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衡见萧齐痛苦失声,心下倒觉安然。暗道好了,明日可以理事了。再不说话,瞥了那信一眼,悄悄退出去,伸手掩上房门。
第二日同了王世充再来,却不见了萧齐。王安回说:“我家大老爷一早骑了马。独自一人出城散心去了。”张衡顿时气急,问:“何时回来?”王安只说不知。又问去了哪里,说是西郊。张衡二话不说,紧了马缰便往西门驰去。他不能不急,这几日大军就要北上,独孤皇后身边有裘公公着力维持,行军总管的职位自当落在晋王杨广的身上。太子在京左右无事,争那军中职位不得心中又是郁闷,说不定便会来洛阳巡视找碴,若不早做布置,定要误了机会。骑在马上,心中早把萧齐“无知小子”“混帐东西”骂了个透。
二人一路驰来,却哪里找得见萧齐踪影?直奔了五六十里,渐渐荒僻,路途之上行人稀少,野草参差,张衡便有些累。他出门向来坐轿,何时骑马急奔过如此远的距离?眼见不远处有一小店,杏黄酒旗招摇,不由的叫王世充:“王兄,那里有个酒家,且歇一歇罢。”
行过去,就见酒家左侧的栓马桩上系着一匹白马,镖肥体壮毛滑腿长,却是民间少有之物。王世充一拍手,“哈”了一声,指着那马喜道:“在这里了。”二人下马进店,一眼便看见萧齐。
店内人不多,稀稀拉拉五六个客人,萧齐坐在正中的桌侧。这厮今日梳洗的精细,博士高冠虽戴得有些歪斜,想是马上颠的,倒也不显得乱。一身的素衣,哀戚之余十分的雅致整洁,越发衬出公子哥儿眉若横山脸似敷粉。只两个眼睛还似昨日,痴痴呆呆望着前面一处,有时转动,有时便停下来,却是一眨不眨。
顺着萧齐目光看过去,便见到一人。
这人年纪只在十六七,穿普通的粗布青衣平底麻鞋,梳一只半堆云髻,步摇斜插,两鬓犹有青青垂髫。她双眉又细又长,弯如柳叶,两眼好似挂了露珠的花瓣,一笑便成新月勾儿,两排眼毛乌黑发亮,一棵棵翘着仿佛小风里的毛毛草,嘴角就象有什么家什往上牵引,做成一只摇摇船的模样,嘴角上的笑窝儿浅浅的,看得久了,又似乎极深,又兼有玉肌冰肤,嫩如新剥鸡子,若轻掐一掐,定能滴出水来。
张衡便呆了一呆,荒郊野地,竟有如此女子!再看这女子,端着酒水在五六个客人间插花也似飞舞,续完酒水之余,往往便瞟一眼萧齐,一笑,露几个玉石般碎齿。
张衡心中一跳,也不忙与萧齐答话了,问迎上来的掌柜:“那个……是你的孙儿?”这掌柜的一头黑白乱发有如茅草,脸上皱巴巴的看去总有六十余年纪。
不料掌柜的道:“达官请上座。小人年纪还小,尚没有弄孙的福份,这是小人的姑娘。”
张衡一笑,指着萧齐道:“你也不必招呼了,我二人和那位公子爷相熟,就做一桌。”自怀中摸出一锭黄澄澄的物事,总有七八两上下,塞在掌柜的手上:“你自去伺候别桌的客人,只叫你姑娘来为我三人续酒。金子就不必找赎了。”掌柜的听了,喏喏连声,一连打了上十个鞠躬去了。
在萧齐身边坐下,王世充不住扭头去看那女子,张衡挥手在萧齐眼前晃了一晃:“萧侍郎萧公子,身子安好?”
萧齐这才看到二人,如梦方醒,呐呐道:“好,还好,原来是二位大人。”
张衡笑道:“这女子当真好样貌,萧公子好眼力。”
萧齐垂下头,一时间不知说甚么好。自己只是遛马散心遛到这里,进店歇息陡然间为那酒家女子形容所惊,在他人嘴里说出来,便成了“公子好眼力”,倒仿佛他瞧中了这女子,时常来往一般。孟庆尸骨未寒,堂中灵牌犹在,他萧齐焉能风流散漫!心中思索,待要辩解几句,却听张衡又道:“这女子约莫一十六七,正是匹配萧公子的年纪,只是化外野民,怕是不知礼数,难以侍奉君子。”
张衡看了看萧齐脸色,见他虽低头不作回音,却不反驳,便知他心喜此女,只是孟庆新丧,脸面上抹不大开。又道:“孟大人泉下有知,定然乐见侍郎得配良人。这女子只须稍加**,笃定倾国,便是我张某人,这般年纪,也是难免心动啊。”啧啧两声,说的语带惋惜,那“我张某人”之后一句,确是真话。
萧齐听了,越发心乱。孟庆战没的消息传来,虽不似天塌地陷那般令人绝望,却叫他知晓,这世上从今往后便只他萧齐一个,心中所思再无他人可以倾述。倘若真的于田园求苟活,他可以去织布,却无人耕田了。若再有一个麦铁杖前来相欺,便是被人打死,也再无人管他了。心中戚戚,思想孟庆漆黑孔武的模样,又是自伤自怜,无所适从。却听张衡话锋一转,又去取笑王世充:“王兄不要目光灼灼了,那女子必不喜你这样粗鲁武人,你若有萧公子这般才情样貌,倒不妨一试。”
萧齐抬眼,只见王世充端茶一饮而尽,也不脸红,又张目寻那女子,在人家头面胸前瞧个不休。心中郁闷,看不得这厮放肆丑态,道:“二位大人寻萧齐何事?不如就回城中商议?”站起身来。
张衡一把扯住,笑道:“些须小事,散心再议不迟。萧兄也不必计较王将军,他一个武人,粗鲁有余,只知女人好看,有甚么香玉之情了?且饮茶。”底下一脚,踢得王世充回过神来。
王世充也不是傻人,早知张衡心事,挨了这一脚,忙收回目光。长安带来的三个女子他都见了,怎及得眼前此女的万一?若是能收服了教太子见到,收入东宫那是一定的,只便宜了这姓萧的毛头小子。心下惋惜不止,嘴里连连道:“萧侍郎好眼力!真好眼力……”罗罗嗦嗦,不知说了些甚么。
萧齐立着,却见那女子端一个大木盘,上面放了两三碟小菜,几壶酒水,低着头望自己桌边走来,行得两步,忽又抬头瞟自己一眼,嫣然一笑。这一笑与适才在几个客人间周旋时大有不同,眸显微波腮带轻红,鼻翼翕张,几点碎玉紧紧咬住了下唇,羞情怯意盎然而来。登时一阵迷糊,犹犹豫豫的,又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