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须陀低声道:“爹爹巴不得孟庆未死,巴不得他出将入相,我的宝贝丫头也好有靠……”说着,眼便红了。
“不成想这厮虽然魁梧黝黑,却不长命,枉费了老子一片心意……我儿且哭一哭,哭了便好了。”张素见张须陀落泪,终于相信,一屁股坐到地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张须陀跟着哭一会,叫婢女进来伺候,只料不到张素一哭便没个尽头,连着三日珠泪不断,第四日没了泪水,嗓子哑了,仍旧呜咽不止。又不知进食,不去洗漱更衣,你拉扯她喂她她便随你,不动她便只知哭泣。
张须陀慌了神,求神拜佛驱妖驱魔带张素出去游玩,终是无用。杨坚着御医来看,火炙针扎的也不知疼。于是贴出榜去:大隋千金公主染恙,能治愈者赏金千锭,田地若干……
只是这榜等若未帖,一来御医也看过了,御药也吃过了,哪个江湖郎中自忖医术赛过官家郎中?二来张须陀看的严实。初时尚有几个郎中贪图银钱揭榜,却因摸着公主手腕把脉把的时光长了,反遭一顿打。其中一人怕是遭打不服,言语上略有顶撞,被扔出来只好自己掏钱买药吃。这事在城中一时谈开,那自己吃药的郎中被传为笑柄,就连忙着布置事务的杨广也知道了。这几日萧齐闭门,万事见不到人,诸多秘事不得其参谋杨广甚觉不便,就借了这件事往萧齐房中去。
见是杨广亲来,萧齐不好推拒,开门纳客。
杨广进去,只见房屋中央的大块铺地砖石被刨去,堆了一个坟茔,坟前插一木牌:“孟庆之冢”。虽然觉得晦气,但碍着萧齐,杨广倒也对墓拱了拱手,与萧齐道:“萧兄不要太过悲痛,人死不能复生,还要节哀……”
萧齐道:“草民知晓了。草民虽然与他割袍断义,但他在这世上只得草民一人为兄,到了泉下越发孤单。王爷略宽些时,待草民为他守足七日,再为王爷效命。”
杨广道:“今日来实不是催萧兄理事,本王那些琐事,正合慢慢料理。只因本王御妹染疾在身,颇为沉重,一众郎中无法治愈。本王以为,此乃心疾,非药石可除,萧兄甚是知人,或者有法子亦未可知。本王极爱这个御妹,虽非嫡亲,情同手足。”
萧齐问:“可是千金公主?她知晓孟庆身亡了?”
杨广点头:“只能是为此事。”
萧齐站起身来:“好罢。自当为王爷分忧。”
两人出去,萧齐叫慕容三藏弄来一套郎中行头,穿戴齐整了往张府去。杨广也要跟去,说:“现下张须陀不认人,萧兄独自前去似乎不妥……”萧齐道:“不妨,草民医好他的千金便是了。”摇着虎撑,挂着药箱,慢吞吞去了。
张须陀的门前空荡荡的,无人敢在此停留,这几日门前守卫的兵士板着脸甚是凶恶。萧齐照直了府门走,立马听到一声断喝:“那郎中!别处去!”
萧齐把虎撑晃一晃:“正为公主贵恙而来。你速去报上张帅,说有人包管还张帅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儿,只是诊金贵了些……”
那兵神色立即不同,躬身道:“先生稍候,不要担心诊金,我们大帅甚么价钱都肯出,先生便要一座……”边说,边往里跑。“先生切莫走了。”这一句话传来,人已没了踪影。
张须陀正在内院喂张素吃饭,听得侍女报说门外来了个郎中“包公主痊愈”,跳起来便走,来到门前犹端着饭碗。待看见萧齐和他那一身打扮,登时脸色黑下来:“萧公子敢是来消遣老子?!”说到“子”字,两排牙齿已咬在一起,两眼睁得有若铜铃,只要有一字半语不对,那就不是伸手打人能完事的。
萧齐不慌不忙,说出话来不离治病:“诊金五十万两。”
张须陀扔了碗,揪住萧齐衣领:“你胆量不小……”
萧齐道:“六十万两。”
张须陀大怒:“若不能治愈,老子剥了你的皮!”
萧齐道:“七十万两。黄金。”
张须陀松开手,吁一口气:“跟老子来。”再不开口。
萧齐一路跟去,半道上把虎撑、药箱都给扔了。张须陀看在眼里,也不发脾气,走过演武场时顺手操一柄明晃晃钢刀拎着。后面跟的奴仆婢女不禁偷偷拉后少许,大气也不敢出。
来到内室,萧齐并不靠近,坐的远远的观看张素。见她头发衣袜倒还齐整,脸上颜色尚可,想是婢女们服侍的,只两眼无神,嘴里哦哦呜呜的仍在哭泣,有些嘶哑。心下感念这女子用情之深,想起孟庆,又有些自伤自怜,眼眶不自禁地红了。回头道:“公主乃是心疾,极沉,不是药石可医……”
张须陀听见,须眉俱张,压着嗓子道:“是么?你且出来……”
萧齐心头大跳,知道不能出去,忙接下去把话说全了:“……与草民料想的一般无二。草民看来,可使其他偏方用一用,多则一两月,少则就在今日,公主可望痊愈。”再看张须陀,神色和善了些,却显然不信。便道:“事不宜迟,张帅这就将仆婢遣开,此处不许发出一丝声响。张帅最好也能回避……”
张须陀哪里肯走?胡子眉毛又张开来。不得已,萧齐道:“罢了,遣开奴婢便成——戍主今日若听见甚么,还请承诺不与他人言说,否则萧齐束手不理,剥皮剜心随张帅的意。”
张须陀急道:“不讲不讲,快治快治!若讲了老子不得善终,死在刀枪之下,乱刃分尸。”
萧齐苦笑一下,挪椅子至床边坐下,与张素轻言慢语:“十多年前,川中有两个苦命的孩子,其中一个略长一岁,姓萧,叫做萧齐,那年幼些的姓孟,叫做孟庆,两人相依为命,谁离了谁也不行。萧齐喜爱读书,识字快,每每认得一个新字或者读懂了一句好文章便教给孟庆。孟庆身高力大,矫健灵活,两人日常的吃食就靠他了,他也总能猎到一两只小兽或者捉几条小鱼拿回来果腹。他自己吃的多,却总是让萧齐先吃,两人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比嫡亲的手足还要亲近……后来,两兄弟遇着一位异人,这位异人文武双绝,因见两个小孩可怜,从此教授两兄弟习文练武,一切文章词赋,刀枪棍棒。萧齐体弱没学着甚么,那位孟庆却文才武艺均有大成,尤其在武艺一道,真是陆上水下行行皆通,刀枪拳棒件件皆精……”
说到这里,张素眼珠转动,盯在萧齐脸上。
萧齐大喜,知道对路,治得正是时候,忙接下去:“十多年过去,两个小孩长大了,那位异人将两兄弟送至长安,叫他们在长安安身立命,随即飘然而去,连个姓名也未曾留下。不过这时候两个苦命的孩子已不须有人照拂了——那孟庆随军入伍,凭本事在疆场杀敌建功,不多时便做了大官,大将军,手下有千军万马听他号令。他又结识了一位美丽的女子,这位女子不但美如天上仙女,而且身份高贵,乃是当朝第一武将、柱国元帅张须陀的女儿,又是当今皇上的义女,封作了千金公主的……”
张素喉中“卡卡”有声,嘴唇一张一合的似要说话。
“孟庆与千金公主互相倾心,两人更曾同生死共患难,真是一对如花美眷……叵耐朝中有人作梗,逼的孟庆造反,又设下奸谋,将他逼至黄河岸边,身中数箭,赴水而去……”
张素眼中滚出泪水,在脸上淌成两条小溪。
“朝中奸臣以为奸计得逞,孟庆已死,从此不能与千金公主结成良缘,只是他们怎知孟庆自幼善水!这长安只有一人知道孟庆未死,便是萧齐,便是在下!孟庆善水,就是在水面也能闭目睡眠,说他受创淹死岂非笑话!此刻只怕已在哪里养伤,待伤势好了,自然重新骑大马做大官,来迎千金公主结成美满姻缘……”
忽听张素道:“你说他……未死?”
萧齐眼中流出泪来,赶忙抹去:“草民萧齐以性命作保!公主千万莫存死志,将养好身子,孟庆喜爱丰腴些的……女子,来迎时见公主变的瘦了必然不喜。也莫太肥,太肥则其蠢如猪,那孟庆便是喜爱公主的美貌伶俐,身段婀娜,若看去便是蠢猪一只……萧齐也不用多说了。”
张素点头,忽然哭道:“你说他未死,那便一定活着。爹爹,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