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医院门口一老一小躺下了两个,医院的护士连忙跑过来几个,帮的帮抬的抬,将老聂和小聂抬了进去。值班的医生简单地检查了一下两人,立刻吩咐护士将老聂抬进了急救室。
聂如龙只是疲劳过度,暂时休克,所以昏迷了一会儿就醒了。眼前白花花的一片,浑身虚飘飘的,感觉口渴得厉害。旁边的护士姐姐人挺好心,看见聂如龙醒了,连忙端了杯热水过来:“醒了?先喝点水吧!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谢谢姐姐,我爸爸呢?”
“你爸爸?哦,就是你刚刚背的那个病人?在急救室呢!”白衣天使温和地答道,“你别着急,他们还得等一会儿才能出来。对了,怎么是你一个小孩子背着爸爸来啊,你妈妈呢?”
“我妈妈?”聂如龙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妈妈在哪里呢?妈妈已经死了,痨病死的,第二天乡亲们就帮忙葬了。本来赶到这里是叫父亲回去奔丧的,可是哪里想到又出了这样的事?
聂如龙思前想后,小小的心灵经受了连番的打击,一时万念俱灰,绝望之极。先失去了母亲,如果父亲再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怎么办?
那护士姐姐看聂如龙眼神呆滞,怀疑这孩子是不是给吓傻了,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聂如龙忽然一个激灵,扬头问道:“姐姐,急救室在哪里?我想去看看我爸爸。”
急救室外面,医生出来了。聂如龙一语不发,小脸憋得通红,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医生的脸。“郝医生,情况怎么样?”送聂如龙来的护士悄悄地问道,“对了,这个孩子是病人的儿子。”
郝医生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情况不乐观,还在观察阶段。病人血量严重不足,需要输血。可是他刚刚醒来,情绪不稳定,叫嚷着要出院。”
一听爸爸醒了,聂如龙蹭地一下窜进了急救室。老聂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正踉跄着从床上下来,看见聂如龙从外面进来,老聂出奇地没有发火,还冲着他笑了笑。“儿子,走,咱不在这里呆,爹带你回家!”
当下老聂不顾医生和护士的劝阻,说什么也不在医院多呆了,带着聂如龙就走出了医院。那护士姐姐看着劝不动了,追了出来,悄悄地往聂如龙的衣兜里塞了一百块钱。
老聂说的回家,其实就是在上海租的临时的小窝。在上海这个繁华的国际大都市中,有挥金如土的富家豪客,也有衣衫褴褛的羸弱乞丐。象老聂这样的外来打工者,更是比比皆是。没有人关心其他人的死活,每一个人都在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美好明天而钻营,勾心斗角蝇营狗苟。
所以老聂死了。回“家”的第二天,老聂死在了出租房里那张一米多的折叠床上。同屋的同乡眼睁睁看着老聂死去却没有丝毫的办法,都是穷得叮当响的汉子,除了哀痛还能做些什么呢?
“娃儿,别难过,你爹这是找你娘去了,过好日子去了!知道不?”同一个村里出来的大叔使劲地安慰着聂如龙。在他看来,正常的孩子不能象聂如龙这样,亲爹死了怎么一声也不吭呢?难道是傻了?
聂如龙虽然不说话,可是老聂生前留下的东西可一件也没少地收拾好了。老聂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几件破衣服,一个红皮的小帐本,半包剩下的便宜香烟,还有零零碎碎的几十块钱,至于挑担什么的,早就丢在半路上了。
在墙角一个老聂晚上用来拾破烂的破旧背篓里,在一沓破报纸下面,聂如龙惊奇地发现了一条不知道从哪捡来的黄澄澄的镀金链子,至少聂如龙认为它是镀金的,因为老爸不可能富有的买得起金链子,也没那么好运气捡到金链子。链子中心的坠子是个金黄色的小佛,慈眉善目的胖和尚正笑呵呵地看着他。
第二天,同乡们上工的时候,聂如龙带着父亲剩下的遗产离开了那个小出租屋。上哪去呢?他不知道。回家吗?爷爷奶奶死了,妈妈也死了,甚至在上海的爸爸也死了,河南的乡下再也没有亲人了,回去找谁呢?
聂如龙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是个灾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祸患,不然为什么身边的亲人好端端的都死掉了呢?
在上海的大街上,八岁的聂如龙背着一个小包,茫然地向前走着。
接连几天,聂如龙都象行尸走肉似的在街上游荡,到了晚上,就找个天桥或者避风的墙角躲上一晚,反正是夏天,虽然后半夜有点冷,可是在受惯了苦的农村孩子来说,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肚子饿了,聂如龙就去那些小餐馆,趁着打烊的时间里,将饭馆还未打扫的餐盘里那些剩菜搜罗一些,然后花几毛钱买个馒头凑合吃了。老爸留下的钱不多,要节省着花。聂如龙贴身的怀里那一张百元大钞静静地躺着,还没到用它的时候。
光阴似箭,聂如龙已经在上海流浪了一个多月。从南边的金山咀到北边的罗店,从东边的浦东新区到西边的青浦,都留下了他的足迹。期间受过那些阿拉阿拉的上海人的白眼,挨过街头混混的胖揍,还被几条流浪狗追着撵过了五条街,甚至有一次挨了闷棍差点被人贩子装了麻袋。
一个多月的经历,使聂如龙充分认识到了这个世界的残酷。可是在这同时,也使他尝到了人间的暖意。以前常去打扫战场的那家饭馆老板娘,经常会把客人剩的完好的馒头和大部分的荤菜给聂如龙留起来,虽然还是一些剩菜,可是才老板娘的巧手重新一拼,俨然是全新的菜肴,味道美极了。虽然老板娘极力照顾了这个八岁男孩的面子,但是聂如龙还是看出来了,所以不愿意给人添麻烦的聂如龙在一段时间之后,就离开了那一带。
聂如龙现在住的地方是城郊一个屠宰场的边上,这个屠宰场不是杀猪的,是杀狗的。最后一次聂如龙被一个小帮会的人骗去帮忙讨钱并替一些年轻女人拉客,在半夜聂如龙看到那人凶狠地将一个倔强的女人鞭打致死,聂如龙怕得两腿直哆嗦,收拾着东西连夜就逃跑了。从那以后,聂如龙就躲到了这个屠宰场边的小角落里。
聂如龙后来很感叹自己的经历,也很庆幸自己能够住在这个破烂而污秽的屠狗场附近。因为就是在这里,他见到了那只紫铜色的猛犬,如果不是结识了阿福,也不会遇到以后的那个和尚。
屠宰场是一个落魄的铁匠开的,铁匠叫齐家宜。齐家宜爱吹牛,脾气暴,每天除了杀狗卖肉洗涮那些用具之外就是拉拢一帮人天南海北地胡扯。齐家宜总说自己是老陕,祖上还是书香门第,据说还和某某提督某某亲王能拉上点关系,可是根本没人信,他那满口的各地方言混杂的口音已经让人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哪的人了。
每当齐家宜说起祖宗的荣耀的时候,旁边的人就总是笑,那些车夫水手混混乞丐哪里懂得欣赏齐家宜的名字,听起来倒象七加一,七加一那不是八嘛!所以久而久之,齐家宜就成了老八。
老八很爱铁匠这手艺,周围的人都知道,虽然老八干铁匠干到黄了铺子,可是老八的手艺真是没说的,什么回炉、战火那些外人听不懂的术语在老八看来全都是小菜。不说别的,老八现在杀狗的刀,不论什么时候都是贼亮贼亮的,古书上说的吹毛断发,没错!那是老八亲自演示过的,因为竟然有人敢质疑老八的铁匠手艺。
老八杀起狗来那真叫一个狠!而且动作十分麻利。先用钩子勾开狗栏的铁栅栏门,往里信手一勾,一只嗷嗷叫的狗就给拉出来了。老八拿起一根粗壮的铁棒子往狗脑门上一敲,狗就晕了。接着就是放血剥皮,不一会儿就可以卖肉了。
聂如龙天天看老八杀狗,久而久之也就熟了。有的时候老八闲着没事,也会和小乞丐聂如龙聊上几句。偶尔老八要出去办事,还会吩咐小乞丐和唯一的癞徒弟一起帮忙看着狗场。每每这个时候,聂如龙就会蹲在狗栏外面好奇地看那些五花八门各种各样的狗,老八的小徒弟也在旁边热心地介绍。
这个叫腊肠狗,四条短腿的那个。那个叫杜宾狗,对,就是那个没尾巴的。那边那个是苏格兰牧羊犬,对,看起来挺威猛的,可惜啊,老了。还有狮子狗,长毛西施犬,长得象狐狸似的金色沙米狗……
在聂如龙看来,这些狗虽然都是狗,可是总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除了苏格兰牧羊犬还带点狗样子之外,其他的,对,就是没有狗样子!城里的人真是让人搞不懂,他们就爱将一些怪形怪相的畸形拿来养,养一段时间烦了,就把狗丢在一边不管了,任它们自己去流浪。看看这笼子里,那些曾经高贵的名狗们现在不是眼睛红红的就是身上伤口流着脓。
“哎,那只叫什么狗?”聂如龙忽然发现了一只狗,印象中那才是真正的狗样子。
“你说这只?”老八的小徒弟看了半天,摇摇头:“这只我没见过。别说我了,我师傅都没见过,这是前几天一个乡下人卖过来的。”
“它怎么没精神啊?”聂如龙随口问道,并且顺手从旁边拿起一根铁条伸进笼子里拨拉着那只狗。
“不管什么狗,到了这里都是这个样儿,嘿嘿!”小徒弟笑笑。话还没说完,小徒弟就见聂如龙猛然打了个冷战,一缩手铁条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你怎么了?哈哈,你几天没吃饭了?连根铁条都拿不住!走,我给你拿馒头去。”
聂如龙跟着老八的小徒弟向旁边的房子走去,可是心里却在想着刚才的事。他的铁条刚刚伸到那狗眼前,本来还没精打彩的狗忽然双眼微开,聂如龙猛然间就感觉头皮一炸,汗毛都竖起来了!一种骨子里泛起的的寒意让聂如龙生出了退意。这才是真正的狗!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聂如龙一闭上眼就看见那双眼睛,总是晃来晃去的盯着自己,眼里似乎饱含着杀气和怨恨。难道撞邪了?聂如龙想起老家的说法,于是拿起个破勺子往门框上死劲儿地敲,边敲边喊:“小龙啊,回来哦——!小龙啊,回来哦——!”这是老家传统的招魂法。
“你个仙人板板!这是做啥哩?”老八外出回来了,看见聂如龙在胡搞,笑着就骂开了。
“八叔,俺在招魂呢。”聂如龙就把前几天发生的事说了。
“日他娘!这畜生,还敢吓唬人哩,老子今天晚上就把它宰了!”老八骂骂咧咧地往里屋走,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双钩子和一只铁棒子。
“八叔,你真要杀?”聂如龙心里不知怎么忽然有点忐忑起来。
“杀就杀,还有啥真的假的?老子一天杀的狗有十几条,你见老子手软过?小娃儿,没胆子!”老八看出来眼前小乞丐的心思,斜着眼骂了几句。没多大工夫,那只浑身血迹斑斑的甚至脖子上还挂着一些其他狗下水的家伙就被老八钩出来打昏了。
“晚上就杀!”老八吩咐徒弟把昏了的狗用绳子绑了,扔下这句话就进屋喝酒去了,剩下聂如龙和小徒弟在外面。
“癞子,你师傅要杀它了。”
“杀就杀,俺师傅杀的狗没一万也有八千,咋了,你还怕这畜生跑了不成?”
“不是,我是说,这狗看起来也怪可怜的,要不,咱们放了它吧?”
“放了?你烧糊涂了?放了它,师傅就得把我当成狗杀了!你个死乞丐烂乞丐,人家都说乞丐最喜欢吃狗肉,你居然想放了它!”癞子越说声音越大,吓得聂如龙赶紧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你这是干啥?”嘴巴松开的癞子看见眼前几张绿绿的钞票。“死乞丐,你哪来这么多钱?”
“你别问了,嘿嘿,癞子,这狗俺喜欢,可是俺知道买不起你师傅的狗,所以,你要是帮俺偷偷放了它,这钱就是你的了,怎么样?就算挨一顿打也值了吧?”
癞子犹豫了,舔了舔嘴唇,癞子一把抢过聂如龙手上的钱:“干了!不过俺可不是全看在钱的份上,要不是看你死乞丐还算够义气,打死都不冒这个险!”
于是在夜里,周围的人都听到老八狼嚎一样的声音和小癞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这该死的老八,又在打徒弟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