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中国领空后,航班上的广播突然放起了一首老歌《野百合也有春天》。歌声如同耳边猛然敲响的鼓声,振荡着我的心灵。望着窗外那扑面而来的碧野苍茫,我的情绪不禁激动起来。我回来了。
机长很风趣的叫醒了睡着的乘客,飞机开始下降。在突然失重的那一刻,我看见了浦东机场那硕大的银色顶盖。
一个人立在机场一楼大厅的门口,身边都是接机的人和刚下飞机的乘客。刚刚的激动迅速冷却成落寞,没有人接我。站在故乡的土地上,可迎来的都是陌生的眼神。看看身上的美国护照,我的心头还真不是滋味,在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穿过头顶的磁悬浮,直奔锦江饭店。
我是昨天,也就是28号离开美国的,起飞的时间是华盛顿时间下午3点,经过11个多小时的飞行,在上海降落刚好是中国的30号下午2点左右。凭白无故就被国际日期变更线夺走了一天。
洗完了澡,正是傍晚时分。天气出奇的好,落日余晖穿过酒店大楼前的法国梧桐斑斑驳驳的撒在草坪上。大堂门前的车子多了起来。这里是富贾豪商的社交场所,而我,若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被方达领进这个行当,恐怕一辈子也无法踏足这里。
没有理会酒店客房的晚餐邀请,我离开了酒店,独自在淮海路上游荡。这种感觉很特殊,明明是自己曾经非常熟悉的,但现在眼前的一切总带着股新鲜。也许是在纽约那厚重色调中生活惯了,在淮海路上明快色彩的视觉冲击下,回忆中的感觉不断被打断,或是说慢慢的淡忘。
我没有目的,虽然我习惯孤独,但这种徘徊在家门外的孤独感是我无法抵御的。城市中的霓虹亮了起来,我终于停止了迈向家的步伐,在人民广场找了个地方坐下。点着香烟,让心头的伤感慢慢随烟雾飘荡。
第二天清晨,手机频繁的叫了起来。很熟悉的号码,总部。
“下楼,我们在等你。蓝色大众。”声音听不出来,我得出发了。
门童替我推开了大门,接着冲着远处排队的出租车拍拍手,一辆蓝色大众出租车向我驶来,驾驶员微笑着看着我。
“欢迎你回家。”驾驶员是个30来岁的中年人,我从未见过。“去那里?”他接着问道。
“随便开,我有几年没回家了。你带我四处看看。”
“是啊,几年没回家是该好好看看了。”他开动了车子,缓缓汇入外边大街上的车流。
“我是总部特派员罗剑名,这是我的识别码。”驾驶员把手表从挡板缝隙中塞了过来,我在手机上查看了,四组号码,一个A。级别很不低。
“对于你这次回来,总部非常重视。准确的说是对你这次的日本之行感兴趣,你这份情报非常有价值,希望你能继续下去。”车子慢慢的开,罗剑名的话也渐渐的多了起来。我只是静静的听,离开了这么久,总部这种单线控制方式还是没变。
“我们不会对你做新的安排,只要你保持现在这种状态。但是,我们希望你能在日本之前得到Y—27的技术资料,你要注意的是,不要去破坏日本人和波音公司之间的交易,我们希望他们之间的交易成功,而你也能因此而成功。这是从长远利益着想的。”
“方达在那里?”罗剑名说了这么多,可我的回答却是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他愣了愣。
“方达有任务,而且你现在的身份特殊,是受总部直接控制的人员。”
“所以我和方达将不再有业务之间的联系,对吗?”
罗剑名抬眼在倒车镜里盯了我一会儿,眼神迷惑而又怜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这次回来有没有考虑见家人?”怎么说他都该是个有经验的老家伙,我的这种表现,见的多了。没在我的问题上纠缠,换了个话题给我。
“我时间不多——”这句话我也没有说完,烦躁的狠,我点了支烟。车子行驶在高架上,窗外不断闪过的高楼和不断延伸的高架轨道线路展示了这座城市的活力。我侧着头长时间的看着。
见我没再说话,罗剑名也没再讲话。好像是在等我抽完烟。他把车子驶下了中山路外滩段。
“我要下车,你别跟着我!我自己的事处理好会和你们联系的。”我突然冲他嚷了一句。
罗剑名依然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我,把车子靠路边停了。
“随时可以找我。”
下车的时候,他留下一句话。
我冲到外滩江边,趴在护栏上,江的那一边,有我的家。
洛克菲洛给了我4天时间,4天之后,我必须到波音公司中国办事处报道。以便做为该公司派出的代表出现在日本。否则,我的中国之行必然引起日本人的警觉。日本向来奉行的“脱亚入欧”的政策让它始终视亚洲各国,特别是中国这样具有强大竞争力的国家为战略上敌人。常常是对于善意的中国抱以仇恨而对真正侵略过它的美国报以强烈的好感。这是个从骨子中透着贱的国度。
我明白总部的安排。既然我已经在美国潜伏了这么长时间,并且现在获得了目标人物的信任来进行这么重要的一次谈判。那么没有理由为了一次技术情报而浪费我前边的心血。他们希望我继续长期的在洛克菲洛身边潜伏下去,就像以前的凯瑟琳。所以,日本之行,我想总部不仅不会让我干扰日本人的买卖,更可能是帮助我完成这次谈判。
从罗剑名识别码的级别上我明白自己升级了,同样拥有A级码的方达只有3组号码,而这个罗剑名则有四组。四组A码都是总部各项目的直接负责人,所以我也成为面向总部负责的情报员了。说的好听些是今后在日本任务中罗剑名将和我配合,说的难听就是从今天起我将向他负责。这让本想回国见见方达熟悉面孔的我有些不快。
不管乘坐什么工具只要越过一条江水,我就能到我的家,两天过去。我始终徘徊在这条江水的西面。我不知道阻挠我的脚步的到底是什么,也许在我的心底散发着一种恐惧。我怕现在的我回到家中会给我的亲人带来什么,习惯了被人监视,我总是担心藏在背后的那双眼睛。再者,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向家人解释这一切。
对面的东方明珠断断续续的笼罩在惨淡的水雾之中,我收起了伞,也收起了踏进家门的欲望。我终于没有穿着曾经梦想的海军制服回家见我父母的勇气。此时此刻,我最想见的就是一个人,那个把我从平静中撕扯出来的人——方达。这不是后悔,是一种永远的心痛。我为自己轻狂的决断付出了代价。
时间不多,我还有两天属于自己的时间。我打算把最后的时间留给自己,而在这之前,我需要去探望一下别人的亲人。
江东师范学院位于浦东南侧,而我要去的只是它的分校,那里有它的教职工家属区。我要探望的人是于芳的婆婆。在让于芳母女俩回国之前,我想看看这个家庭能否为小月心承担一个成长的良好环境。
可惜的是,在学校中只要一提起小月心父亲的名字——沈豪。所有被问的认识他的人无一不摇头。接着就是表示对他的惋惜和对他双亲现在生活的同情。经过指点,我才知道沈豪的父母早不在学校家属区住了,搬去几条街外的一个棚户区。
上海的很多老式住宅被称作“石窟门”其中保持的较差,或是根本当初就是随便搭起来的那些像危房一样的叫做“棚户区”。这些都是躲在那些盛世繁华背后等待社会同情的地方。住在这里,说明两位老人的境地非常艰难。
照着地址,穿越了几条拥挤的小弄堂才找到沈豪父母的“新家”。站在阁楼陡峭楼梯的下方,我就听到楼上凶恶的喊声。
“吾同侬好好较刚,明朝钞票高次来,撒自提都某。否则吾教侬吃桑窝!(我同你好好讲,明天钞票拿出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一长传本地方言快节奏的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跳跃着,其中夹杂着一个苍老的哭泣声。
我停下了脚步,在下边冷冷的听着。随着一声甩门的声音,一个戴墨镜的粗壮中年男人夹着皮包走了下来。满脸的汗油,经过我时没看见似得撞了我的肩膀。
“册那!(骂人的口头语)眼睛张张开。跑开点儿!”尽管个子没我高,但他的表现比我“横”。这其实就是那种在江南地区那里都能见到的靠“混”讨饭吃的空手人(老流氓)。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就是龙哥在上海安排的蛇头。只是没有想到事情都过去几年了,还在这两个老人身上敲诈油水。更没想到的会是这么一个嚣张的流氓。
我没吭声,眼睛盯着他。
“唉——册那,侬寻相窝啊?(找骂讨打)捏躲隆特了?跑开!跑开!(耳朵聋啦?)”这个家伙骂声不断,本来想抽他几个耳光的我突然没了兴趣,这种垃圾会藏了我的手。但他却反而来了兴趣,拔高声调破口大骂起来。很快,弄堂口闯进来两个黄发青年围在他的身边,问着情况,看我的眼神像是看着一只马上就要被踩死的蚂蚁。
我还是没出声,冷冷得看着他。
“好了,好了,侬不要在这里吵了。外边110就在巡逻,快点走把,人家又不是有意碰到你的,又不是本地人。你吵什么吵?”这时候,几个看上去是老街坊的人上来相劝。那个中年男人见我始终盯着他,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借着台阶下了。留下一声“乡窝宁(乡下人)!”带着身边的两个黄毛走了。
“小伙子,别去招惹他们,惹不起的。”几个老街坊劝了劝我。
“呷呷侬。(谢谢你)”我谢过他们,跟了出去。此时我已断了上去探望的打算。
那个中年人带着两人上了辆出租车,我也叫了一辆跟了上去。几分钟后,他们在百乐门下车接着进去了。
我坐在车里半天没下车,靠在椅背上想了想,给锦江饭店大堂的一个叫刘芳怡小经理打了电话。这个小经理只是个刚刚旅游学院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可浑身散发出来的都是势利的味道。从我前天刚刚住进酒店,就频繁的在我面前献殷情,姿态很明显,只因为我身上的一张美国护照。
我约她在百乐门前见面,只等半个小时。小女孩很痛快的答应了。然后随便乱按了手机的几个按键。
百乐门看上去是当地比较大的一家娱乐城,从修脚到KTV一应俱全,我看见前边的老流氓进了一间包房。
“我来了!唉?你怎么知道这种地方的?这种地方只有当地人才愿意去,怎么不去新天地,那里环境多好。”刘芳怡的速度很快,挎着一个色彩鲜艳的小坤包,身上裹着件InWaer的小披风。InWaer在整个上海都没有第二家店,这件衣服的价值和她的收入不成比例。
我现在无法对这个满眼都充满着热切气息的年轻女人说些什么,是的年轻和美貌都是她的资本,只是她所追求的东西真的值得吗?
“陪我进去坐坐,等会儿再去新天地。”我把刘芳怡搂进怀里进去了。我要的房间在那个流氓的隔壁。刚刚进去,隔壁嘈杂的喊声就让刘芳怡皱起了眉头,用手摸了沙发上的皮质,她又喋喋不休的教育起服务生。
我把腿翘在桌子上,挥手把服务生从刘芳怡身边叫来
“把你们的经理给我找来。”
“先生,你有什么需要我可以为您服务。”
“你们的经理。”我没多说,我要做的事一个小服务生无法决定。他犹豫了一下出去了。
刘芳怡以为我赞同她的批评,高兴的不惜自己高贵的外衣座在了我的身边。
“先生,你有什么问题?”不一会儿,一个明显成熟多的年轻人推门进来。
“麻烦你们让隔壁的那些人换个地方,我嫌吵。你做不了决定,就让你的上边的经理来见我。”
这个年轻人显然也没料到我会有这么个要求,低头看了身边服务生递过来的单子,愣了愣。
“先生,您看这样好不好?如果您嫌吵,我们可以为你换一件大包,不多收费。”他脑子转的很快。
“我说了,你决定不了就别浪费时间,让你的经理来和我谈。”我点起了烟,刘芳怡的兴致也很高,在一旁帮腔。
他出去了,但门口服务生的人数明显多了起来。
这次时间比较长,一个中年男人进了包房。没说话,先是让身后的人端了果盘和红酒进来,台面上立刻漂亮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这位先生,我们的设备不好,让你心烦了。我是这里的经理,姓王,我的名片。”他看着手下的人端好东西,拿出了名片。
“我没别的要求,我只要隔壁的人换个房间。”
“先生,这样做我们真的很为难,他们也是我的客人。你也没听说过我们开门做生意的会把客人从房间里赶出来吧。”
“哼,如果你们不肯,那我自己去说。”说完我就站了起来向外走,王经理马上上来拉我,几个服务生也堵住了门。
“先生!你要是再闹,我叫保安了!”这个王经理口气恼了起来。可这个时候,门口的闹腾倒让隔壁的流氓打开了门。
“什么事!吵什么吵?”一个黄毛站了出来。看见推搡着的我们,向旁边刚才那个年轻的经理问了问。
“册那!你他妈的到这里来找死啊!”这个家伙听了经理的解释后,拔开人群冲向我就杨起了手。
“你们快放手,他是外宾!”刘芳怡的喊声没落,我已拨开身边的人,一个高踢腿踢中了黄毛的头,他瞬间就翻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在场的人都愣住了,还是王经理反应快,抢过身边服务生手里的对讲机叫起了保安。
老流氓出来了,看到了我,也惊了一下。但再看到地上的黄毛,又满嘴“册那”的崩了出来。挥拳向我冲来。
“黄八子,你敢动一下看看?!”很及时,保安没有上来,却上来一个和老流氓同样装扮的男人。老流氓听见了喊声,身子一下软了下来,寻向声音的主人。
“你给我进去!”来人上来谁都不看,一把把老刘流氓推进了包房。接着拉过王经理低声说了几句后,围在我们身边的人都被王经理带走了。
“范国城。罗剑名让我过来,这里到底怎么了?”来人站到了我身边。是个和三哥同等身份的家伙。
“我的一个朋友好像欠了你那个朋友的债,不过我记得这笔债似乎已经还了很久。”进了房间之后,没有请他坐,我先坐了下来。
“有这种事,我去问问。哦,对了,我叫老三,赏脸的话叫我三哥。”果然,这家伙的名字都和广州的那个“三哥”一样。我点点头,他过去了。刚才我随便按了手机,就知道罗剑名会出来替我收拾一切。
门外传来几声很响的耳光声,我身边的刘芳怡紧紧贴在我身边,此时的她已经六神无主了,坐惯了高雅场所,她恐怕是第一次见这种事发生在身边。
“跪下!”门突然被撞开,老流氓满脸是血滚了进来,趴倒在我脚前面。三哥跟在后边。
“大哥!大哥!对不起!真对不起!我狗眼看人低,我真不知道你是三哥的朋友啊!”
这个家伙抓住我的腿,恶心的很。
“于芳到底欠了你多少钱?”我踢开他的手。
“大哥!我不是东西,您高抬贵手幸幸好,放过我,我再也不敢了。”这种混饭吃的家伙讨饶的功夫真不赖,到底是混了十几年的老家伙了。
“看看清楚,这是我三哥的朋友,你他娘的真是找死啊!”三哥继续给他头上一脚,看的出他在给这个老流氓下台的机会。我冲他们摆摆手。
“现在知道怎么做了?知道就好,在这儿给我讲一遍你们是怎么骗于芳的,我就放你走。”
老流氓很纳闷的表情,留着鼻血抬头看看三哥,三哥的表情也很奇怪。但没阻止,瞪了一眼他。老流氓就继续保持狗一样的姿势开始讲起来。
我推推身边的刘芳怡,“好好听着。”
离开百乐门的时候,罗剑名靠在车边等我,看见我出来,就上车翻下了空车牌。他还是开出租车的。
“这样心情会好点儿?”他斜眼看着我上车。
“送我回酒店。”没理他,我看着前边的路发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