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拢残兵,最关键一步在于收拢其心。薛世雄不愧为行伍多年的老将军,简单的一句“回家”激起了所有人求生的渴望。心中再度有了目标之后,士卒们的表现便不再像刚逃离生天时那么混乱了。主将发出的命令能被基本顺利地执行,大军行进时的秩序也比夜间好了许多。
虽然眼下深入敌境,高句丽人随时都可能追上来。薛世雄却不肯让将士们抓机一切机会逃命,第一天上午和下午各走了二十里,便选了一块有险可守,有水源可用的丘陵地带,扎下营寨来让大伙休息。
第二日,大军休息到巳时才拔营,上下午各走三十里路,到了下午申时三刻,又早早地扎下了营盘。薛世雄一边派出斥候四下打探敌军动向,一边派出射艺比较出众的士卒随着王元通到营地周边打猎。同时还选了三百多身体较强健,在家时做过农活的老兵到山谷里寻找野菜、蘑菇、黄花等物,替大伙改善伙食。
如此三天走下来,士卒们的腹中渐饱,心中的恐慌感觉渐去,身体上的疲劳也慢慢开始恢复。薛世雄见此,又适当地派出三个团的步卒,袭击了一处偏僻的游牧部落,在对方毫无防备之下,隋军自然是大获全胜,牛羊、驽马抢了不下百头,尾随溃兵追杀出十五里才奏凯而还。薛世雄大喜,给出战将士每人记下大功一次,赏米两斗。同时下令,将劫掠来的牲畜尽数杀了,烤成肉块供大伙进补。一时间,这支军中欢声雷动,几乎每个人都坚信在如此英明的将领统帅下,大伙可以平安撤回辽西。
见薛世雄如此会收买人心,护粮军中便有人暗生不满。眼下这支兵马是大伙救出来的,所用粮食也是大伙舍了性命从辽西运来的,就连现在的行军地图,都是护粮军校尉李旭在怀远镇时所画,而不是大隋军中颁发的辽东地形图!但所有赞誉都被薛世雄一个人担了,这算个什么道理?
找了个洗伤口的机会,武士彟凑到刘弘基身边,小声表达了自己的愤慨。刘弘基却不生气,笑了笑,低声安慰道:“薛将军经验丰富、用兵老到,无论声望、能力俱远在我之上,兵马归他指挥无可厚非。大伙此刻还在危险当中,些许虚名即便争来有何用处?!况且咱们当初救人又不是为了让人感激,鸡毛蒜皮的勾当,士彟不要太看不开了!”
“三十万大军都被人垒了墙,还夸什么用兵老到!”武士彟不屑撇了撇嘴,小声嘀咕。
“辽东兵败,实非将士之过!若是……”刘弘基谨慎地四下看了看,将后半句话吞入了肚子。
从当夜踏营时敌军的慌乱表现上来推断,高句丽士兵远称不上骁勇善战。如果双方都放开手脚硬碰,十万隋军足可扫荡半个辽东。远征军用了不到一个月时间从辽水东岸直杀到平壤城下,不可不谓之勇。宇文述将军在粮尽时的应对策略,也算得上是中规中矩。这样一场必胜之战落到如此结果,恐怕罪责不该往将士们身上推。但应该负责任的人到底是谁,却不是刘弘基这小小车骑将军能胡乱点评的。
“嗤!”武士彟从鼻孔里喷了股恶气,不理睬刘弘基,转头去找李旭发牢骚。却看见李旭像只鸭子般趴在石板上,正在笨手笨脚地用布条沾了盐水擦脊背上的伤口。当夜踏营时,他背上挨了两记流矢,而那个受伤的部位又刚好在两扇肩胛骨之间,自己弄起来分外废力气。
“我来帮你擦!”武士彟趔趄着走上前,夺过李旭手中的湿布。
隋军身上的铠甲都是先皇在位时督造的,做工精良,质地坚实,所以流箭并没有射入李旭身体内太深。但因为天气炎热,连日来大军行走的又全是树林茂密,湿气深重的丘陵地带,所以李旭背上的伤口有些感染,看上去红红的一大片,甚是怕人。
看看李旭那幅狼狈模样,武士彟忍不住摇头。先到溪水边将湿布重新洗净了,然后沾了浓盐水,一点一点擦去伤口周围的脓血,边擦,边小声嘟囔:“那个薛大将军也太会用人,明知道你受了伤,还每天让你带着骑兵队前队后往来照应…….”
“皮外伤,不打紧。”李旭咬着牙,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很轻松。盐水浸入伤口后,恼人的麻痒感觉轻了些,但那种火烧火燎的痛,却令人直打哆嗦。
“还不打紧呢,要不是你身上的校尉铠甲结实,这两箭早就要了你的命!”武士彟非常不满意地呵斥。李旭虽然是他的顶头上司,但他的年龄比李旭大了好多,双方关系走得又近,所以彼此间说话也没那么多尊卑之分。
“校尉铠甲?嘶——”李旭疼得吸了口冷气,问道。
“当然,你以为这甲就是好看么?咱大隋规矩,级别越高,铠甲越坚实,校尉之上,甲衬内都加了镔铁尺的。老齐他们跟你又好,所以你这身甲比寻常校尉用的又厚些……”武士彟看见齐破凝就在不远处洗伤,故意提高了些说话的声音。
他自顾说得高兴,却没发觉手下的脊背却突然硬了硬,一不小心,湿布直接抹进了伤口里,疼得李旭身体一哆嗦,整个人僵成了一条死鱼。
“呃――”李旭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吟。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武士彟赶紧向李旭表示安慰。刚才手太重了,伤口处已经又新的血液流出来。也就是李旭,换了别的上司,肯定抬手就赏他一记大耳光。
“没,没事!”李旭有气无力地*。自从入了护粮军,他的铠甲都是老齐主动配给。从队正、旅率到校尉,每升一次级,齐破凝都派人送上新的铠甲,顺便把原来的不合身份的那套收回。李旭习惯了这种照顾,只觉得不同级别将校穿不同铠甲是为了严肃军容,却没想到其防护性能上还有这么大差别。
偷眼向临近擦洗伤口的同伴看去,他猛然发现,当日踏营回来的六十三人,其中伙长、队正、旅率居然占了很大一部分。旅率以上,只有李良一人阵亡,同去踏营的六个队正也只阵亡了一个,三十个伙长至今还有二十二个活着,而普通士卒,在敌人的流矢攒射中却远远没有那么“幸运”!
他偷眼看向刘弘基,看见平素对自己照顾有加的老大哥正仰面朝天躺在一块石板伤晒太阳。两个亲兵轻手轻脚,蹲在他身边用干净的白布替他擦洗伤口。在刘弘基不远处是宇文士及,这个终于安静下来的家伙此时正在坐在一块石头上品茶,而宇文家的两个家将,无论是勇武异常的宇文季还是忠心耿耿地宇文仲,都低着头弄火,一个用抢来的铁锅替宇文士及熬枣叶茶,另一个在小心翼翼地烤着一只刚打来的野兔子。
“原来当校尉,还有这点好处!”李旭低低的叹道,声音里有股子说不出来的疲惫。当日三百壮士踏营,自己以为大伙面临的是同样的危险。现在才知道,原来在死亡面前,人的生命也如此的不同。
“当然,否则谁还拼命往上爬!”武士彟不屑地回了一句,拎着脏兮兮的布条,到溪水边清洗。
溪水边,是一堆堆普通士卒,他们吃东西没有那么讲究,临时用石片磨出来的锅灶上,偶尔有人放下一块肉,或者几个蘑菇,就能激发出小声地欢呼。
那一刻,李旭不知道自己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他突然觉得很冲动,很想找人打一架。握紧了拳头,身上却提不起半分力道。
这一瞬,想找人打架的不止李旭一个。数百里之外的马砦水边,高句丽国相乙支文德也特别郁闷。一伙煮熟了的鸭子全扑棱着翅膀飞上了天空,转眼就消失得无踪无影。虽然敌军突围的当日,乙支文德并不在场。但让这么大一伙子人逃了出去,几乎玉一般完美的辽东歼灭战就出现了暇疵。若从全局角度看,这个瑕疵还不止是小小的一点!
利用敌方君主喜好虚名这个弱点,高句丽君臣把投降和背信两条妙计反复使用,玩了个精彩绝伦。三十余万武装到牙齿的隋军,就这样活活被拖死在了辽东境内。这场胜利不可不谓恢弘,在高句丽国内,国王高元和丞相乙支文德的声望一下子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虽然他们取胜的手段看起来有些不光彩,但只要结果漂亮,谁在乎过程和手段呢?况且耍无赖是小国的特权。如果哪个小国跟大国玩什么正大光明,这个国家肯定是自己找死。
这是上苍赐给高句丽的崛起良机,眼下,大隋在辽东城外的其余近七十万兵马已经军心浮动。如果高句丽派人将远征军尽没于马砦水的消息透漏过去,加以推动,貌似强大的隋军肯定不战自退。高句丽士兵借着大胜之威杀过辽水,未必不能拿下祖宗数代都梦寐以求的辽西大地。
只是,大举反攻的前提条件是高句丽境内不再有残敌。辽东大地有很多朝秦暮楚地小部落,他们习惯于追随强者。今天高句丽大胜,他们可以跟在高句丽身后打秋风。如果高句丽兵马的后路被人抄了,他们肯定又会毫不犹豫地替大隋皇帝陛下立功赎罪。所以,那支逃出去的残兵,必须尽快被找出来。只要他们还存在一日,高句丽大军就不能无忧无虑地杀过辽河。
可这支残兵却在夜色中消失了。乙支文德去过对手遗弃的营地,看到过那数千座已经熄灭了的火堆。从火堆周围的脚印和马粪数量上来估算,他知道当夜敌军前来劫营的人数绝对不会超过一千。就是这区区一千死士,却给高句丽军制造了几乎三倍以上的伤亡,并且将饿了数日得残兵救了出去。如果让带领这一千死士的将领藏在了高句丽大军身后,乙支文德永远都会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他派了五千骑兵沿着乌骨河追杀了两日,却没发现敌军任何踪迹。据乌骨城守将汇报,当日的确有支人数近万的骑兵试图强攻乌骨城,但在守军的迎头痛击下,敌军留下了数百具尸体后敌军仓惶撤退。至今,那些尸体的头颅还在乌骨水边堆着。
“一万铁骑,要是敌军有一万铁骑,你们这帮笨蛋早把乌骨城丢了!”乙支文德对着乌骨城的信使痛骂。他绝不相信有一万铁骑曾经在乌骨城附近出现的,唯一的可能就是,这支兵马利用疑兵之计,骗过了乌骨城守将,并于同一天夜晚偷袭了泊汋寨外联营。
利用骑兵反复奔袭,给敌军造成大军压境后又撤退的错觉,半夜时又快速杀上来,冲进连营,然后风一样溜走!如果事实真如此,这支骑兵可以说是支铁军,他们一天一夜至少马不停蹄地跑了二百多里,并且还有体力向高句丽大营发动一次决死冲击。
“可如果那样,从泊汋寨冲出去的步卒又去了哪?总不成前来劫营的隋军还带着数千匹战马吧!”乙支文德百思不得其解。从缴获的隋军辎重中他得到了一份大隋颁发给将领们的辽东地图,在其上面,隋军掌握的道路只有从大梁河转乌骨水这一条,在大隋军用地图上,除了国内和扶余二城之外,其他地域都是一片空白。(注2)
“来人!给哥勿、木底和仓岩三寨留守送信!”猛然,乙支文德大叫了起来。那不是空白,身为高句丽丞相的他知道,那些荒山野岭边缘存在几所刚刚归附高句丽没多久的堡寨,各寨私兵此刻都聚集在自己麾下,如果此时隋军手中有一幅地图,几个堡寨就是褪去衣衫的女人。
“给三寨留守送信,让他们勿必注意附近动静。本相马上派大军赶到,即便掘地三尺,也要把隋人给挖出来!”
“给三寨送信,千里火急!”空旷的田野里,信使的快马敲出一片金鼓之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