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墨跟着那宫女出了门去,午后阳光刚好,这院中墙角有数株兰花开放着,清浅绿色拥着几点洁白,在一众灰败枯黄中尤为显目。裴胥兰正站在花前,与身边宫女说着话。方墨走近几步,就闻到一股幽幽清香,也不知是这清新兰花散出的,还是裴胥兰身上自带的。方墨行了礼之后就静静低头站在一边。
裴胥兰却不开口说话,反而是她身边宫女过来笑着说道:“听郡主叫你青儿,不知道是青紫的青,还是带了水的清?”方墨低声说道:“是青紫的。”话一出,方墨立时就顿悟了,人家是打探她识不识字呢!于是又低声加了一句,“是郡主告诉我的。”
那宫女笑得十分和气,说道:“你是头一回进宫来吧?”方墨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看见裴胥兰拿了剪刀正修剪那兰花盆里的枯枝,耳里听着那宫女在说话,“你也不用拘着,你家郡主每回进宫,必到盛兰宫落脚,也算是这里常客了,咱们都不是外人。”
方墨低着头带着笑只站着不语,她记得面前这人是裴胥兰身边最得力人之一,名唤含翠来着,与自己套近乎一定是裴胥兰授意了,肯定是想探明段青鸾落水的虚实。不管段青鸾这一藩王郡主因何大冬天落水,在盛兰宫里出了这事,盛兰宫终是有些不好交代,裴胥兰估计也十分头疼,所以就想从她身上打开缺口。方墨脸上笑容十分恭敬,也与这类人打交道,她一向只奉行装傻原则,想要从她这里套实情,无异是在做梦,
这含翠胡七胡八说了一通,方墨也就答了两三句,刀枪不入,句句都找不出茬来。含翠脸上笑意虽然不减,目光却不由得瞟了瞟一旁的裴胥兰,鼻尖出了细小汗珠子。裴胥兰将手中剪子交给身后伺候的另一个宫女,拿绢子擦了手,阳光下一张原本倾城脸笑得越是耀目,招了方墨近身来,柔声说道:“你家郡主这几日在盛兰宫里养着,身边只有你一个是服侍惯了的,你就多费心了,若是有短缺什么,只管过来跟含翠说就是了,莫要藏在心里,委屈了你家郡主。”
方墨立时低头应许,心里寻思这场口舌战怕是要终结了。
裴胥兰微微笑着,让含翠带着方墨退了下去。方墨进到屋里,段青鸾瞅了身边无人空隙,低声问道:“裴胥兰与你说了什么?”方墨笑着说道:“还能是什么?自然是打听你是真无心落水,还是有意为之的?你也真下得了狠心,这冬月的河也敢跳,也不怕冻出问题来!”
段青鸾说道:“我也没办法,咱们只这半日,能探出什么来?自然得找个由头在这宫里住些时日才好,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落水一招了。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又不是病秧子,风一吹就能倒的……”大话说了一半,猛地一个喷嚏出来。方墨只摇头笑,递了一方帕子过去。段青鸾沾了沾眼角,继续说,“你不知道,这裴胥兰最会装好人,她一定会留我们在她这盛兰宫里多住一些时日的。”
方墨笑看着她。她与段青鸾都想到一处去了,只不过她想从赵怀宗那傻儿子身上下手,段青鸾却演了自残这一码戏,好在目的达成了。段青鸾又问道:“你今日有什么收获没有?”
方墨摇了摇头,说道:“哪有那么快?不过我今日看见四皇子赵理了。”段青鸾哧一声笑,说道:“你说那傻货?他有没有为难你?”
方墨摇了摇头,段青鸾又说道,“你以后见了他尽管绕道走,这傻货别的事拧不清,打罚人却是十分在行,听说十天半月总有个把宫女内侍半死不活从他临福宫被拖出来。”
方墨一笑,说道:“我知道了。”
两人细细碎碎说着这些事,含翠又送了两个宫女一个内侍过来帮忙,两个宫女方墨都是见过了的,就是白日里在小院里说话的那两位,圆脸喜气那个叫淑香,长身秀气那个叫淑玲,至于那内侍,段青鸾与方墨两人没有见过了,姓康,十分白净面孔,眼神沉稳,举止利落。方墨见裴胥兰遣了这样的人,刘海覆盖下黑幽幽眉眼冷了下来。
含翠当着段青鸾与方墨面将这三人说训了一番,分派了事务,这三人分领了事下去。方墨等含翠走了,靠近段青鸾低声说道:“这康公公是个厉害角色。”段青鸾抬头看了方墨一眼,也压低声音说道:“你也看出来了?”方墨点了点头,说道:“他手骨奇大,拇指与食指尤其长,手上功夫必是不错。裴胥兰还没有打消对你的怀疑,咱们一定要小心些。”
段青鸾脸色阴沉下来,过半响方说道:“那你今儿晚上还出不出去?”
方墨笑着说道:“自然要出去的。白日的路我只走一半,今儿夜里,怎么都要摸到掖庭去看看。”
段青鸾看着方墨,说道:“那你小心些,你放心,这姓康的,我来拖住他。”段青鸾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袖中锦囊。两人心照不宣对看了一眼。
熬到了中夜,方墨悄悄起身,屋里黑漆漆一片,她走到木窗前听了听外面动静,守夜的康公公呼吸几乎不可闻,她辩听了一阵子,方转过身来,低声说道:“成了,他睡死了。”段青鸾点了点头。方墨摸黑换了一身行头,对段青鸾说道:“我走了,这姓康的用了不少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有他这活死人妆点门面,你也别出去吹冷风了。”段青鸾再次叮嘱说道:“你自己小心一些。”
方墨出了门去,这夜无月,只屋檐下挂着的数盏灯笼泛着幽暗光芒,那康公公拥着青布被子睡得正香,方墨从旁边跨过,他仍是一动未动。周围屋里一片漆黑,大家睡得都很好。方墨出了院门,只往北边摸去。
楚熙宫最北边的掖庭十二所历来是关押皇族钦犯的场所,如若萧帧真在楚熙宫,那这里无疑就是最有可能找到他的地方。
方墨在灌木从中伏了良久,眼睛紧紧盯着前方掖庭宫门,正值中夜,昏黄灯光下,高耸宫墙泛着阴森森寒光,朱红宫门紧闭着,门口守着的十余侍卫这时也有松懈,相互说着荤调子打趣,频频向宫墙那边张望。远远就看见换值一众侍卫提着灯笼过来,那几人立时停了话题,站得笔直。
两班人马换了值,交接了腰牌。被换下的几位侍卫一边说话,一边方墨灌木丛这边走来,方墨立时埋下头去,听到一众脚步过后,就悄悄跟在后面,跟了一段距离,有一瘦小个儿侍卫落了后。方墨悄无声息上前来,一刀割断他喉咙,将人拖到暗处,剥了他侍卫服换上了。
掖庭这处守卫十分森严,巡逻每个一炷香就会有一队经过,中夜恰是换值时辰,人员便有些混乱。这些方墨早牢记在心,换了一身侍卫服饰,静静伏在暗处,等一队巡逻经过时,依老手法替了最后那个。因她跟在队尾,帽饰衣装又一模一样,漆黑黑夜里,仅几盏昏暗灯火照明,无人察觉,就这么由着她跟着这队巡逻混进了掖庭里。
一进掖庭就闻到一股陈旧腐味,满院凄冷,正院门口守着数十侍卫,个个腰挎大刀,神情沉肃冷寂。其中一人身形高壮魁梧,俨然是这几侍卫的头领,生得满面大胡,正在门口来回巡视。
方墨一见这人,心里不由得一惊,连忙低下头去,让那厚重帽檐盖住了自己眼眉。这对巡逻卫队停下脚步,带头领队递了腰牌上去。那大胡子接过来,细细翻看,又探了头过来往队伍一个个看过去。
方墨突觉得身上一冷,无形压力临头罩下,她静默站着,听得耳边风过,那犀利目光让她心里生了寒气,却又不敢动作,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难得踌躇起来——这人若是发作了,她还真不好处理。
毕竟他是聂云旭的亲爹,晋州城里那爽朗豆腐西施的男人,聂笙。他或许真名不叫这个,不过,大周永历十六年聂氏一门唯一的遗孤,逃到漠北躲了十几年,真名只怕早没几人知道了。老熟人了,杀了他,不对秦玉兰与聂云旭交代,不杀他,自己这些时日的努力就白费了。唯有期盼自己这几年长变了样,他不记得了,或是他得了失忆症,这样大家都相安无事了。
好在那聂笙只往她身上看了一眼,就挪开了目光,挥手放行。方墨却不敢大意,低头从他面前过去,仍是存着十分戒备。
好在有惊无险。
跟着这伙巡逻进到院子里,方墨这才觉得背心出了一层冷汗,下到地牢里时,被地下蹿出的阴风一吹,就惊了一个寒战。昏幽幽灯火从数十黑铁牢门晃过,里头关着的人或卧或躺着,灯火却太暗,这些人皆都看不清楚面相。
方墨心里跳起来,这么些天的努力,许是就在这日能得个结果出来。她印象中的萧帧从脑海里跳了出来,十四五的年纪,生得比女子还要美丽的一张俊脸,热血冲动,勇往直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会是这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死气沉沉人中的一个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