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就在城门口,搭一辆远离历城的牛车,她就可以远离这场恶梦。乱世是男人们的游戏,不是她这个小女子能玩的。石岚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哥哥和伙伴们玩官兵捉贼,她跟在哥哥身后要求加入,却被哥哥和哥哥的朋友们驱赶、嘲笑的情景。她去父亲那里告状,父亲将哥哥捉回来,用粗壮有力的大手狠狠地修理。第二天,游戏重新开始,她却被拒绝如故。
“如今,你永远不能拒绝我玩了!”石岚又擦了一把脸,抹去悄悄流出来的泪水。手腕上有一道清晰的淤痕,那是铁铐留下来的痕迹。监牢内所有苦痛的绝望,她都记得。甚至导致这苦痛的绝望的人,她也清晰地记得对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甚至,他胯下那匹战马的銮铃声,都不曾忘记。
“叮,叮铛,叮铛铛”熟悉马挂銮铃声再度响起于身后。石岚本能地将脊背缩了起来。,凭直觉,她知道这匹战马是冲自己来的。警惕地转过身,她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石岚一辈子也忘不掉。是此人带着官兵将百余名石家亲卫砍死在许家窝铺祠堂门口,是此人一槊捅死个她的哥哥。也同样是此人,以嘲弄地眼光从她手上拿走父亲的人头,然后命人将她绳捆索绑。
她用力扭转身,加快步伐奔向车行,好像不愿再看见对方胯下那头英俊的战马。但身背后的马蹄声却不依不饶,如影随形般跟在她的左右。
秦叔宝刚才一直在远处坠着,虽然听不清二人的对话,却把旭子的一举一动看了个清楚。“李郎将要上当!”当看见石岚追向李旭的战马时,秦叔宝就暗暗得出结论。在骗人方面,同样年龄的女人远比男人拿手,特别这种在土匪窝里长大的女人精,不把李旭骗得晕头转向才怪!
果然,没多久,秦叔宝就看见李旭就把卖身契、荷包都掏给了对方,而且摆出了一幅施恩不望报的模样。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根本不知道,从追赶他战马那一刻起,石岚已经转了千百个心思。身上的动作,脸上的表情,甚至连脚步声的轻重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见了此女子本事,秦叔宝不敢轻易再放她走,所以策马快速上前,用一种不容辩驳的语气命令道:“石姑娘且慢行一步,秦某有话要说!”
听到秦叔宝的话,石岚的眉毛轻轻向上挑了挑,同时,嘴角露出了一缕怪异地笑容。她快速将所有表情收拾起来,缓缓扭头,冷冷地问道:“名满天下的秦督尉在光天化日之下拦住小女子,不知有何吩咐?”
“好个伶牙俐齿的女子!”饶是秦叔宝见惯了人间风浪,也被挤兑得呼吸一滞。他庆幸自己来得还算及时,眼前这名女子被李旭买下,绝不是纯粹的偶然。也许被拉上木台的一霎那,她已经看出了谁可能是自己的救星,并向对方释放了足够的诱惑。想到这,秦叔宝轻轻拱了拱手,笑着应道:“石姑娘见谅。吩咐,秦某不敢,秦某只是有几句话,想和石姑娘交代一下而已!”
“督尉大人有话,民女敢不洗耳恭听么?”石岚把双手齐于左胸侧,右腿后支,然后微微蹲身,庄重而迟缓地回了半个万福。紧跟着,她利落地后退半步,以方便自己能直面秦叔宝的逼视。过去所有罪孽,在李旭将卖身契归还到手中时,她已经偿还完毕。如今,已经回归到草民身份的她,着实没必要畏惧秦叔宝什么。
“石姑娘,无论你自认是石子河的儿媳,还是她的女儿,我想请你记清楚了两件事情!”秦叔宝在马背上坐直身体,正色说道。女儿两个字,被他刻意咬得很重。虽然他此时再多拆穿一次对方的身份于事无补,但他宁愿让对方明白,并非所有人相信她的谎言。
“第一,令尊死在裴长才手中,令兄在阵前为我所杀,两件事,都与旁人无关!”说到这,秦叔宝故意停了停,用目光紧盯对方的面孔,直到从石岚脸看到了自己预料中的惊诧,他才缓了口气,继续强调:“第二,姑娘要想替兄报仇,随时找秦某便是,请勿殃及他人!”
眼前面孔上的表情快速发生着变化,先是惊诧,后是悲愤,随后,震惊悲愤全部崩溃掉。秦叔宝看见了清晰的泪痕,这让他多少有些不忍。但几乎就在顷刻之间,泪痕被石岚用一双脏手抹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倔犟的女子摇了摇头,给了秦叔宝一个非常清晰的回答。
“石豹在两军阵上死于秦督尉这样的名将之手,可谓死无所撼。小女子不才,但‘当面不让步,举手不留情’这句话还听说过。”说到一半,她也刻意停住话头,用还带着泪花的目光毫无畏惧地盯住对方,直到把秦叔宝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才笑了笑,继续说道:“第二,我想将军自己也明白,凭小女子的身手,再练一百年也难望将军项背。所以报仇一说,更属无稽之谈!”
“好一个刁钻古怪的女子!”秦叔宝听得心中又是一叹。几乎是出自本能地,他把右手伸向了马鞍桥。他有些后悔放过眼前这名女子了,多年的行伍经验告诉他,对方表现得越镇定,将来反噬的风险越大。但他却无法对一名手无寸铁的女子下手,虽然从石岚眼里他已经看到了浓浓的怨毒。
“怎么,秦将军还怕我一个小女子么?”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于生死关头走了一圈,石岚轻轻上前半步,逼问。
二人目光于半空中再度相遇,碰撞,仿佛迸射出一串凄厉的电火,令秦叔宝身边的日光都为之暗了暗。没来由地,身经百战的秦叔宝被那热辣辣藏着毒液的目光逼视得心里发慌,逼得想用武力直接解决。如果对方是个男人,他可以一笑了之。连握刀的正确姿势都不懂的人,根本不配他秦叔宝出一次手。但对方是个女子,一个具备八分姿色,十分心机和满腔怨恨的女子。对着这样一个女子,秦叔宝骄傲不起来,也发挥不出原有的威风。
“连亲生父亲脑袋都敢割的女子,叔宝兄跟他费什么话,一锏打死便是!”罗士信策马从后边匆匆赶来,看见秦叔宝居然被一个犯妇逼得缩手缩脚,气愤不过,大声喊道。
“这不是罗督尉么?不知道民女身犯何罪,值得罗督尉喊打喊杀!”石岚猛然扭头,冲着罗士信追问。
气势汹汹冲过来的罗士信也被问了个一愣。他今天陪李旭去“人市”,同时打算顺手为自家挑了二十几个健壮的俘虏。本来这些无聊的事情该由罗府的管家去做,但罗士信怕管家无法威慑住那些叛逆,所以才亲自动手。谁料刚挑到一半,却看见李旭把叛匪头目石子河的女儿给买走了。紧接着,他又看到秦叔宝策马追了出去。罗士信怕其中有什么误会,不得不放下手头事情,匆匆忙忙地追赶秦叔宝。谁成想被拥挤的人群耽搁了片刻,等他赶到了正地方,却只看到了一个稀里糊涂的结尾。
“她不是已经成了仲坚的家奴了么?怎么这等刁奴,仲坚也不教训?”罗士信用力呼了一口气,向秦叔宝质问。他承认自己刚才说得是冲动之言,打狗也得看主人,没来由杀了李家的奴才,双方面子上肯定非常难看。
“你已经是自由身,我们两个当然不能杀你。但希望你记得是谁把卖身契还给你的,切莫做出什么恩将仇报的事情来!”秦叔宝摆摆手,没有回答罗士信的话,而是对石岚说道。
“秦将军放心,小女子的武艺,也绝对不是李将军的敌手!”石岚笑着回答,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甜,甜得令人胸口发堵。
女人的兵器,不止握在手上。她就这样傻瓜般地甜甜笑着,目送秦叔宝和目瞪口呆的罗士信远走。然后,她笑着蹲下身来,撕下一片破烂的裙角,沾着吐沫,擦干净脸上的灰尘。带着三分笑意,三分自得,她缓缓走向城门,错过车马行,走进历城喧闹的街道。
她不想再走远了,李旭说得对,凭借武艺,她这辈子都打不过秦叔宝。但女人不需要武艺,男人凭武艺征战沙场,女人只需要用心去俘虏一个男人。
城里边有一个男人,几乎对她是不设防的。从复仇的角度来看,那是上天赐给她最好的机会,最好的猎物。
石岚使劲咬了咬牙,抬腿走向一个布店。荷包里的铜板哗啦啦地响着,提醒着她自己还拥有一部分家底。在双脚迈过门槛的一瞬间,她将嘴里的血咽了下去。那口血是甜的,充满了仇恨的味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