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尽是甲胄鲜明的兵士,显然皇城的控制权已全落入王世充的手中。
宫城周围九里,四面开有宫门。
则天门位于南墙正中,南对端门,北对玄武门,与中央各殿的正门贯穿在一条中轴线上。
蹄音轰鸣下,整个皇城也似在晃动起来。
王世充左有犬子王玄应,右有老友欧阳希夷,前方由宋蒙秋率三十骑开道,声势浩荡。
则天门此时已清楚可见,门分两重,深达二十许步,左右连阙,被宽约十八步的城墙相接,城关高达十二丈,气象庄肃,令人望之生畏。
王世充面临入仕以来最大困境,稍有不慎即是万劫不复的局面。这些日来杨侗对他毕恭毕敬,客客气气,让他抱有软弱可欺的错觉,看来自己是低估这小子了。或者,杨侗的背后尚有高人?
则天门中门大开,但连半个门卫的影子都看不到,一派违反常理的教人莫测高深。
王玄恕奇道:“怎么一个守卫也不见?”
后面不知谁接口道:“看来都给吓跑了。”却没有人发笑。
现在的形势对王世充十分不利,他必须以最快速度将杨侗搞定,整合兵力,一致对外,这样才有与李密周旋的资格。
王世充之所以没有趁李密尚未在洛阳站稳脚跟时集中全力反扑城防,来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实属无奈。
他窘困于缺兵少将,对于洛阳军队而言他终是外来户,新近招募的嫡系部队太少,根本没有与本地军队打成一片。负责城防的郎奉、宋蒙秋也是洛阳军的老人,更别说把持各门兵力的大小将领了,王世充不可能一口气把他们撤换,唯有用各种手段拉拢收服。所以一旦在东门失守,其余诸门便会失去斗志,远无进行巷战、拼尽一枪一弹的打算。
他现在唯有认定杨侗与李密有勾结,凭借杨侗皇家的威望,尽快收复城门,否则旷日持久下李密的魏军支援不断增加,封锁洛阳周围城镇,那样别说反攻无望,就是插翅也难逃出生天。
而他此来的最主要原因是宫城内有杨广为自己留下的逃生密道,直达城外,他大可抓住有限的时间反败为胜。
王世充沉声道:“禁卫共分翊卫、骑卫、武卫、屯卫、御卫、侯卫等共十二卫,每卫约五百人,总兵力超过五千,实力不可轻侮。兼有坚城可守,以元文都的性格,绝不会不战而退,我们定要小心一点。”
元文都是杨侗的心腹大臣,心机深沉,精于算计,是杨侗小集团的智囊,王世充来洛阳几个月来一直与他斗来斗去,占尽上风,心下一直看他不起,但也不敢大意。直到此刻,王世充才深为选择在昨夜引狼入室而后悔,若是在真正牢牢掌握洛阳后再发动计划,绝不致落于眼下的境地。
众人轰然应喏,声震皇城。
杨侗的劣势在于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大将,故王世充略作犹豫,即下令进军。这个时候畏首畏尾,无疑自掘坟墓。
前方开路兵畅通无阻。
连拦路的陷坑障碍及埋伏的弓箭手也没有。
王世充更觉不太妥当,杨侗方面定是另有安排,可自己却捉摸不透,摇摇头,暗中提醒自己切勿乱了方寸,杨侗小儿没什么大不了,多半使的空城计一类的疑兵伎俩,好让李密有足够时间收拾自己。
他心中大骂杨侗蠢材,洛阳被破,对他有何好处可言,以李密的豺狼心性定会要他小命,而自己则要仁慈的多,最多挟天子以令诸侯。
前面是永泰门,接着就是主殿乾阳殿,乃为举行大典和接待外国使节专设。越王杨侗奉命镇守洛阳,但终究没有登基称帝,平日也不到那里去。
军队四下逸散开来,进行搜捕。
奇怪的是,宫城像在一夜间搬空一样,别说守卫,就是宫女太监也不曾见一个。在这里,王世充仿佛变成一个睁眼瞎,他费尽心思收买的内侍全部消失。
王玄应对这种情况也摸不着头脑,问道:“父亲,我们该如何做?”
众高手目光齐刷投向王世充。他才是主心骨。
若他无法在这危急关头展现出过人的魄力与魅力,此间众人定会弃他而去,各奔东西,那样他便真正再无翻身之日。
王世充沉声道:“进乾阳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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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凤祥的府第建于城东北一座小丘之上,占地极广,规模宏大。一眼瞧去,林木间房舍星罗棋布,气象万千。若是入内,更会发现只是由三进组成的主宅便尽显奢华富贵之能事。
前堂不仅面积大,空间高,装饰华丽,其气势更比得上宫内的殿宇。中央六根沥粉蟋龙金柱直上屋顶,天花布满纹雕,中央的藻井是二龙争珠立体浮雕。其它家具、挂饰均非常讲究。
后堂与前堂同样宽敞,只接待最重要贵宾。现在这里列了十席,其中四席居中,六席平均靠边分布两旁,突显出堂中四席的尊贵位置。
显而易见,今趟的贵客就是赵德言与许开山等人。
这群人没有袁天罡的下落,早已分道扬镳,哪想昨晚又在洛阳城外遇上,自然而然地乘乱溜入城,躲到辟尘的老巢来。有道是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他们这些武者恰恰相反,哪儿刺激往哪儿跑。
辟尘老道脱去道袍,易过容,就成了大老板荣凤祥,一下子年轻好几十岁,似是个保养得很好的中年男子,脸瘦身高,但神情严肃,一副难得露出笑容的样子,却能予人冷静自若的感觉。他忝为地主,自要殷勤招待众人。
此次与会的两拨人明显减员,全是绝对靠的住的心腹。
赵德言只带了四个汉子,乃是他的同门师弟,名叫荆义光、席会之、褚壮翔、娄腾成,均作汉服打扮,精华内蕴,武功纵不及他也只是略逊一线。而大明尊教方面许开山与莎芳占了中间四席的两席,突显了善母在教中的地位,事实上自出大兴后莎芳一身功力突飞猛进,直逼大尊许开山。
水、火二姹女仍是青春焕发的迷人模样,烈瑕不知有何任务未至,却多了个美女,一身黑色劲装,并用黑纱蒙面,皮肤却出奇的雪白,似乎无血流动,肤下的筋脉微微发蓝,和眼中偶尔爆射出的微蓝之光相映成趣,她便是五类魔中武功最强的“毒水”辛娜娅。
奇怪的是,辟尘道祖真传的门人无一在场。
由于这算是家宴,自有曼清院的红阿姑们捧场,热闹一番后辟尘大发红包,将之挥退。
赵德言举杯笑道:“我们的荣老板总管北方赌业行社,家底真是殷实啊。果然不愧为洛阳首富。”
辟尘摇头谦虚道:“这两年兵荒马乱的,生意不行啦,洛阳新任首富可是沙家。”
辛娜娅问道:“哪个沙家?”
旁人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观其肌肤与眸宇可推测多半是异域人士,可听到她那如银铃钟音般好听的声音,均开始猜测她会否是中外混血,因为她的汉语字正腔圆,是地道的北方汉语,若无她的长相参考,定会肯定她是汉人无疑。
辟尘笑道:“沙家是世家望族,不乏累世为官者,祖上更是以矿藏起家,以五金工艺名闻天下,只是分设全国的兵器厂就超过百家。想想吧,这样的家族哪方势力不得卖人家三分颜面?独孤峰那厮就是沙家老爷子沙天南的表弟。”
众人恍然大悟,在这乱世经营兵器的确是最赚钱的行道,小小一个东溟派不一样富的流油,横行江湖,无人敢惹吗?这类掌握军工命脉的大商贾到哪里都会被捧在手心里。
褚壮翔哂道:“此次独孤峰与尤老太婆吃错了药,把阀中大批高手带到江都与宇文阀火拼,等于白白把洛阳让给王世充,不过现在看来,还是李密占了便宜。谁能料得到王世充竟会愚蠢至斯,拱手请李密入城呢?”
他将话题从沙家引到李密、王世充的头上,人人都知戏肉来了。
在场三方与洛阳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试探彼此的态度很有必要。
辟尘的老君观虽不在洛阳,但各项生意、情报网络都以洛阳为根基,谁控制洛阳都会对他的利益划分产生远大的影响,若是遇上李渊这类对魔门邪道反感之极的人物,一旦泄漏身份,他就完蛋大吉。刻下王世充与他称兄道弟,还不知道他是魔门的妖人,否则会持怎样的态度也不容乐观。
赵德言的魔相宗拥有的中坚力量就是他们五人,自他远避漠北后,势力的重心就转移到塞外,洛阳本与他八杆打不到一块,扯不上关系,但数月前李密曾暗地里派遣使者到突厥洽谈合作事宜,颉利大汗看出中原的战乱绝非三年五载可以平息,对这样一个盟友有益无害,曾令“悍狮”铁雄和“双枪将”颜里回南下助李密一臂之力,后来这两人死在杜伏威手里,赵德言便多了一个担子在身上。
大明尊教就更不必说,那王世充是上代原子,因曾暗助玲珑娇的母亲脱险,被查觉后破门出教,在隋朝做了大官,混的风生水起,在四月前接到朝廷诏令率军北上回援东都,大明尊教就又跟他接上头,图谋夺取洛阳大权,后来又因某种原因一拍两散,但毕竟合作基础还在,王世充若真的失败被逐,对他们而言也是件损失。
莎芳叹道:“王世充的计划本是不错的,将孟让的部队从偃师防线的缺口处引到洛阳城下,任之劫掠一番后将之奸灭,既可增加洛阳军民对瓦岗的仇恨,又能大涨因他连场败于李密而低迷的士气。可惜李密棋高一筹,将计就计,竟亲自赶来指挥,并出人意料地攻破偃师,后续部队可源源不断地过来支援,使他的计划成为大大的笑柄。”
赵德言哈哈一笑道:“善母此言怕是有所隐瞒吧?王世充身为主持之人,焉能没有提防到李密的到来,即使偃师方面出了岔子,也该派人专程暗杀李密才对。而这样的重任,当然非贵教莫属。”
莎芳可不会说出王世充与他们之间的分歧,苦笑道:“王世充胆大妄为,事先并未与我们通过讯息,在李密出现后他的高手团也曾设伏暗杀,均宣告失败。我们适逢其会,也想过掺上一脚,怎奈李密身边的保护力量委实强大,除有‘南海仙翁’晁公错外,更有三百名看不出来路的护卫,这些人时刻维持某个奇异的阵形,我敢肯定纵是宁道奇、毕玄之流陷入亦难免一死。”
以赵德言的涵养也不禁色变,回复镇静后油然叹道:“自闻说天门以后,世间的怪事一桩接一桩,冒出的高手也越来越多了。”
许开山在关外也是响当当的角色,虽是隐姓埋名,但提起“大尊”来谁不敬畏三分,可这一周来他连逢了空、凌风、李玄霸、北斗七煞这些变态人物,将他的自信打击得体无完肤,亦叹道:“依我看,应是自去年剑魔独孤求败横空出世后才变成这样的吧。好像原先所有强者都在蛰伏一样。”
辛娜娅点头道:“风清扬与明宗越原是一人,也不知道这小子真名是哪个,相信世上舍当年杨坚外,再无比他崛起更快之人了,短短一年工夫就从一个无名小卒成长为近乎宇内无敌的存在,他那天下会席卷南方,从无败绩,最近又与竟陵、飞马牧场结为联盟,或许不日便会北克襄阳也未可知。”
辟尘道:“天下会南交宋阀,东合江淮,西临巴蜀,紧紧压制着林士弘的楚国与杨广苟延残喘的江都朝廷,无时无刻不在扩张壮大。若中原群雄仍是目下各自为战的状况,早晚要被它蚕食吞并。这种极端不利的局面只有李密这个义军霸主真正控制洛阳后才会改变,那时他挟着破洛之威,拥百万之众,势不可挡,山东王薄、徐圆朗等唯有归顺一途,届时他便可乘李阀四面楚歌之际西入关中,蓄成大势。”
赵德言摇头道:“中原各方势力盘根错结,李密、李阀、窦建德互相牵制,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统一。李阀此时情势危急,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李渊父子的能耐说不定会咸鱼翻身。天下会扩张虽速,却有一致命破绽,那就是他的大势是建立在杜、宋、明三家联盟的基础上的。但江淮军可不是只有杜伏威一个人当家,辅公祏若存心与之反目,从中搞鬼,双方合作时必有裂痕。”
顿了顿道:“而宋阀之所以支持天下会,其原因不外两点,一是明宗越是个汉人,并是个坚定的民族主义者,深合宋缺脾性,二是明宗越娶宋缺的小妹宋氏为妻,乃是姻亲之好。可惜此子太过好色,宋氏也仅是他众多妻妾之一罢了。当然,若宋氏是他的原配正妻也可以,不过听说她年岁既大,又是再嫁之身,怎做得了人家正室。我敢断定将来明宋两家必因此而生龃龉。”
最后总结道:“天下会是三方缔盟的纽带,并隐有为主的意思,但自起事以来,明宗越这个会主从未参加过像样的战役,对会中军队能有多少控制力实教人怀疑。届时无论乱起于萧墙之内,还是与江淮、宋阀起了摩擦,联盟很快就可能土崩瓦解。”
众人无不深服其论。
辟尘微笑道:“若宋缺为加深双方关系,只有让他的宝贝女儿宋玉致嫁给明宗越,待其称帝后立为皇后。但任宋缺其奸似鬼,也绝想不到他与李密的承诺马上竟要践约。就看堂堂天刀有无能耐让一女侍二夫了。”
哄笑声起。
水姹女奇道:“宋玉致应是宋氏的侄女吧?按汉人的规矩,这不是乱了辈分吗?”
与她临座的席会之解释道:“汉人遵行的多是周礼,那时诸侯女出嫁,陪嫁的媵妾乱辈的多去了,孔老二对此可没什么指责。”
水姹女咋舌道:“都说你们汉人古板,乱七八糟的礼数繁冗复杂,光是听听都觉头晕脑胀,这样说来还是挺开明的嘛。”
席会之暗想男女间的破事与开明有何相干,笑道:“周亡后才有秦汉,那时的天下还没有汉人的说法,只有华夷之分。不过自董仲舒上策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各种破规矩就越来越多啦。”
他们魔门就是武帝末期才成立的,由于思想偏激,与正统社会格格不入,这才在邪道上渐行渐远,直到现在令人闻之色变,从内心深处排斥恐惧。
辛娜娅忽道:“言帅,你认为王世充退往皇宫,还有无翻盘的机会?”
所有注意力全部投向赵德言。
赵德言沉吟道:“他最多只有两日的时间,关键在于杨侗肯不肯帮他。”旋又皱眉道:“我发现我们忽视杨侗了。他绝不简单。洛阳这盘棋愈发有意思了,鹿死谁手,委实难料啊。”
众人面面相觑,无从理解。但都知道一点,洛阳这池水真的很深,牛如王世充、李密之辈也有可能陷进去爬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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