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别墅,其实是一个荒在草木之中的无名山洞。洞府藏在崖谷间,有灵气屏障。神识扫过也会错认成寻常洞穴。
领路小妖领我们走出阵法,叩开洞门。在仅可容身的穴道蜿蜒走了里许,豁然一亮。灯火通明,现出无数互相连绵的阔大厅堂。有几个傀儡在来回巡视,没有活物。
领路小妖说,“来的都是牛王陛下的知交和心腹,并无外人。容我通传。”
小象有些忧虑地望着我,我明白他担心自己在昆仑或象城,突然出现在此处,象王生出疑窦来该如何是好。其实,我们并没有收到牛王的邀请。
“哪有会惩罚嫡亲的道理?”
我安慰他。
我的风险更大,但我的身份并不重要,而在于象王的心思。一个活了五百年以上,每次都顺利站队的元婴者,不会做出没有转圜的举动。
不一会,小妖又跑了回来,
“诸位仙长久候。请。”
正厅坐着四个元婴大妖,每个大妖都轻装简从,象王甚至一个侍从都没带。他们每个人也都在表面维持金丹真元,深渊般的气犹如海底的庞大冰山。
正中是一头眼神狡黠的白牛,一身清雅便服,项上环了个花环。作为牛而言,十分漂亮雄健。
我曾经在龙虎山见过这妖身披烈火重甲,杀气腾腾,挑衅乐真人。和今天大不一样。
左首坐着一头惨白如石膏的龙王,和一头金翅鸟王,互不理睬。他们的项上也都围了花环。这是西海龙王敖钦和金翅鸟王妙翼,西荒公认的一对死敌。牛王把他们排在一处宴席,别有深意。
象王和一个道行寻常的黑人金丹坐在右首。象王是一头酷似卢难敌的白象,岁月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只有和蔼的眼神和沉静的姿态流露出经历的沧桑,还有一颗铜补的残缺獠牙反映出当年的恶战。他的项上也围着一个花环。
那个黑人金丹叫汪滨,是本国国主,无足轻重,只是提供场合的东道主,来做个陪客。
西荒妖中最有分量的人物,除了悬圃中的青鸟,无论恩怨仇隙,全伙来到这个无名的山洞。他们躲着蟠桃法会的请帖,却殷勤与北荒来人交杯换盏。一旦在这个山洞定下谋议,几天后,全西荒的大洲都要震动。
象王注视小象,温婉道,
“你翘昆仑的课了。”
堂中寂静,变钜子残缺的手指颤了颤。
“变剑仙,何必嗔怪?天下求上进的,谁不在宗门盘桓过。即便萧祖师和你,不都是剑宗出来的?哈哈,人类的大诗人杜甫就云过,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
牛王大笑下席,一手勾住变钜子脖子,弄得他好不局促,一手抚摸厉无咎的背脊,
“这位是任祖师的关门弟子,久仰久仰。”
“我家祖师随性地很,没有关门,也没有名额限定之说,不会杜绝有缘法入门。”厉无咎微笑。
“那好,老牛要托小弟的门路拜在任祖师的门下——年轻五百岁的话,哈哈。”
老牛仿佛对待亲密兄弟似的,搀扶着两人入了左首席。
他对象王说,
“贤侄在昆仑受原剑空那小贼毒打,回家待一阵也好,等昆仑颜缘一伙交代。我们可不能让小圣母受原小贼蛊惑。听说那小贼是海盗出身,呸,我看那小贼是汉朝董贤、赵飞燕那样的祸水。万一成了伴君,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残害忠良。”
我咳嗽了几下,向诸人抱歉,来路染了风寒。心想,一群妖怪,非我族类,凭着神通称王称霸,还找人类的圣君贤相典故给自己面上贴金,病得不轻。
小象眨眨眼,对象王说。“回禀爷爷和牛王陛下,昆仑度人院的常长老准我下山散散心,有假条作凭证的。”
象王点首,“小常是可靠人,那这位同行又是昆仑的谁?”
这话又拨撩起变钜子的心弦,他脱口而出,
“此人来路不明,与王太孙陌路相逢,极为可疑。我本拟防患未然,但怕误损诸位金面,未下决定。既然象王也不识得,那就没有疑问了。我们的密议万不可混入奸细。”
牛王等好奇地望我。
“是变剑仙过敏了,这位散修狮无名是有大缘法之人,有银币为凭。传他道术的祖师是我师唯一推许之人。诸位心知默会便是。”
厉无咎倒自酌自饮起来。
诸妖肃容。牛王低声问,“那位祖师扫涤妖邪,怎会传法给异类?”
厉无咎说,
“诸位这就不知道内情,这番我去乌云城时家师示下,他们宗初时也纳妖族,只是那位祖师误收了一位女妖作弟子,那妖祸害天下,累及祖师和那宗的声名,后面的传人矫枉过正,视妖族如水火。如今我宗和洪荒宗的朋友开登天梯,就是要拨乱反正。那位祖师跨越生死之隔,特意再传一妖,必然释放出和合人妖的深意。”
变钜子一时无辞。
我也被说得有些尴尬。本来就是我瞎编出来忽悠厉无咎等。不经意间,狮无名居然被他一张嘴立成万里云敲打剑宗改变宗旨的祥瑞。
但是——厉无咎口中侃侃而谈的难道就是真的吗?焉知道任公子不也是混了八百年的老骗子。反正兰钦死无对证,任公子现在要扶萧龙渊,尽可以信口雌黄。
罪过,罪过,我竟然如此看扁祖师。
小象道,
“狮无名的确了不起,待我也善。”
我和象王四目相触,
“既然难敌的朋友的话,也坐过来吧。”
他轻轻捻了下项上花圈,向我淡淡道。又向变钜子道,
“若如厉无咎小友所言,变剑仙该发狮无名一张登天梯的请帖。”
“小妖不胜荣幸。”
我接口道。
变钜子半晌都没有吭声。厉无咎的掌心凭空伸出一团水,调皮地洒了变钜子衣裳几滴,
“变剑仙,莫忘了我们此行的来意。”
变剑仙向我传来神念,
“小妖,这席上暂由你听,席后可容不得你把这里的秘密带出去。”
“怨毒之于心甚矣。变剑仙堂堂元婴,被逐出剑宗门墙;我无名小妖,却受祖师照拂。俗人或许埋怨天道不公,你这高人怎么心胸还不旷达?”
当着众人,在堂上我直接说出了回击。
本来我就是瞎编的际遇,您堂堂元婴强者还当真了呀。
牛王拍着变钜子的肩膀大笑。
“我不和你一般见识。”变钜子狠狠瞪了我一眼,驰骋口舌,向众妖慷慨陈词起来,
“从列国时代到大正王朝,道门的山河榜已经办了二十五届,八百多年。如今浑身腐臭,不可救药,可以死了!最开始的时候,天下的修真者谁都能在蜀中苍茫山一显风采,无论他的门派,族类、出身,谁的神通最强,谁就是修真界的盟主。
到了二百年后的第六届,龙虎宗把持了修真界。山河榜变成了分果果,排座次。从斗法之外,又分出论道。原来的斗法只限于金丹,论道全是几个宗门的大佬摆布。名义上还是一切修真者都能入场,实际上却分成了推荐与献宝两途。大宗门才能推荐人参加法会,小门小派不向宗门称臣获取名额,就要献宝作入门费。
到了剑宗把持大正王朝的时代,更是每况愈下。原来斗法排在论道之先,大正王朝后论道反排在斗法之先。也就是说,原来毕竟要手上见个真章,再排座次;大正时,调子已经定好,斗法只是大势底定后的余兴节目。到了近年衰时,山河榜的斗法全成了那些名门弟子的秀场,哪有寻常的修士能够出头,哪有一个新门新派冒了出来。数百年来,除了我家萧祖师,又有哪一位成就了返虚?除了我家的萧祖师,返虚者全出在大正王朝之前!
这里面的弊病,各位久历岁月,想必心中雪亮!
宗门,宗门,是广大了道门,还是断了成仙之路?”
座中众妖无语。变钜子这席话的确戳到宗门痛处,连我也无法反驳。即便我们昆仑,也瞧不惯剑宗的作为。在往年,我宗好歹还能沾些利益,那些可怜的小派就全没有指望了。现在的世上人也不过知道四大宗门,之外的传承又有几个昌盛呢?
但换位而想,是有宗门的世道太平,还是没有宗门的世道太平?
变钜子继续道,
“萧祖师和在下都是修真界最纯正的名门剑宗出身,万里云祖师我们至今敬仰。我们承认,祖师恢复了天下的秩序,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他的天下太乏味。我们要的太平不是一团死水的太平,要的不是小门小派的修士只能在边荒老死的太平。
所以我们破门另立新宗,夺了块土地作为门派的根基,这倒得罪了剑宗独孤异人、天落歌这些固守祖制的修士。他们污蔑我们,剿杀我们,把天下拖入战争的是剑宗,而不是我们洪荒宗。现在,厉无咎这位道友来到我们这边,说明星宗德高望重的任祖师也站在我们这一边,天下的公道人心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洪荒宗才能给普天下的修士带来福音。”
我插言问道,
“山中小野,不揣冒昧。我听闻,中土的每次大战,从夺燕赵到帝都之围,全是贵宗抢先下手,怎么能说成是剑宗逼迫你们?那些被贵宗杀戮的生灵又作何解释。”
变钜子本来不屑回答我,但我的问题是所有人的关心点,他只能辩解,
“夺燕赵是我们受形势所迫,断然自卫的行动。与当年万里云祖师带剑宗推翻蜀国,占据蜀地同例,不是我宗的污点。之后的数年大战,我们情非得已,是防御性战争。之先,我们向天落等提出过以擂台斗法,决定燕赵的归属,被他们断然回绝。剑宗不断派遣金丹骚扰破坏燕赵人妖两族的生活秩序,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只好将战火带入外线————就算这一年,剑宗入侵燕赵,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托庇在乌云城的弹丸之地乞食。他们本可以安然度日,是谁之罪过呢?”
“燕赵之地不是你们的赌注,怎么可以斗法交割,那是拿天下当你们的玩具了?”
我冷冷道。
厉无咎却说,
“斗法决领地归属,不伤无辜,胜过血流漂杵万倍,有何不可?星宗在红尘里的门人也常用斗法交换疆域。何况,剑宗当年就曾与上官赌斗南海,偏生与你们洪荒宗有意气隔阂,不恤燕赵百姓的性命了。”
这席话却引起了众妖的共鸣。
象王也称道,“现在是修真者的天下,有疆界的争端,斗法解决即是。凡人的武备足够捉拿盗贼就可以了,维持浩大的军队,发动旷年累月的战争,殊不值当。”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金翅鸟和西海龙。两妖面色羞愧。
“贵宗的所谓外线作战,纵容北荒妖在吃人,又怎么解释。”
我见气氛不对,又转了一问。
“那是妖族从野蛮到文明的必然的阵痛。”
变钜子的目光炯炯,“在坐的诸位,五百年前,你们跟从洛神圣母,有谁没吃过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