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初平四年冬,十一月初九
“换铁矢来,不用怕射中我。”场中那个高大汉子一声大喝,手中狭长的青铜宝剑在空中虚劈,出尖锐的破空声:“作为一个武者,要想提升武技,必须在生死之间接受考验。只有在死亡的威胁下,才能激出对生命中那最浓烈的漏*。换铁矢,放心,我不会留手的。我再给你射一箭的机会。若你不能放倒我,我手中长剑会砍下你的脑袋。”
天上不断有雪粒子撒落下来,高大汉子**着上身,浑身上下都是腾腾热气。他饱满的胸肌上全是纵横交错的伤痕,看起来甚是可怖。可他五官却非常端正,看起来却是一个堂堂一表的伟丈夫。
站在离他三十步的那个武士身上穿着厚实的铠甲,手中擎着一张六石大弓,正气哼哼地看着**着上身的大汉。他抓住大弓的左手微微抖,地上,散乱地掉着几支去了箭头的羽箭。
大概对**着上身的那条汉子甚是畏惧,着甲武士站在那里,口鼻中出粗重的喘息,却久久没有动作。
院子里很静,雪粒子打在他的铁甲上,竟出轻微的声响。
在离交手二人不远处的凉亭里,陈留太守张邈支着下巴靠在栏杆上,紧张地看着场下的二人。身边,一盆热水中有热气氤氲而起,一壶浊酒立在其中。
倒是他身边那个中年文士面色恬淡地一笑:“孟卓,臧霸的武艺好生了得,比之去年强上许多。”
张邈没想到身边这个文士突然话,身体一颤:“公台,别话,看过这一箭再。”
“无妨,臧宣高定能避过这一箭的。”中年文士正是陈宫,现任东郡太守,是曹操手下的实权人物,镇守一方的军政长官。
“也不一定……”张邈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王楷先前所射几箭都是没有装箭头的,臧宣高自可从容面对。现在若换铁矢,而臧宣高身上又未着甲。以他武艺,避开这一箭头本没任何问题。可是,人心这种事最是玄奥,斧钺加身,刀箭及体,一紧张,难免不酿成大错。我担心……”
陈宫闻言,叹息一声:“的确如此,刀不砍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等知道了,为时却已经晚矣!”
二人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静谧的院子里却显得异常清晰,更是一字不拉地落到场上对峙的二人耳中。
场下,藏霸心中一动,禁不住转头看了张邈和陈宫二人一眼。
有此良机,执弓的那个武士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他叫王楷,现任陈留从事郎中,是张邈手下最优秀的射手。
见臧霸走神,他右手一翻,从背上的箭壶中抽出一支狼牙长矢,搭在弦上,“咻!”一声朝臧霸胸口射去。
这一箭射得突然,当真是疾若流星。羽箭破开空气,出令人牙酸的锐响。
旁观的张邈禁不住叫了一声:“心!”
听到风声,臧霸将头一扭,在这一瞬间,他眼神变了,变得无比灼热。他手中宝剑突然在胸口一竖。
“叮!”一声,在千钧一之际用剑脊将那一箭挡下。
王楷没想到臧霸动作如此之快,张大嘴巴一楞。
挡下这一箭的臧霸被射得后退半步,他口中出一声轻啸,和身前扑,想一道黑色的旋风,瞬间冲到王楷身前,手中青铜宝剑狠狠向下砍去。
“宣高手下留情。”张邈连声大叫。
在紧要关头,臧霸手中宝剑停在离王楷前额一寸的地方不动了。
他突然微微一笑,随手把手中的青铜宝剑扔给从人,身上杀气全消,“承让了。”
“好!”看到这一幕,凉亭中的陈宫和张邈也大声叫起好来。
王楷也扔掉手中大弓,拱手做礼:“藏宣高果然是山东有名的豪杰,武艺真是了得。”
“我这算什么了得!”臧霸哈哈大笑,“你是没见过真正的高手,同河北豪杰比起来,我臧奴寇不过是一个屁!”收起宝剑的从人慌忙捧着一袭狐裘跑来,殷勤地给臧霸着装。
臧霸穿上衣服,接过宝剑,一挥手:“去吧,我自与公台先生和张太守、王从事话,用不着你们侍侯。”
王楷对臧霸的武艺已佩服到极处,忙热情地挽着臧霸的手,请他进了凉亭。
王楷、臧霸、陈宫、张邈分宾主坐在席上,刚坐定,张邈赞道:“张邈一介文士,不通武艺,可这眼力还是有的。宣高刚才挡的这一箭当真让人敬佩,换普通武士,被这么一张大弓指着,别用宝剑去挡,只怕先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武人嘛,就是在生死之间打滚,真上了战场,成百上千张弓指着你,若怕了还怎么打仗。刚才我同王从事过,我这武艺同河北豪杰们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什么。”臧霸很是谦逊:“你们是没见过他们的厉害,刚才我接这一箭也被射得后退了半步。若换成飞将手上的十二石铁胎大弓,就算我挡下了,也得被撞得摔倒在地。”
张邈心中骇然:“吕布真有这么厉害?”
臧霸头:“不要吕布,换成李克、颜良、文丑他们,臧霸在他们手上也走不过几招。哎,河北一地当真是群星闪烁啊!”他一脸的郑重:“当年我游侠天下时,在九原见到飞将,当时我也是年少气盛,便上门挑战。可惜啊,等一上场,还没动手。我就被飞将身上那股无上的霸气震得无法呼吸,整个人就像是被魇住了……”
到这里,他满面都是崇敬:“从那时起,臧奴寇才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武道,什么是天下第一的强者。”
听他提起吕布和河北,张邈这才想起邺城的战局,笑道:“起吕布和李克,这二人在内黄、黎阳一带打生打死,战了半年,就像两头受伤的恶狼,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直到有一方倒下去为止。飞将的武艺天下闻名,自然无庸多。倒是这个李克很让人感到惊讶,刚才宣高也了,此人的武艺也算是一流。只不过我没见识过,也不知道是否确实。”
他转头问陈宫:“公台,李伯用与你有旧,你觉得此人的武艺如何,比起宣高又如何?”
陈宫刚要话,臧霸忙摇头:“我不如他。”
张邈沉吟:“看来,这个李克也是个人物,不愧是公台细心调教出来的。”他对臧霸:“宣高,好叫你知道,公台之于李伯用有半师之谊。”
臧霸大惊,忙恭敬地对陈宫一揖到地:“原来河内李克是先生的弟子,李伯用自叛出冀州之后,一年间邯郸败张辽、河内杀于毒、邺城退飞将,好生了得,臧霸对他也是极佩服的。”
陈宫:“宣高谬赞了,李克的武艺也是不错的。之所以进步这么快,那是因为他有几个好师傅。颜良本就是河北有数的高手,而李伯用又得过张飞的指,在战场上又同赵云和吕布这样的高手较量过,那是实打实在生死中锻炼出来的本事。”
到这里,陈宫不禁欣慰地一笑:“我也没想到这子在河北搞出这么大动静,一年之内竟然做到了河内太守,一方诸侯。自邯郸一别,一年不见,倒甚是想念。这子……呵呵,前几日他还来信他娶了甄家姐,邀我去内黄证婚呢!可惜我事务繁忙,无法成行。对了,我听人宣高是山东有名侠客,正在替飞将筹备军粮,此时为何突然跑到陈留来了?”
吕布和李克在邺城打了半年,把偌大一个魏郡糟蹋得一塌糊涂。几万人在内黄对峙,把能入口的东西都吃了个精光,到现在,两军的军粮都消耗殆尽,饿得就差要吃人了。
魏郡一战虽然只局限在邺城以南地区,却牵动黄河南北各方势力。
现在,两军的军粮都靠外运,李克的粮食全靠兖州供给,而吕布的粮食则由臧霸出面从青徐两州筹集。
曹操为了对抗河北袁绍,对李克也是大力支持。
这次臧霸突然从泰山跑过来,难道想在曹操面前当客?
看到陈宫眼中的惊疑,臧霸一笑,倒:“公台先生大概是以为我来曹操的吧?呵呵,倒不是,曹操于袁绍迟早有一战,笼络李克也是他同手下谋士们商议的即定方针。相比之下,李克也比飞将更容易控制。我臧霸又是是苏秦张仪,如何得动曹操。我这才来陈留是为一件私事。”
“私事”二字一出口,臧霸面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双目微红。
张邈心中雪亮,低声道:“可是为边让先生一事而来?”
“正是。”臧霸眼中有泪洒下:“臧霸当年游侠天下时,有一天落了难,流浪到陈留,若不是边先生收留,我已经成路上的孤魂野鬼了。我听人边先生被曹操害了,急忙跑过来吊唁,想在边先生灵前上一柱香,尽一份心意。”
张邈、陈宫和王楷听臧霸出这番话,也都心中悲戚,禁不住潸然泪下。半月前生了一件事,边让的一个佃客把他给告了。
这个佃客跑到曹操面前他父亲去世了,按照大汉律法,做儿子的应该服丧三年。而作为主家的边让也应该减免这个佃户的税赋,让他在家安心尽孝。
可边让却派人到这个佃户家中,强令这人交纳今年田租,并收回出租给他的土地,将此人打了一个半死。
大汉本以孝治天下,边让此举无疑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曹操闻言大怒,立即派人将边让收监,并斩示众。
按,边让罪不致死。可奇怪的时,曹操杀边让杀得非常干脆。更奇怪的是,边让一案生地在陈留,那个佃户报官,本应该来找张邈才对。可他偏偏直接去了兖州牧曹操那里,这就不得不让人心中疑惑了。
良久,张邈这才道:“宣高来迟了。”
“什么……来迟了?”臧霸忙问。
“因为边先生的尸被曹操弃尸荒野……”一直不怎么话的陈宫突然大声道:“不但如此,曹操还将边家所有男丁都杀了,一口气斩了一百多人,并将边先生的妻子都收到了府中。宣高就算要拜祭边先生,也找不到家属和墓地。”
“啊!”臧霸大叫一声:“曹操何其歹毒也!如此人神共愤之事,他怎么做得出来?”
“他是想敲山震虎啊!”王楷双目中热泪滚滚,身上的铠甲叶子也因为激动而响个不停:“边先生以前是九江太守,声明卓著。曹操来陈留之后不自量力,竟想招边先生入幕。边先生生性梗直,平生最痛恨阉贼,如何肯去见曹操。却不想因此触怒了曹阿瞒,遭此毒手。他曹操也不过是一个兖州牧,还是自命的。边先生的九江太守却是天子亲封,品级上也比曹操高,可杀就杀了……我等兖州士子,将与曹贼不共戴天。”
陈宫也是长长叹息,喃喃道:“曹操啊曹操,当初我过,你要做一个坏人,只有当坏人才能在这样的乱世中生存,才能有所作为。可你现在做得太过了,过得让人无法容忍。”他抹了一把眼泪,对臧霸道:“宣高,你此次来陈留除了调研边公外,是不是还有其他目的,但无妨。”
陈宫此言一出口,正在哭泣的张邈和王楷都疑惑地看着臧霸。
臧霸头:“臧霸行事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也不怕公台先生和张太守王从事笑话,我这次来陈留的确是有其他目的。我知道公台先生与李伯用有师生之谊,想请你帮忙和,两军罢斗。”
陈宫:“吕布军可是缺粮了?”
“正是。”臧霸道:“也不怕先生笑话,上月臧霸奔走一月,却未能帮奉先公筹集到一粒粮食。到现在,内黄前线的将士已经断粮多日,连铠甲上的牛皮都煮来吃了。这一仗再打下去,对两家都没有好处。”
陈宫道:“也是,我先前也给李克写过一封信。他和飞将在河内打了这么长时间,大家拼个两败俱伤有什么意义,内黄本是战略要冲,单独占了魏郡以南十几县,没有一个可以依托的后方,也守不住。魏郡、冀州本是一体,是分割不了的。为将者,当计算得失,为赌一口气就开仗,当真是糊涂啊!”
张邈突然插嘴:“本初现在幽州,短期内也无法南下。吕布既然在内黄腾挪不开,何不渡过黄河来兖州。有我等兖州豪族为内应,要拿下兖州易如反掌。我听人,曹操欲攻打徐州,只要他一离开兖州,就是我等动手的机会。有天下无敌的飞将在,定能替边公报此大仇。”
所有人都是身体一震,凉亭中再没有人话。
边让是兖州士族的旗帜,他的死让兖州人人人自危。大家在伤痛之余只感觉到无尽的恐惧。尤其是曹操在大力提拔低级豪强时,极大地损害了各大家的利益。如果让他这么干下去,只怕兖州各大士族都没活路了。
害怕是害怕,但众人还没想过要赶曹操出兖州。张邈此言如同一道惊雷在大家心中闪过,震得大家都无法呼吸。
“吕奉先虽然是一员悍将军,平时也刚愎自用,可对我等高门大姓却执礼甚恭。当初在关中时,就同王司徒一道维护朝廷客卿,有很好的口碑,未必不能共事。”张邈心地提议。
张邈同曹操本有芥蒂,当初他得罪袁绍后。袁绍曾建议曹操杀了自己,可惜曹操考虑半天,还是没有动张邈。
但张邈在逃脱一命之后,心中也是犯了嘀咕。他不知道曹操什么时候会对自己下手,曹操两边让都能杀,杀他张邈还不是一件事?
与其束手待毙命,还不如率先动手。
“公台,难道我得不对?”张邈见大家都不话,心中不满,对陈宫冷笑道:“我知道你与曹操的素来交厚,要不,你马上到曹操那里去,把我们都给举报了。我张邈哪里也不去,就坐在这里,等你和曹操带兵来捉。”
雪粒子还在不停地落下,天地间一片沙沙声响。
陈宫思索片刻,才道:“孟卓什么话,我与曹操已是恩断义绝。我刚才是在想,曹操虽然有意攻打徐州,可什么时候打徐州却不得而知。只怕在拖延些时日,吕奉先同李克在河内打得两败俱伤实力大损,就算到时候来兖州也帮不上什么忙。李克此人的性子我最清楚,他是不肯轻易同吕布休战的。因此,我们等想个好法子,让曹操和徐州尽快打起来。一旦他出兵徐州,后方空虚,吕布才能顺利拿下整个兖州。”
“这事我来想法子。”臧霸哈哈一笑:“我有办法让曹操在一个月内出兵徐州。”
张邈眼睛一亮:“宣高有什么法子?”
臧霸正欲开口,陈宫一摆手:“宣高不要,张孟卓也不要问,有的事做得不得。”
臧霸淡淡一笑,“公台先生得好,臧霸这就下去布置了。还请几位先生联络好兖州各大豪门做奉先公的内应。”完转身告辞而去。
看着臧霸的背影,陈宫叹息一声,喃喃道:“臧奴寇枉称大侠,做事却如此下作?”
张邈有些疑惑:“他怎么下作了?”
陈宫只:“臧霸是泰山华县人……你真不要再问了。臧霸做事实在是不择手段,此人不可深交。”
张邈冷笑:“他一个士族,也配与我等交往,我是看在去世的王司徒和吕布的面子上才见他一面的。”
臧霸出门之后,手一招,一个细作从街角闪身而出,低声道:“见过大当家的。”
臧霸将一封信递到他手里,声道:“马上把这封信送给张闿,让他看信之后立即焚毁。你对他,事成之后,我还有一份大礼奉上。”
张闿是陶谦帐下都尉,现在镇守徐州北方。当年,臧霸游侠天下时,同他有过交往。此人山贼出生,是个贪财好色胆大妄为的亡命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