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门之人的口中,圣心舍利是群魔之祖,侵蚀一切道士。可在我这样外人的眼中,它丝毫没有在我心头勾动任何奸邪恶毒的意念;相反,圣心舍利传递出一种温暖浩大的力量,过去我经历的美好而欢乐的事情如光似影地穿梭而过:有少年时无忧无虑的生活、有我和慕容芷的情爱、和琳公主一起闯荡的快活。爱染深沉,随后泛起的是离散时的哀伤:
有我父母被银龙杀死时的诀别、有慕容芷的入魔和我们的二次决裂、还有我畏忌慕容芷的阴谋变得心意懒散,甚至刻意回避琳公主。
虽然大敌当前,我的泪水不禁盈眶。
琳公主的手与我牵得更紧,她轻声说:“我和原君共享元神,你的记忆我也看到了。我知道了原芷的事情。我不怪你,我们以后会去帮她粉碎妄心的,还了她对你的好,也让她再不能做坏事。”
我的记忆翻尽,圣心舍利开始在我们的元神中示现魏峥嵘的记忆,那记忆悲彻如冰,是诸葛玫的死:
自第二次鹦鹉山之役后,光阴又飞逝了十年,在广袤荒凉的大原野上,我看到了红蚂蚁和黑蚂蚁对垒。这不是蚂蚁,而是无边无际的军队。黑蚂蚁势单力薄,逐渐被源源不断的红蚂蚁军队分割合围。在黑蚂蚁的尽头是黑雾缠绕的高台,高台之后是道门本山的洞天门户。
孤自一人的诸葛玫主持着高台中的阵法。
红蚂蚁的军队旗帜林立,他们披挂白金王铠的女王摘下了面甲,洛神瑶向诸葛玫下了最后的通牒:
“道门的诸葛玫长老,我建议你放弃顽抗。如今,各大宫观有一半的道士都站在我们列国联军这边,天下最厉害的将军、最智慧的谋士、最灵巧的工匠、最勇猛的士兵都汇集在我的麾下。道门的商一夫掌门绝对抵挡不了整个天下。你尽可回蜀国继承蜀侯的爵位,我还可以支持你掌控蜀山剑派,只要撤走十绝阵图,打开通往道门本山的大门,我既往不咎。”
诸葛玫冷笑:
“你开启神仙战争以来,流血成河,人间鬼哭,天下遍地烟尘,大地到处疮痍。荡魔院主魏峥嵘很快会统帅三大宫观的精兵赶到战场,我们会用神仙战争结束神仙战争。”
洛神瑶扬剑,
“人心渴望变革,不怕流血。我是顺应人心,除旧布新的白虎神,不是歌舞升平、游玩嬉闹的青龙神。诸葛长老,你的消息过时了,蜀山剑派的万里云说服了魏峥嵘,他的道兵不会来了,掌门商一夫被抛弃了……师姐,你和小魏回蜀国结婚去吧。”
诸葛玫一颤,良久道:
“他做的事情并不算错,但他本来……应该赶来亲自给我带信的——秦瑶,道门是不灭的,缘法引导我站在了众目睽睽的高台之上,我就再也不能下去了。我是道士,视责任重于私情。我们道行虽然相若,但无穷劫数以来恒河沙数的道士塔林会加持于我,你们谁都通不过十绝阵图。让小魏来闯阵吧,我会在十绝阵的深处和他见最后一面,只有他能杀死我,因为我只愿意被他杀死。”
诸葛玫的人形逐渐消散,她的元神和斑斓的蜘蛛念兽合为了一体,然后降入了高台。
十绝阵图开启,缠绕的黑气化成十道冲天的黑气。
“这位玫仙子的结局,是被魏峥嵘杀死的吗?”琳公主小心翼翼地问方琼。
方琼不语,只是怜惜地注视怀里的诸葛玫。
如果圣心舍利示现的是真实的历史,十年后元婴中层的诸葛玫就香消玉殒了。我眼前犹不自知的玫仙子还在方琼的怀里甜甜入睡。而我们这些旁观者心中百味杂陈。心地一时柔软的我,竟能原谅诸葛玫初时对琳公主绵里藏针的损伤了。
我和魏峥嵘划清界线,但我理解杀死自己最爱女人的痛苦,仿佛这种阴暗的命运也会落到我的头上。圣心舍利并没有示现魏峥嵘最后杀死诸葛玫的情形。它向我们传递的东西似乎告一段落,只剩下温暖的照耀仍旧。
我满怀疑窦地问方琼:
“琼仙子,我看圣心舍利并不如何邪恶,为什么道门称为群魔之祖?既然是群魔之祖,为何又誉之为圣?”
方琼也在观察圣心舍利,她说,
“圣心舍利能随观者变化,人见人殊。这是你的念想世界,我并不知道你看到的圣心舍利是什么样子。在真实历史,也是我现在看来,都是那个圣心舍利。它是最早叛离道门、堕入魔道的道士所化,既是留给后来的叛道者抗衡道门的遗物,也是引诱修真者质疑道门的魔念。叛道者相继不绝,圣心舍利的积累也愈加的深厚。它有着道门之外的一切智慧,可堪称圣,可惜越是神圣,越偏离道。”
我问,“兰钦的命令是摧毁圣心舍利;琼仙子只要我们直面圣心舍利。那就是说:我们并非摧毁圣心不可?”
方琼道:
“世间已没有道门,在念想世界还遵守什么道门的命令。你的念想世界,你来选择。”
我和琳公主互视,我作好了决定。
那厢变钜子喝道:“原剑空,你死到临头,又在想什么阴谋诡计了吗?就算你们二人联手,也不过是我宇宙锋下的亡魂。没有什么洛神瑶来搭救了!原剑空,你聋哑了吗!”
这是变钜子杀死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我若度劫功毕,他永远不能胜我。我反而生起了一种怜悯,竟然能心平气和地劝导他,
“变剑仙,你们剑宗的祖师都在这个念想世界,不想看到顾曼殊对战的结局吗?更何况,鼎中的圣心舍利才是破局关键,参不透,你也出不了这个念想世界。”
变钜子冷笑,
“原剑空,我们交手多次,你的伎俩我早如掌上观纹。每次你花言巧语,都在掩盖自己的黔驴技穷。这些景象都是你头脑混乱的妄想。什么祖师、真人,都是纸片假人,杀了你一切都清净了!你妄想自己是魏峥嵘又如何,你就是妄想自己是无数劫来一切证道的仙人也无济于事!
公孙纹龙已经告诉你们了,兰钦、云仙客、魏峥嵘都是魔,他们给我的所有教益就是,魔都能证得返虚,凭什么我变钜子不能!本剑仙勘破了,就从你开始,我的剑遇神仙杀神仙,遇祖师杀祖师!”
方琼文雅地掩住嘴,但才努力了一会,终究忍不住笑了出来,
“万里、云、魏,皆是道门的劲敌;你一只可笑蚍蜉,好不自量。”
变钜子骂,
“纸片假人,就你古怪!”
我和琳公主正戒备。一念之间,他的宇宙锋却点向方琼。这九转神剑跨越十界光阴,凡变钜子神识所至,无视远近,挥剑同至;剑下物皆有隙,任意穿透。这剑没有先后时差,没有快慢区别。唯一能捕捉的破绽,只有出剑者本人的出剑动作。让他出不了剑,才是克制宇宙锋的最好方法。
我和琳公主原定好两人交替,逼得变钜子手脚支绌,一记宇宙锋也无法放出。但任谁都没想到,变钜子口口声声念想世界都是纸片假人,先用九转神剑偷袭的倒是方琼!
不,变钜子偷袭的并不是方琼,而方琼怀里沉睡的诸葛玫!
对于宇宙锋,这和打木桩一般轻易!神剑刺中诸葛玫的额头。
“易!”
方琼色变,随即念动。
诸葛玫仍在毫发无恙的熟睡,方琼的眉心处却多了一处美人痣般的血痕。诸葛玫确无法幸免,但方琼把剑伤挪移到了自己的躯壳。琼仙子瞑目晃了晃,又睁开了眼睛,她用手帕捂着眉心滴出的血,脸色铁青:
“好!好!”
变钜子收剑,他本来稳健的手微微抖了起来。我也和变钜子交战多次,知道他的内心震怖得不可思议:寻常初入的元婴可以被宇宙锋一剑击杀,就是真人遭了暗算都要避退。变钜子最轻蔑的纸片假人,竟能好好站着。
哈,变钜子本来内心已经慌透:他以为拿下我们十拿九稳,却拿捏不准方琼。所以声东击西,意图偷袭。
这第一剑的先机已失,我和琳公主再不会让变钜子出第二剑。我们趁变钜子心神失守的刹那,攻入了一箭之地的丹室。琳公主的黄泉神剑贴住变钜子的肢体,死缠不放。我的雷法环绕丹室,不让变钜子跳出圈子施剑。于今,我们都参悟了兰钦和云仙客的配合,又兼心意相通,两人犹如连环。变钜子左支右绌,一剑都放不出来。
“怎么可能!这丹室全在我的掌控,你们两个元下应该全被我的威压震慑,怎么还进退自如!”变钜子惊讶莫名。
丹室的确是他的,但圣心舍利滋养着我和琳公主,很平衡了变钜子的气场。丹室外的方琼人影渐渐黯淡,九转神剑的威力还是在她身上发生了作用。
但是我和琳公主的道行也在迅速地增长。
真实世界,劫火中的我仍在提升境界。就像越来越多的美酒注入金杯。念想世界里,离圣心舍利越近,我对道的领悟愈深。琳公主与白虎神的连接也开始通畅,她的真元也从元婴下层往上飞升。
每和变钜子相斗一回合,我们无论在哪一处都变得更强。
百个呼吸过去,我回归了元婴中层的浩深境界。真实世界里,我周身的劫火愈来愈缩,忽而撤去,尽数缩入了我的泥丸宫一隅之中。
在念想世界里,我甚至听到了外面公孙纹龙的大笑,“原剑空,还差一点,你就到我的期望了。”
“为什么,你们原来粗劣剑术在与我趋近!”变钜子汗流浃背。
“你是我念想里的客人,又与我的元神连接。如今处在下风,渐受我这个主人的支配,念想里每战一合,我们就消化你的剑术武道一分。”我道。
如今是两个越来越强的中层元婴夹击一个中层元婴,变钜子全处下风。他遍地鳞伤,不是我的雷法,就是琳公主黄泉剑造成的创伤。念想世界的躯壳损伤,直接靠消耗元神恢复。他要止伤,只能支用元神,元神越耗,变钜子人形越模糊。但变钜子依然死死握着宇宙锋不放,即便他仍然没有机会放出一剑,可这念想世界的宇宙锋如今是变钜子最后的救命稻草了,弃剑就是丢命。
鹦鹉山地表,云仙客的碧落神剑和顾曼殊的风雷双轮斗到酣处。天裂地动,整座地宫也摇晃起来。丹室的穹顶逐渐起了裂纹,落石沉下,打乱视角。
“稳扎稳打,消耗完变钜子,我们就能对付圣心舍利可。”我勉励琳公主,一面用雷法牵引开石头,以免变钜子得到万分之一出宇宙锋的机遇,胜利在即。
“这是念想世界,你是痴了,何必为顾曼殊守丹室。那三个三尸神,你全可以化去。反可以压他们两人一头。”
无形无踪,一个清澈明亮的低语忽而在丹室想起。这句局外人的话点醒了变钜子,也让全神贯注的我和琳公主一愣,
变钜子如梦初醒,回首一摄,三条三尸神弃了炉鼎,尽化成光华进入变钜子的泥丸宫。他的元神陡然大盛,如日初升,一肘撞开琳公主,终于寻到了出宇宙锋的机会!
——是什么人,这主意好歹毒!我恨道。
“死吧!”
我拦在琳公主之前,要挡那下宇宙锋。
这时,变钜子的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他也整个吓了一跳!
我,琳公主、变钜子和黯淡的方琼(还有睡着的诸葛玫、以及阵图里的观水等等)之外,凭空多了一个人。
变钜子没有刺出宇宙锋,这把神剑,变钜子唯一的救命稻草,竟然掉出了他的手。他的脸色惊怖得像个死鬼……
“你,你怎么还活着!”
拍变钜子背的是已经死掉的剑宗天落掌门,微笑着拿过变钜子弃掉的宇宙锋。
我和琳公主也震惊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