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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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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娃回乡祭祖的举动在原上引起震动。曙色微明,黑娃携着妻子高玉凤从县城起身,绕道走到原坡上的白鹿书院,朱先生早已收拾停当等候多时。三个人一行沿着坡沟间的小路走着,天色愈来愈亮。黑娃脱了戎装,也没有一片绫罗绸缎,而是专门选买了家织土布,声明不许用机器轧制,由妻子玉凤亲手裁了缝了,只有头顶的礼帽是呢料的,完全成了一个拘谨谦恭的布衣学士了。他不骑马,也不带卫士随从,为此与张团长和白孝文都发生了争执。张团长说:“带个随从替你跑腿。”孝文则指明说:“你先前在原上有对手,以防不测。”黑娃说:“有朱先生领路引导强过一个师的人马。”午后时分,黑娃一行走到白鹿村口,见白孝武领着十数人伺候在那儿迎接,连忙打躬作揖。从村口进入村庄,街道清扫得干干净净,土道上还留着扫帚划过的印痕,村巷里除了乱跑乱蹿的小孩不见大人。黑娃走进村巷,就抑制不住心潮起伏,一幢幢破残的门楼和土打围墙,一棵棵粗的细的榆树椿树和楸树,都幻化成活物令他心情激荡。及至走到祠堂门口,看见鞭炮炸响的硝烟中站立着白嘉轩佝偻的身躯,一只拐杖撑在身前。黑娃紧走几步扑通一声跪下了,高玉凤也随着跪下去,只有朱先生抱拳向迎候在门口的乡亲作揖致礼。这是白鹿村最高规格的迎宾仪式,白嘉轩向来是在祠堂里处理本族的事务,在门口亲自迎接什么人几乎没有先例。

白嘉轩把拐杖靠在门框上,双手扶起匍匐在膝下的黑娃。黑娃站起来时已满含热泪:“黑娃知罪了”白嘉轩只有一个豁朗慈祥的表情,用手做出一个请君先行的手势,把黑娃和朱先生以及高玉凤让到前头,自己拄着拐杖陪在右侧,走过祠堂庭院砖铺的甬道,侍立在两旁和台阶上的族人们拥挤着伸头踮脚。两只木蜡已经点燃,孝武侍立在香案旁边,把紫香分送给每人三枝。白嘉轩点燃香枝插入香炉就叩拜下去:“列祖列宗,鹿姓兆谦前来祭奠,求祖宗宽恕。”黑娃在木蜡上点香时手臂颤抖,跪下去时就哭喊起来,声泪俱下:“不孝男兆谦跪拜祖宗膝下,洗心革面学为好人,乞祖宗宽容……”朱先生也禁不住泪花盈眶,进香叩拜之后站在白嘉轩身边。高玉凤最后跪下去,黑娃跪伏不起,她也一直陪跪着。白嘉轩声音威严地说:“鹿姓兆谦已经幡然悔悟悔过自新,祖宗宽仁厚德不计前嫌。兆谦领军军纪严明已有公论,也为本族祖宗争气争光,为表族人心意,披红——”白孝武把一条红绸递到父亲手上,白嘉轩亲手把红绸披挂到黑娃肩头。黑娃叩拜再三,又转过身向全体族人叩拜。他从妻子玉凤手里接过一个红绸包裹的赠封,交给白嘉轩说:“我的一点薄意,给祖宗添点香蜡。”他把赠封的银元递到白嘉轩手里,面对着那个佝偻如狗一样的身躯不禁一颤,耳际又浮起许多年前自己狂放的声音:那人的腰挺得太直……

族人纷纷散去,黑娃在白嘉轩的陪同下款步走在院子里,一回身瞅见墙上嵌镶的乡约碑石的残迹,顿然想起作为农协总部的这个祠堂里所发生过的一切,愧疚得难以抬头。他想请求白嘉轩,由自己出资重新雕刻一套完整的乡约石碑,却终于没有说出口来,缓些时候再说吧,那断裂拼凑的碑文铸就了他的羞耻。

黑娃问:“怎么没见我大”白嘉轩笑笑说:“你大在屋里等你,在我屋里。”鹿三得知儿子黑娃要回原上祭祖的消息,表示出令白嘉轩吃惊的态度:“晚了,迟了,太迟了”他冷漠地咕哝着。白嘉轩叮嘱鹿三应该回家去收拾一下屋子,黑娃引着媳妇回来必定要回家看看的。自妻子去世以后,鹿三领着二儿子兔娃住在马号里,黑明都不回家了。鹿三摇摇头:“他要回家他就去。我不管。我也不见他。我只有兔娃一个儿。”白嘉轩甚至在劝说不下时发了大火:“人家学好你还不认账你这样子的话就不通情理了你要是不认黑娃,我就不认你了……”鹿三依然不动声色:“那好,那行,我权当给你饰面子。”白嘉轩就把鹿三和黑娃的会面安排在自己家里,因为鹿三坚决拒绝在祠堂里的族人面前和黑娃相见。

黑娃走进白嘉轩家那条街巷,没有进入门楼而拐进了对面的马号,把陪同的一行人扔在身后。走过马号的门道进入拴马场,黑娃一眼瞅见一老一少正在那儿铡草,老人一条腿跪在地上往铡口里擩塞草束,半大小伙子赳赳地叉开双腿一压一揭宽刃铡刀。西斜的夕阳把一缕血红投抹过来。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清香的气味。黑娃走到铡墩跟前跪下去,叫了一声“大”,泪如泉涌。鹿三停止了擩塞青草,痴呆呆地盯着儿子:“噢你回来了……回来了好……”黑娃扶起父亲坐在铡墩上,转过身搂住弟弟兔娃的肩膀:“你还认得哥不”兔娃扭一下头,羞涩地笑笑。白嘉轩指使儿子孝武陪引朱先生先到屋里坐着,自己引着黑娃媳妇高玉凤进了马号,朗声吆喝道:“三哥,你看媳妇也来看你了。”高玉凤叫了一声“大”,就在草垛跟前跪拜下去。鹿三木然地瞅着儿媳妇玉凤优雅的叩头动作,眼里忽然掠过一缕惊骇,小娥被他刺中背部回过头来叫“大”的声音又再现了……白嘉轩强令鹿三父子撂下活儿回屋吃饭,鹿三没有拒绝也没有热情,只是木然地跟着白嘉轩走。黑娃忍不住问:“嘉轩叔,俺大看去晃晃悠悠的”白嘉轩不在意地说:“老了,你大老了”自从鬼魂附体的折腾以后,鹿三就成了这个样子。白嘉轩不想提及那个小娥,就进一步证实说:“人老了都是这样子。你看我嘛,也变得迟手笨脚瓜不愣愣的了嘛”

一次难忘的晚餐在白嘉轩厅房明间里开筵。气氛由拘谨逐渐活跃起来,只有鹿三表情依然木愣。孝义被过来过去的祝辞和应酬的套话搞得不大耐烦,提出一个新鲜的话头儿:“黑娃哥,你在县里干大事,经的多见的广,而今朝民人又征粮又征丁,这日子咋过哩”黑娃还没开口,白嘉轩瞪了孝义一眼:“咱今日个只跟你姑父你黑娃哥说家常话,旁的事一概不论。”朱先生接住话茬:“征粮征丁牵扯家家户户,也是家常事家常话呀”白嘉轩点点头,慨然说道:“我是怕这些恼人的事说起来冲了兆谦的兴头儿。征这么多的粮和丁,我没经过也没见过,清家皇上对民人也没有这样心狠……”朱先生向来说话以近喻远:“买卖人有一句话说:心狠蚀本。”

饭后暮色苍茫。兔娃用笼提着阴纸,引着哥哥黑娃和嫂嫂玉凤去给母亲上坟,他悄悄说:“哥呀,我想跟你到保安团去”黑娃沉思半晌,断然拒绝说:“兄弟你甭去。你还不懂。再说你走了谁给咱家顶门立户呢”兔娃再不强求。慢坡地根一堆青草叶蔓覆盖着母亲的坟丘,黑娃痛哭一声几乎昏迷过去。他久久地跪在坟前默默不语。

黑娃回到村子天已擦黑。他领着妻子玉凤从东到西逐家逐户拜望乡亲,直到深夜才走过一半人家,几乎家家户户男人女人都不大在意他的歉词,而是众口一词诉述征粮征丁的巨大灾难,试探鹿营长能不能帮忙说情让娃娃免过征丁。黑娃自知既无普度众生之术,也无回天之力,只好表面应承着,却破坏了他回原祭祖的虔诚心情。

回到白家,黑娃谢绝了白嘉轩为他备好的炕铺,引着妻子走进自家那个残破的敞院,在尘土和老鼠屎成堆的厦屋炕上拉开了铺盖,那是一堆破布搅缠着棉絮的被子,深情地对高玉凤说:“咱们在妈妈的炕上睡一夜吧”妻子欣然点头。黑娃鼻腔酸酸地说:“我就生在这炕上……我怕在这炕上再睡不了几回了……”玉凤温厚地帮他解纽扣脱衣服,然后躺进破棉絮里。黑娃闻到一股烟熏和汗腥气味,一股幽幽的母乳的气味,颤着声羞怯怯地说:“我这会儿真想叫一声‘妈’……”玉凤浑身一颤,把黑娃紧紧搂住。黑娃静静地枕着玉凤的臂弯贴着她的胸脯沉静下来……

天明以后,黑娃领着玉凤继续拜望了白鹿村剩下的所有人家,最后回到白嘉轩的马号里,对父亲说:“再盖一座房子,该给兔娃张罗婚事了。”鹿三说:“兔娃还小。”闷了半晌又续着说,“房子嘛……等兔娃长大咧由他去盖。”黑娃说:“你跟兔娃搭手买木料买砖,先盖下房再张罗媳妇,厦屋快倒塌咧人家谁敢把女子……”鹿三说:“我没劲头,不想张罗这些事。”黑娃把一摞银元递到鹿三的手里,退一步说:“你先拿这钱日常用着,盖房的事缓缓也好。”鹿三把银元再倾入黑娃手中,漠然地说:“要给钱你给兔娃。我不用钱。”黑娃迟疑一下把钱交给兔娃了。后晌,他和玉凤起程回县城,朱先生一早先头走了。有些人怀着浓厚的兴趣等待,看黑娃去不去村子东头慢道上和小娥住过的那孔窑洞。他们终究得到一个不尽满足的结局,黑娃没有去。但有人仍然悄悄议论,黑娃在村子东头拜访乡亲时,肯定能瞅见崖头上那座镇压着小娥的六棱塔。

黑娃离开白鹿村的当天晚上,白嘉轩在上房里对孝武说:“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脚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迟早都要跪倒到祠堂里头的。”白孝武恭立听着。白嘉轩吸过一锅水烟之后,突然转了话题说:“我看你还得进山。”白孝武一时反应不过来,疑惑地瞅着父亲。白嘉轩说:“你前几天不是说人家让你当保长吗”白孝武连连点头说:“这几天忙着迎接姑父和兆谦哥回乡的事。今日个后晌,田主任在镇上撞见我,还催问哩这事倒咋办呀推是推不掉,当又当不成。现在当保长,刚跟上催粮要款征丁,尽是恶恨乡党族人的事,再说又顶的是子霖叔的空缺,更糟……”白嘉轩点头赞许孝武说:“哦你也会方方面面想事了。我刚才说了,再进山去。”白孝武说:“躲躲了好”白嘉轩说:“甭说保长,咱连那个总甲长也不给他当咧谁爱当谁当去。他愿意叫谁当就叫谁当,咱们不当。赶紧避远田福贤再来问你,我就说山里药店烂包了,你去收拢摊子……”白孝武连连应承着:“对对对,这样好。那我明天一早就撤滑了,免得节外生枝。”白嘉轩站起来说:“你去收拾一下,早歇早起身。我还想跟你三伯说说话儿去。”

白嘉轩挟着一瓶酒走进马号:“三哥,咱俩干抿一口。”说着把酒瓶往炕头一蹾,又对兔娃说,“兔娃,你去拌草,把你爸换下来。”鹿三无动于衷地走到炕前,对着瓶嘴抿了一口。白嘉轩直言不讳说:“三哥呀,你这回对黑娃太淡”鹿三没有吭声。白嘉轩说:“前多年黑娃不务正道,你见不得他我赞成,黑娃而今学好了,你就不该再拗着。你而今应该打起精神过光景,先盖房再置几亩好地,下来给兔娃张罗媳妇,明年你就该回家当个好庄稼主户了。”鹿三头也不抬,又呷下一口酒。三杯酒下肚之后,终于开了口:“嘉轩,你的话对对的,我也能想到。我想打起精神,可精神就是冒不出来嘛”白嘉轩说:“我知道黑娃亏了你的心,丢了你的脸,可而今黑娃给你补心了,也给你争气饰脸了嘛”鹿三听了感慨起来:“跟你说的恰恰儿是个反反子那劣种跟我咬筋的时光,我的心劲倒足,这崽娃子回心转意了,我反倒觉得心劲跑丢了,气也撒光咧……”白嘉轩甚为奇异地说:“三哥,你这人大概只会一顺顺想事……你回头再想想,也许会涨起心劲打起精神……”鹿三说:“怕是难咧”

过了十来天,鹿三不仅涨不起心劲打不起精神,反倒愈觉灰冷。白嘉轩也发现鹿三继续退坡,动作越显迟疑和委顿,常常在原地打转转寻找手里拿着的搅料棍子或是水瓢。他就想到小娥鬼魂附体的事。人说魂给鬼钩走了,大约就是这种木讷迟钝的样子,因为自那次劫难以后,鹿三就判若两人了。黑娃归来不仅没有使鹿三精神振作,反倒更加萎缩迟钝了,这是他没有想到也没有想透的怪事。又过了两天,白嘉轩一个人正在屋里吸烟,兔娃进门来说:“叔哎,俺大叫你去喝酒,他有好酒。”白嘉轩立即起身跟着兔娃来到马号。鹿三邀他喝酒,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大约三哥的心劲涨溢起来了哇鹿三从炕头的一只小匣子里拽出一瓶酒,晃一晃:“嘉轩,你抿一口这好酒——西凤。”声音和动作都完全回复成原来的那个鹿三。白嘉轩兴致顿高:“好嘛三哥,我说你会打起精神来的,看咋着”鹿三确真一反许久以来痴呆木讷的表情,洋溢着刚强自信的神气,眼睛里重新透出专注真诚的光彩。白嘉轩一下子受到鼓舞:“三哥哇,我一个人你一个人都孤清,我今黑跟你合套睡马号。”鹿三哈哈一笑:“你不嫌我这炕上失脏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咱喝一口”俩人喝着说着,直到深夜都醉了,胡乱拽着被子躺在鹿三的炕上睡去了。

天色微明中,白嘉轩醒来一看,鹿三翻跌在炕下的脚地上,身体已经僵硬,摸摸鼻根,早已闭气了。白嘉轩双膝一软,扑到鹿三身上,涕泪横流:

“白鹿原上最好一个长工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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