兰看看镜子,又看看身边虽是穿着半旧衣袄却年轻娇俏的丫头,心里突然怏怏了,淡淡说:“梳个简单些吧。”梳了也没人看。
她虽是这么说,红梅仍是细致给挽了个坠马髻,完好了,又笑着问道:“姨娘看看行不行?”丁秀兰看镜中带了几分慵懒的妩媚女子,点了点头,说:“下去吧。”红梅曲了曲身,退了下去。
丁秀兰心思低沉,合着眼倚在靠窗矮塌上,海棠以为她想睡了,拿了一张薄毯轻盖在她身上后,坐在隔间做女红。
丁秀兰其实没有睡着,这厢房里极是温暖,熏香缕缕缭绕,她想着过去的一些事情,深秋时节的天,青灰色院墙衬着满园的苍翠,风吹过,宽大的梧桐树叶哗啦啦作响,他像是画里人,转头微笑说:“上壶茶水罢。”那般的淡笑,那般从容不迫的举止,是刻在她心口永远的痛。
她想的入神,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得外面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不好了,底下船舱进水了!”
丁秀兰一惊坐起,睡意全无。海棠也吓得花容失色。他们如今船行在江中,寒冬腊月的天,这船舱若是进了水,那还得了?海棠连忙开了门,不巧就与他们这行人的管事撞了正着。
不等海棠发问,那管事就回话说:“虚惊一场罢,是底下护卫们住的那间房油漆没有上匀,进了一点水,水已经清出去了,那处漏缝也拦了一层新板。烦恼姐姐跟姨娘回个话,不碍事了。”
海棠捂了捂胸口,说:“那就好。”
那管事回完话便走了,海棠关了门,才转了身,就看见丁秀兰白着一张脸,连个外衫都不曾披件,跌跌撞撞从里面冲出来。
“姨娘这是要去哪里?”海棠连忙过去扶住丁秀兰,问道。
丁秀兰却瞪了她一眼,哆哆嗦嗦抓紧她的手,径直出门去。
她将海棠手抓的死紧,海棠没奈何只得被她拖着急匆匆前行。没走几步,她们就遇到前头管事。那管事一愣,瞟了一眼丁秀兰,连忙低下头,恭敬行礼,正要开口说话,就被丁秀兰打断了,问:“关人的那几间房你们看过了没有?”
管事又一愣,说:“没有,不过进水是前舱护卫房里,与那处隔的有些远……”他们所乘这船分了两层,丁秀兰和儿子带了一众丫头婆子在上面,所带护卫和管事住在下层,方墨等人关在底舱里。
“那还快过去看看?”丁秀兰气急败坏打断他说道。
管事见主子一反常态的凶恶样子,只得应了一声“是”,带了她们过去。虽是如此,他心里却是不以为然,且不说进水的房距离那处的远近了,关人那舱房门口有四五个人守着,个个都是西南海边长大,若是有什么意外,不早就发现了,还会等到现在?
一众人等匆匆下到底舱,管事的让门口护卫开了门,自己当先进去,一眼就看见房子中间堆了一堆防水油布,那油布周围湿漉漉的,正往外里缓缓渗着水,因是水渗缓慢,不走近了,压根就听不见声响。这管事大惊失色,将这底舱里看一圈,除了中间那堆油布,别说是人,这房里空荡荡的,连个什物都没有。
他将那堆油布扒开了,结实船板露出一个大洞来,江水汹涌着往外直涌,他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忘记如何反应。好在他带过来得那几个护卫机警,大叫一声不好,立时招呼了人手过来堵洞舀水。这管事惊呆一阵,像是突然记起什么事,连招呼都忘记打了,急匆匆出门,赶到另一间关人的底舱,打开一看。那里的情景与这边一模一样,哪里还有什么人?
他知道坏事了,他是段王府的老人了,关于漠北萧家那边的人物事迹多少听了一些,丁秀兰虽然没有告诉他这三个是什么人,可他也隐约能猜出这一定是一条大鱼,否则这位极得宠的姨娘是不会突然改了行程要去燕京的。
拿了人消息是他的儿子亲自送出去的,眼看就要回信了,可人却没了。
出了这事,赏一定是没有了,罚肯定是跑不掉的。管事失魂落魄返回去,一众小厮护卫还在忙着堵洞舀水,四姨娘脸色青白站在角落,居然还没有回房里。管事脸上汗都急出来了,连忙给姨娘身边的丫头打眼色。
四姨娘被丫头搀了回去,错身走过后,管事略愣了愣。四姨娘手里捏的一块青色布条哪来的?
就在丁秀兰失魂落魄时候,方墨被人托了上岸去,她喘了一口气后,突然一跃起来,一手勒紧面前蒙面人颈子,另一手抓了从这人身上摸到的匕首顶住他另一边脖子,望着他有些熟悉的眉眼,冷声问道:“你是谁?”
她落到如今地步,说到底是她识人有误,心中有了教训,自然不敢再轻信他人。这人凿穿了船底将她带上岸,她可不会简单认为这人是来救她性命的,若真如此,哪里还用得着蒙着脸的?
方墨出手极快,那人却也不弱。方墨话音刚落,他便一把抓了胸前方墨的手,往下里猛地扭转过来,一下子脱身出来,转到了方墨身后后,一掌劈到她后颈。方墨原本伤重,又竭力硬撑凫水上岸,原本就是强弩之末,后颈挨了一掌,顿时不省人事。
那人扶了她轻放到地上,探了探她的鼻息,取了自己脸上蒙巾,露出一张俊雅的面,摸了摸自己划破了皮的脖子,看着地上方墨,苦笑一声,淡淡说:“都快死了,还这般逞强。”说罢,往四周仔细看一圈,这处江岸偏僻,少有人迹,边上都是足有半人高的蒿草,而不远处江面辽阔,乘风远去的船只只剩下个黑小影子。
他将方墨背在背上,沿江往前走,江边上蒿草越发茂盛了,浩浩荡荡一大片,虽是寒冬季节,那蒿草枯败,却仍是林林立立,不见下面深浅。
他背了方墨停小脚步,在岸边眺望一阵,而后拍了两声手掌,没多会,就听得窸窸窣窣声响,一艘乌篷船从蒿草深处划了出来。
船上艄公上了年岁,头发发白,见了岸上的两人,喊道:“大少爷。”
那人背了方墨上得船里,对这艄公说道:“何伯,仲叔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何伯回答。
那人把方墨放到榻上,将帘子边上的火盆移到跟前,静静望榻上一动不动方墨一阵,转头对站着舱门口的何伯又说:“何婶什么时候能回来?”
何伯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说道:“快了,卖了鱼买了米面就回了。”
他点了点头,说:“你去迎一迎她吧,顺便请个郎中过来。”
“哎。”何伯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将船靠了岸,上岸去迎自己婆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