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雾缭绕的外面看,悬圃如同漂浮在空中。可深入到云雾中,却见到悬圃坐在一株浩大无比、犹如王座的桃树之上。每一道扎入大地的根须,裸在地表的部分便浑如一道山脊。
大桃树没入巨崖。鬼的哀号和啼哭飘荡在谷中,充满了我的神识。桃树之间还有城镇和军营的景象,鬼号是从那里传来的。
我和琳公主站在桃树的枝桠间。树间暗如幽狱,我们的身形更是渺小不足道。但她头顶光冕,照耀幽冥,巡行鬼部,这渺小的一点,反成了幽林的中心。
我听清楚了有鬼呼喊主君,又有鬼呼唤圣母。
“这桃树自洪荒以来便诞育在天地之间,生机无法计量,横死的人、天年尽的人,魂魄受这桃树滋养,虽然无法还阳,却转成了鬼身,游荡在桃树间。下面总共有二十四个鬼部,五万炼气士吧。”
琳公主道。
“这些鬼……下方诸位,过去是怎么丧去形骸的?”我问。
“千年来侍奉我娘,在历次战争阵殁的炼气士。道行浅的先化散了,道行深的得赐不死果实,在和昆仑的厮拼中被咒死。只剩下些不上不下的。”
琳公主转首道,
“资历最久的参加过周祖征楚的弭兵之役。最强横的参加过五百年前与星宗、剑宗和列国诸侯的会战。初代鬼王要在秦蜀之间立足,还是向我娘借了一批鬼将鬼兵。他后来背叛了我娘。往后,我娘就把所有鬼的名籍都录在招魂幡上了。”
前些年文侯统领的西军人数不过数万炼气士,也没有多少大战经历,就堪堪与妖国的精锐战平。如果按照我宗的方略,单是将悬圃移到中土,洛神家的鬼卒配上昆仑的军械,红尘就凭空多了左右天下格局一只大军。
数十股幽焰游了上来,聚成人形,目射冷电,手捧金爵,纷纷向琳公主叩拜行礼,贺公主圣寿无疆。它们皆是强横的金丹道行。余下万鬼亦贺,众鬼自上而下山呼,仿佛是排成长龙的萤火虫。
“这些老师当年不是中土的王侯将相,便是兵家、纵横家、法家、墨家、农家、货殖家、武道家、剑侠里的顶尖人物。陨落在洛神家与剑宗和星宗的大战中。这些年,他们也教过我很多东西。”
琳公主还礼。她从葫芦里取桃酒,一一为诸多鬼身金丹斟满。这是回转天年之酒,给天年该尽之人续寿。我定睛细看,那二十四金丹的金杯竟然都是赐予山河榜前十的杯盏,每个杯盏都有前代真人和厉害元婴刻铭的祝酒词。
我不禁想象当年洛神家与剑宗恶战的酷烈。至少二届山河榜积累的元婴候补都毁了前程,永远断绝了证道之途。
群鬼呜咽叩谢。
随后琳公主轻击双掌。
一个周身贴满锁灵符纸,形同干尸的男子被寄生在巨桃树上的藤蔓缚住,垂到群鬼之中。虽然躯壳这般凄惨,但这躯壳下隐隐透出一股炽日般威压。
群鬼纷纷远遁,让出一个圈子。琳公主一挥手,贴住男子口的符纸飞去。形骸枯槁的变剑仙破口大骂,尽管骂得有气无力,
“洛神琳,你竟感藐视宗门间的礼制,如此折辱我这个前辈!我是来访客人,竟然将我囚禁!洛神琳,你卑鄙无耻,不敢与我堂堂对阵,反而靠阵法压制。原剑空,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也在,呸,我瞎了眼睛,竟然被你暗算了。若不是我的形骸被你与厉无咎这猪骤然毁了,你们怎么困得住我!”
我脸上热辣,心里宽慰自己,如果我不偷袭,老子可是连性命都没有了。
琳公主讥讽道,
“你是我座上之宾,我本来打算客气送走便是。谁想到你身为修真界有脸面的元婴,却来我这里做贼。听原剑空讲,若有机会,你还要斩下本公主的首级献给萧龙渊呐!”
群鬼怒不可遏扑,白蚁群那样扑向变钜子。
变钜子声嘶力竭地狂叫,“我是为了解救诸位,我是要盗招妖——”
“啪!”
琳公主的虎掌凌空一扇。清亮的耳光扇响起。
变钜子半边的嘴被打歪,牙全落了下来。
他发不出声,阴冷的神念传过来,“我变钜子发誓,此生不杀你们两人,变某立被劫数粉碎。”
我叹息一口。当时我用金目鲷斩他,就放弃了好好收场。
琳公主冷冷一笑,朗朗道,
“本公主处事公道,我也不立誓。你这番犯罪未遂,我这趟不害你性命,只做相应的惩戒。至于以后——你现在已经胜不了我,以后永远害不了我性命。”
变钜子满脸愠怒。
琳公主击掌,群鬼退潮般散开。那封住变钜子元神的符纸纷纷脱落。我担忧地牵了下公主衣角。她微微摇首,“洛神一脉,可不会让外人看轻。”
只听变钜子一声大震,全身触目惊心的烂肉全数抖落。他把残毁的躯壳全数毁去。犹如金蝉脱壳,皎洁强盛的元神脱出,聚成一个男子,一念间化作一道白虹,从桃树底下便移至我们面前,以指作剑,凝成剑光,倏尔刺向琳公主的心口。
“充其量金丹罢了。”白虹中变钜子道。
他还未言必,忽然整道白虹僵成了冰柱。从谷底陡然吹起的冰风瞬时冻住了变钜子的元神。
那白虹强烈地弯曲,要挣脱冰封。谷底又有数道冰风吹来,几次反复,变钜子元神变化的白虹轨道摆动几次,又多了无数冰凌。
随后,谷底阴风涌动,跃出两枚杏仁形状的明月,接着是一只更大的白虎在阴风中跃了出来。那明月不过是白虎的眼睛,那冰风也只是白虎吹嘘出来的气。那白虎忽而散作气,忽而聚成虎形,从洪荒大桃树上几步爬到悬圃上,环其身,将悬圃这座住了数万人的城池环在怀里。
然后她垂下一只虎掌,无聊地拍打冻住的变钜子元神白虹。
连拍几下,整个大桃树都抖了起来,那白虹忽然被拍成一张纸薄,又忽然被拍成一条线细,渐渐被拍成一团浆糊般的东西,碎成无数碎絮般的光,然后白虎又将那无数碎光揉在一块,扔进了深渊里。
初时我还听到变钜子在白虹里叫骂,到了后来,再没有半点人声。
不需要再上符印,变钜子即便作为元婴,也被打的不能自理。好像一个人被斩成无数,又揉捏起来,再斩成无数。
即便是我的阴神,也不禁战栗。我不禁靠拢琳公主,害怕地牵住她的小手。
我曾在洛神瑶的瞳孔里看到过那兽的形象。谷下的那兽规模远小于洛神瑶瞳孔之中。但身临其境,我的震怖格外强烈。
我想到了幼小时候遇到的银龙。我想到了与天落真人决战时候的萧龙渊。
即使是修真者,在浩渺的道前也不过是一只小小的鼹鼠。
“那白虎就是我,何必要害怕呢?你牵紧我的手,却不愿意看那白虎?”
她问道。
“道有不同的面相。美好的一面面向所有人。可强大的一面需要习惯。”我缓缓道,
“多谢公主的垂爱。”
“垂爱?”
琳公主喃喃道。接着她说,“你去吧。我还要闭关。琐事青鸟自会向你交代。”
她向群鬼道,
“变钜子的元神留你们作血食。留他一口气的性命便是。”
琳公主的人影渐淡,化成一团黑气没入白虎之中。那白虎也不望我,径投入深深的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