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劳谦吩咐:既然贵宗药师真人遣殷道兄监督原师弟功课,我宗自然不好见外,只是请殷师兄不要离开封魔岭走动,免得多生枝节。”
殷元元在封魔岭暂住,也意外造成了我的迁居。徐绍基安排我从镇妖塔上方的树洞,移居至镇妖塔十三层的雾桃林,和殷元元同院相住。
我猜想:如果我们两人联手逃脱,即使加上难保在场的莫语冰,也会让他们寥寥几个金丹头疼;反而是安排入塔,由塔灵集中监视方便。
但这样我也得了僻静。我在院中乾坤坎离四位立起四座形制各异、由小至大的丹炉专心炼药,日夕不辍。
丹炉和药材我全借用自殷元元,在封魔岭这种地方是绝计找不到的。他行走天下采药,随身携带贮藏于九枚上上品虚空灵石锻造的纳戒中。
我时时向殷元元请教外丹术,他也不摆姿态,耐心演示指点;闲时与我讲些昆仑各个传承和派系的掌故,从全尚清祖师创昆仑,八道观水祖师斗洛神瑶,再一路八道颜真人如何胜过知北游真人而接掌门之位。我偶起心念,问他可知琳公主的近况,殷师兄昔时采药,也不知详情,只听说她归山后入小瑶池闭关,久久未出。
日月穿梭,转瞬到了大正正泰二年的冬月。
乾位一座小炉轰得一声雷鸣,神焰灭尽,丹成开炉。炉中新成九葫芦分量的金光灿然的黄芽丹,清香飘满了一院。一刻钟点后金光渐隐,呈现出似果非果的寻常韭黄模样。
殷元元嗅了一下,赞道,“比之前炼的六炉好上十倍,也不算耽误时辰。”
寻常炼药四十九日可成一炉黄芽丹,我有神焰替代,只消七日就可成一炉,。二月中我接连炼了六炉,到这第七次才大功告成,浪费了殷元元借的无数灵草,才达至上上品。
我怔怔看着另外三炉丹药,已经有六十日我不眠不休,一日十二时辰全神贯注于炉火之中。饶是金石之躯,也深觉彻入骨髓的疲惫,神识中更全是挤满了药师真人传授、殷元元释读的无数丹方药理!但也有一种贯通内外丹道的充实:往常自己与人斗法时随意服食的丹药,亲手辛苦制作才倍知不易。
“那炉血丹也可以开了吧?”
我问。
殷元元点首。
另三炉丹药我分别挂了“血丹”、“腐心丹”与“还魂丹”铜牌。为赶药师真人定的期限,我在制定炼制日程时,依照药材多寡与炼制难易各排了次序,分子午昏晨分出神念同时展开进度。血丹的原理其实和黄芽丹近似,炼制还更便捷,唯有取材是灵兽精血(邪道用修士或活人精血),另要研习精怪的药理知识。
我至二人高的坎位“血丹”炉前,虚情假意地祷谢了那些奉献精血的异类(如是昆仑家养的倒只是定期取血,被殷元元在海外其他灵脉撞上的有小半是性命陨落了),以咒收了炉中神焰,随即用神念移开炉顶。炉中赤血汹涌,又一轮小小血莲从赤血里滚出。我封了嗅识避开腥臭,念咒平息炉血。一刻钟点,九品莲褪去血色,成一朵白莲飞入我手,每品莲中各有一葫芦的红丸模样丹药。丹药散出久久不去的浓香,正是上上品。
另两座炉火仍由我所命令的神焰运转。腐心丹和还魂丹,较黄芽丹和血丹更上一层难度。我这两月分别炼了三炉和五炉,全是失败但未毁炉,仍然需要工夫琢磨。至于最高妙的“长生酒”与“天仙玉露”,殷元元携带的材料远远不够。即使试作一剂,我也没有机缘。
过了当日和药师真人较劲的心气,我细思他的言语处置,渐渐觉出一些不平常来。外丹术是经年累月的慢功夫,药师真人纵然不能在剑宗的地盘向我从容传授,但如苛严和急迫,定下短促的时限,甚至把九转炉鼎的神焰由我挥霍在最基础的黄芽丹药炼制上,仿佛拔苗速长似地催我尽快速成。可既然如此,却为什么留下一个不肯道破的谜面?
其实,当今我最要紧的任务是速速斩杀缠绕的三尸神,如此才能入深定突破金丹的桎梏,在蜀山耽搁一日就少一日根本上的修行,任由恶战消损下的促迫的寿命流逝。冷观我状况的真人们绝不能不知,为何药师真人却反复责成我从最基础的丹药炼至最高妙的长生酒?
假设昆仑不放弃我,孰先孰后就不言而喻。那么十月内我务必把九个丹方全炼成上上品,就和解除我的三尸神大大有关!
此时,我一下有一种心地明亮:既有医者,何须病人懂得医理!世间岂有我本人达到了能炼制长生酒的外丹术造诣,才能解除三尸神的怪事!分明是他们无法解除我的三尸神,需要我速成外丹术的造诣,自己照着他们给的丹方来解除自己的三尸神!
我心头激荡,呀地一声喊了出来。六十日连金丹都不堪忍受的心身积累一并迸发,我一阵晕眩,歪倒在地。
“什么事,刚成了两炉丹,你倒心血潮涌!这样下去三尸神要破禁制夺出的!”
未及他的神念传毕,八条真灵幡幻成的触手从殷元元袖中游出,五条触手我肉身四肢锁死,两条触手扣住我咽喉,一条触手把葫芦中的轮回琼液灌入我丹田。
……
三尸神再度安宁,我睁开了眼睛,在他的瞳孔里看到我的两鬓不知觉间斑白了。“你昏沉了七天,我替你守了七天炉子,不然那两炉子丹要坏了。幸好没有入魔,不然我把你斩杀,在剑宗这边到麻烦了。”
殷元元道,他却恢复了寻常模样,施加于我的束缚也解了。
“好像就发呆了一会儿。丹药炼成时候,忽然想到自己还没有预办后事,心情不觉有点慌乱。”我淡淡道。
“师弟只消熬三年牢狱之灾就能重回昆仑,怎么想到了一个死字呢?”
殷元元有些异样地看着我。
“除非飞升,人皆有死,”我微笑道,“我为宗门攒功绩得了些薄产,但出手阔绰,留不下什么。只是有些承诺没有达成,怕自己万一有个短长,让别人不快了。”
我从纳戒里取出一个上了封印的盒子递于殷元元,
“眼下离我最近、最可信托的门人就是师兄了。万一我殒命,里面的五个信札就托你转交了。”
困于封魔岭的日子,我写了遗嘱,凡昆仑给予我的东西悉数还于他们处置。盒子中另有五个信札:
第一份信札给予文侯之弟姬傲剑。我曾答应传他法术,在封魔岭中我终于写毕《诸天雷法总纲》定本及衍生诸道术,信中已附,由他传承于世。
第二份信札给予星宗掌门屈灵星。我困于白云荒岛无所适从,他推荐我入昆仑门下,才有至今的种种机缘,我却一直无暇完成他寻妹的嘱托,心中愧疚。
第三份信札给予昆仑洛神琳师姐。当日是我存心和她故意发难,师姐对我厚爱铭记在心。我殒命后银蛇剑便奉她为主,偿我未替她取回补剑妖丹之过。
第四份信札给予上官天泉先生。驱除萧龙渊之役,上官翩翩师姐失陷妖中,我却独自偷生。奉上《雷法总纲》,俟她归后聊表歉意。
第五份信札给关中都督麾下平妖将军原芷。我对她无话可说。只在信札中也附一部《雷法总纲》,助她寻觅银龙,报我们父母之仇。
我望着盒子,暗嘲自己只会用物物相易表达自己笨拙的心意。
殷元元却把盒子推在半空,似乎欲言又止,终于,他决然道,
“好吧,师弟既然猜到了,我也不把宗门的举措捂着了——你选择呆在封魔岭,错过了真人驱除你三尸神的时机,这差不多是等死一样的残酷事情:轮回琼液虽然能止住三尸神发作,但每过一日,三尸神依然能融于你神念一日。等到你和三尸神全不可分的时刻,轮回琼液也无济于事,只好在四宗门的睽睽众目下将你斩杀示众。
“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不愿背负杀唐未央的恶名一生。”
“所以真人们议论下来,只有寄希望于万一。由药师真人助你速成绝顶的炼药师,然后由你自己将三尸神炼化成一种你的法宝。宗门开创以来,从没有这样的事情!”
殷元元的眼神灼灼,反而流露出一种兴奋感。他把遗嘱盒子推回给了我。
“将三尸神这样的心魔炼成法宝?”我细思,
“——我们自己祭炼或者奉我们为主的法宝,其实也和我们神念缠绕相连,所以修真者称其性命相关。三尸神和我神念的联系越来越像法宝和本主联系,只是我们的主奴身份与寻常法宝相反。如果能颠倒过来,三尸神就不再是我的桎梏,反而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法宝。”
我道。
殷元元赞,
“一点即通呀!所以药师真人给你定了十个月研习外丹术的时间,如果能如期完成课业,你还留有十个月的时间祭炼神念中的三尸神——但下十个月却是异常波谲云诡——轮回琼液的效力与日俱减,你要时时处于与三尸神交战的状态,既要对抗她们,又要炼化她们,还要应付剑宗的杀机。”
我想了下道,
“封魔岭中人知道分寸,剑宗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害我。”
殷元元冷笑,
“这几日你不知道,封魔岭来了新人物——原来镇守南荒的剑宗真人顾天池要来坐镇此地,现在他掌神剑黄泉,他的一千羽蛇道兵已经驻扎在封魔岭外面了。”
我回想起遥远的记忆
——光芒万丈,压倒群宗的第二代剑宗真人中,有一对双璧之称的真人,即使天落掌门和林真人也都要恭敬地执弟子礼,顾天池即是其中之一。本来不会履足中土的他,也要来扶持危机中的剑宗吗?
“但今天还有一个我更讨厌的人来拜访你,”殷元元道。
“噢?”
“上官子羽那个伪修真者。”
——他,他不就是翩翩的哥哥吗。
我呆了下道。殷元元向院外喊道,
“上官小贼,进来吧!”
如果翩翩是个男子,一定如步入院中的男子那样俊俏。那个金丹上层修为的青衣书生彬彬有礼地与我寒暄招呼。
在世俗界他的名气大过绝大多数的修真者,甚至近乎宇文大都督——因为谁都知道他是不理世事的上官天泉的代理人,执掌着天下最雄强的财团,他的指令决定着无数行会、无数商人、无数工匠、无数农人的命运,也影响着宗门整军经武的方略。
这样传说中的大人物就是我眼前这个仿佛初离书院的恬静青年儒生。
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气质与翩翩有微妙但根本的差异:他的眼神中既不热情,也不冷漠,永远与一切生灵保持着某种距离。
“我刚列席了第二次九人会,听闻原师弟在封魔岭小住,于是前来拜望。舍妹承蒙照顾,半月前我与她在乌云城洪荒宗的魔高一丈塔中会面,她托我传达对原师弟的感激。”
上官子羽的叙述平淡如水,仿佛去过的地方不是与宗门势如水火的妖国,与他见面的也不是骨肉相连的至亲,只是去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接触了一些东西那样,而翩翩仿佛是去了什么地方避暑消夏似的。
——洪荒宗?
“这是萧龙渊照虎画猫的新门派吗?”殷元元不屑道。
“龙渊祖师这样告诉我,这是世间的第五大宗门,修炼的典籍为《海底》,普渡世间一切众生。”
上官子羽不偏不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