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乓”的一声,又是一朵绚烂的礼花,在夜空之中炸响,城里的那些居民们近乎于疯狂的欢呼呐喊之声,一直在城郊数里地之外的地方,都还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今天不是年节,也似乎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好日子啊”,萧孟哥遥遥地望着那城里城外一派沸腾的景像,算着日子,摇了摇头:“那群汉人是在干些什么?!难道是这里的什么风俗?!”
耶律大石也缓缓勒住了马,望向不远处那被不断炸响的炮仗、烟花,映得一片通红的夜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那里大致是昔日真定府与河间府之间的一座中等城池,正在昔时的辽宋之间,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现今据有此地的女真人并没有把城中的汉人迁走,现下在那边欢呼鼓噪的,很明显使用的都是汉家言语。
辽宋之间百余年太平,虽说辽国一向谨守着汉胡分治的政策,然则无奈中原风物的吸引力,着实不是刚刚自荒蛮之中立国的契丹族人所能抵御得了的,是以到了辽国被女真人灭亡之间,整个契丹族人汉化程度已经是极深了,无论是上层的典章制度,抑或是普通民众间的风俗物化,都已然与汉地几乎一般无二,哪怕是现今契丹一族西进大漠,又恢复了几分原先的野性,但哪怕如同萧孟哥这种对于那些致力于恢复原先辽国那种仿汉化的典章制度的家伙抱持着极为反对的态度的新一代契丹勇士,对于汉人的语言与风俗,却也是绝不陌生。
若在昔日女真人尚未曾跃马南下之际,这座城池之中现在的这种情况,倒也还不算太过奇怪,毕竟当日里辽宋自亶渊之盟后,开百年太平之局,边市互贸,繁华无比,此地正是两国交界之处,往来行商,络绎不绝,虽说此处不过起拱卫真定府作用的周边城池,但在当时也可以说是不夜之城,纵然也不能每日里如现在这般热闹,却也大致相去不远。
只不过自女真人南下之后,昔时的繁华景像早已不再,女真人原只不过是起自白山黑水之际野蛮部落,虽然已经建都开国十余年,但一切文物制度一时之间却仍未曾齐备,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以他们当年在白山黑水间时所奉行的“猛安谋克制”来管制他们治下的国土,现在这座城里的汉人,多半已自是被充作农奴一般使用,是以现在萧孟哥他们实在是很有点儿想不明白,眼前这座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陛下,不如我先去勘察一番!”萧孟哥年轻好事,很有点儿跃跃欲试,回头向耶律大石问道。
“我们此行另有要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耶律大石还没开口,那位年长的护卫已经先开口说道:“萧孟哥,陛下的大事要紧,你……”
“走,一起去看看!”还没等那位年长的护卫说完,耶律大石却是径自拍马,向前行去:“对于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倒是也很有兴趣!”
“呵呵!”萧孟哥冲着那位年长的护卫一笑,也随即跟了上去。
“陛下小心,由我跟萧孟哥先行开路!”那位年长的护卫也就稍微愣了一下的功夫,也就连忙策马,跟了上去。
作为跟随了耶律大石的护卫长官,他早已习惯了对于这位天志皇帝的任何决定,都自是无条件地拥护,并想着如何更好地去执行,现在虽然耶律大石的行动恰好跟他的说法相反,不过他也倒是没有任何的意见。
让耶律大石他们错愕的是,前进到离城周数十步外,看到的居然是一幅让他们觉得很不可理解的景像。
不远处城池的大门,明显已经是被硬生生地给撞开了,黑压压的不知道有多少汉人,穿着多少有些破旧的大宋衣冠,涌在城门口的,涌在城中各处,正自不住地向天哭号着,吼叫着。
几队跟那些人潮相比,人数上很不成比例的金国士兵,各挺着刀枪,警惕地站在城门不远处,望着那些狂热的人群,很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模样。
耶律大石他们这一路行来,也经过了无数现在由女真人统治的城池,在那些地方,无论是汉人,还是残留下来的契丹人,抑或其他东胡各族,都被女真人充作奴婢使用,执之如执鸡犬,耶律大石他们对于女真人的气焰早已是看得习惯了,却实在没有见到过如眼前这般奇怪的场景。
“止步!来者止步!”就在耶律大石他们踌躇的时候,那些女真人里已经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在一个似乎军官模样人的示意下面,已经有几名女真士兵,纵马向耶律大石他们奔了过来。
那位年老的护卫微一皱眉,催马仰然迎了上去,把那几名奔来的女真士兵拦在那里,几句话的功夫,那几位女真士兵就都自赶忙翻身下马,向那位年老的护卫行下了大礼。
耶律大石他们这一路行进,所经过的大部分都是现在女真金人所占据的地方,是以他们这一行人也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相应的伪造金国身份的信物。这些年来,西辽与女真金国边境之间交战不息,各自对于对方那些个名臣悍将都自是无比熟悉,以耶律大石的身份,以西辽现今的实力,所伪造出来的身份自然也并不简单,起码可以保证他们一路之上通行无阻,较之这些个守城的小兵们,自然是要高级上许多了。
那位年老的护卫在那边跟那些女真士兵们说着,耶律大石却也已经听明白了那些个汉人们到底是在呼叫着些什么。
他们是在欢呼,他们是在欢笑!
现在距离赵匡胤大败金兀术所率领的女真大军,也不过二十天左右的功夫,在现在的交通条件下面,这样的时间,应该也就只不过足够让最快的驿马,将这一次大战的消息直接传递到南宋临安行在高层人物的手里面,但最底层同时也是最热血的那些民众,却就在这件事情上面又一次地显示出了他们的神奇,他们的力量,他们居然硬是依靠着相互之间口口相传的方式,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将这一次胜利的消息传递到了这个现在已经不属于大宋治下,现在已经是女真人统治之中的小小城池。
尽管在这样的传播之中,每一个人所听到的消息可能都不一样,尽管在这样的传播之中,每一个人所听到的关于这一场大战的一切,都必然无可避免地充满了某种程度的扭曲与夸张,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只需要知道,大宋的天子官家带着大宋的子弟,将那群强盗,那群杀人如麻的野兽,那群几乎与每一个宋人都有着国仇家恨的女真人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只需要知道,在经历了这些年的挣扎与恐惧,在经历了这些年的期待与失望之后,他们终于又看到了能够在有生之年得归故土,能够重新寻还祖先陵寝,能够在亲手收埋那些惨死在那些女真人手上的自己至亲好友的尸骸血肉,能够向这群女真强盗讨回血海深仇的一线希望!
这就已经足够了!
当年他们曾经是柔弱的,目迷五色的城市生活,曾经消磨了他们的血性,淡却了他们的热血,以至于在女真人铁骑南下的时候,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甚至都不曾生起任何抵抗的念头,以至于女真人南下之际,时常军马未至,城中已是十室九空,以至于时常会有十余女真军士,驱弛数千汉民,而无一人敢反抗的情况出现。
然而那接踵而来的国仇家恨,那不断铺洒在他们眼前的亲人的血,却很快地就唤醒了他们潜藏在血液中的那份属于男人的阳刚与野蛮,也就在女真人攻破汴京的时候,就在女真人觉得他们可以轻易地一鼓作气,再行覆灭那已经龟缩至江南一隅的宋室残余政权的时候,这些侵略者们就发现他们的脚步前进得不再那么容易了,甚至于他们开始发现自己要再在大宋的国土上前进任何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昔日岳飞、刘琦、韩世忠、吴玠兄弟等几位大帅,在大江北岸本无尺寸根基,但却都自是大旗举处,江北豪杰闻风景从,就这么硬生生地在女真人的眼皮底下,拉扯出了四支铁军,一路高歌猛进,宋金之间的形势,几乎已然完全逆转。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天子官家十二道金牌,就这么将主战最力的岳飞给强行召了回去,那片几乎每一寸都浸满了大宋英魂热血的国土,就这么被那江南的宋室小朝廷,重新抛给了不费一刀一枪之力的女真金人!
十年之功,毁于一旦!
那些曾经为了恢复大宋江山,洗雪靖康奇耻而抛头颅,洒热血的大宋男儿,就这么被南国宋室小朝廷给尽数遗弃,大半为女真人所捕获,百般**,视如猪狗,少数最为悍勇的,也不过只能够占山为王,啸聚为匪,再无力回天。
这十余年来,女真人甚至强令河北、河东、淮北这些他们占据的大宋国土之上的大宋子民髡头绞发、剃发易服,号令他们必须统一“削去头发、短巾、左衽”,否则便视同心怀故国,立杀不饶。
华丽的大宋衣冠,就这么在这些女真野人高举的屠刀之下,被撕破,被烧毁,被深埋,那同大宋衣冠一起被深埋的,还有这些大宋子民对于故国故土,对于当日繁华如斯的大宋风物,心中那一丝斩之不断的眷倦之情。
在听到了岳飞岳大帅被下狱穷究,在听到了当今的天子官家与秦桧秦相公正在力主和议的消息之后,他们号哭,他们流泪,他们心灰了,心丧了,心凉了,心死了。
时至今日,这些曾经的大宋子民们甚至早就已经不再期盼得能够有一天再望到大宋的军队北来,再看到女真金人的溃败,再重新昂首挺胸地穿上这一身大宋衣冠!
在这样的时候,这从远处传来的一线希望,这由他们的天子官家亲手营造出来的一线希望,就已经足以让他们痛饮狂歌,足以让他们沉醉一场!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开始带的头,一些耆老们纷纷挖出了深藏着的大宋衣冠,拿出了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使用过的炮仗、烟火,所有的汉人都涌上了街头,都在欢呼着,大叫着,哭着,笑着!
在这一刻,已经没有人去介意那些平日里让他们望而生畏的那些女真军士手中那明晃晃的刀枪,已经没有人去介意那些女真军士的威胁、恫吓,他们涌上了街头,他们挤满了整座城池,他们撞开了城门,他们昂然地为他们故国的胜利欢呼着,雀跃着,已经浑然望了自己还置身于敌国的刀枪之下。
这不是因为他们在突然之间胆子就变大了,只不过是因为在这个时候,他们忽然发现他们已经不再孤单了,他们已经不再是被遗弃的了,现在在他们的身后,站着一个已经收起了昔日畏层懦弱的面目,开始展露出了狰狞爪牙的大宋皇朝。
那位年长的护卫,带着几名得到了回报后赶过来见礼的女真军官,向耶律大石走了过来。
女真一族原本便只是生存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小部落,骤然得国,据地又广,一时之间根本也没有那么多的人手,可以来维系镇守得住这么广大的地方,是以非但沿途放弃了许多原先的繁华城池,只是将当地民众驱赶到女真本土,甚至在这些占据着重要战略位置,不得不分兵驻守的城池里面,也是大多采用了以少量女真军官,监督着当地民众自发组成的守军的模式,来加以管治。
眼下这位城池位于昔日宋国真定府与河间府之间,距离两地都不算太远,如有战事时宜攻宜守,是以女真金国对于这里倒也未曾大肆破坏,只不过采用的仍然是以少量的女真本族人充作军官与基本力量,再驱赶当地汉民来维持日常耕作以及城池戍卫任务的方法管理这块地方,这也就造成了在现在这座城池之中,女真军士的人数实在是少之又少,跟这些个汉民们完全地不成比例。
刚开始这些个汉民们开始鼓噪欢腾的时候,这些个女真军士还想拿出平日里的威风上前呼喝阻止,但眼看着整座城池里的这些个汉人们,忽然之间就全部涌了出来,全部聚集了起来,那种声势,那种气派,让这些个平日里把这些汉民们视如猪狗的女真军士们也害怕了起来,没有人再敢正面顶撞这些狂热的汉民,甚至就这么看着他们一路撞开了城门。
虽说他们的手中握着武器,但在这样狂热的人潮下面,他们手里头的刀枪究竟能够发挥多大的作用,所有人的心里也还都是有数的,就他们这么一点儿的军士,要真是做了什么动作,激起了这些情绪上明显已经十分激动的人群的一些激烈的反应,恐怕眼前的这如潮的汉民,就凭着牙齿,都能够把他们这群女真军士给撕扯成碎片。
是以他们所能够做的,也就是一方面退守到城池四处,静观其变,一方面立即遣人飞马传讯,向邻近的地方紧急求援。
原本这座城池位于两个重要的大城之间,虽说平日里常驻之女真军士不多,但与邻近诸城之间,也自有着一套紧急联络与相互往援的方式。
女真人本来自小就在马背上面长大,现今也自以仗恃铁骑横行天下,军队之间来去如风,将骑兵的机动效能发挥到了极致,这也是女真金国会放心只在每个城池之间留下少量本族军士驻守的原因。
但现今正值金兀术征发大军南征宋室的时候,金兀术此行,本来就抱定了以战逼和的主意,决意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压服南国君臣,是以自一开始便自是大举动员,全力征发,除开正与西辽作战于西线边陲的完颜亮一系人马之外,几乎已然尽集女真金国之中的精锐,邻近大城的守军,早就几已被征发一空,现在邻近州县之中所留下来的军力,可谓是自顾不暇,根本就抽不出任何的力量来弛援这里。
事实上这几位驻守在当地的女真军官们现在心下也早已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是在那几座邻近州县之中,很有些地方是聚集了比他们这座小小城池里更要多上几倍、甚至于几十倍的汉民,如果那里的汉民也都如同他们现在所面对的这些汉民这般狂热而团结,那恐怕那些地方的女真守军现在所要面对的局面,要比他们眼前还要更严峻上许多。
毕竟当日里自从龟缩至江南的宋室小朝廷君臣一心,力主和议,不但在战局明显有利于宋室的情况下面独力召回了几员战将,将他们全部投闲置散,当国秉政的秦桧更自是公然宣称:“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尽弃大河北岸千万父老,甚至于还准备将中原之地的大宋子民,完全丢给女真金人所立的傀儡伪齐刘豫,这种话语,实在已经足以让那些在江北之地尤自为恢复大宋故土浴血苦战的大好男儿们,彻彻底底地寒了心肠。
他们一直为之奋战努力的故国,就这么弃他们如弃弊履,这让江北之地万千原本已然燃起了热血,已经凝聚成一团的那些大宋父老,重新变成了一盘散沙。
背后没有了可以倚靠的故国,他们也就成了无根之人了,他们简直都再找不着任何可以让他们为之拼死反抗的理由,是以自从南国朝廷开始与女真金人一意议和以来,江北之地原本如火如荼的自发反金抵抗之战,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渐渐平息了下去,这些被女真人所奴役的大宋子民,慢慢地也就开始麻木,开始认命,甚至有不少已经开始在一定的程度上,选择了与这些女真金人相互合作。
无论他们对于大宋故国还有着多深的眷恋,但他们的故国却已经将他们毫不恋眷地抛给了这群残忍的敌人,任由他们在敌人的马蹄之下蹍转哭号,甚至于那位当国秉政的秦桧秦相公,还曾下令,命令现今大宋朝廷所辖所地,不得接纳江北来投之民,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哪怕历经千辛万苦地冒险潜回大宋,他们的故国居然也还要毫不留情地将他们送还到现在他们正面对着的这些女真金人的手上。
事以至此,无论这些个汉民们再如何不愿意意承认,也就只能够选择适应现在身处的环境,只能够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只能够开始想着在这样的处境下面,他们要怎么样努力地挣扎着活下去。
于是事实上自从那一意议和的南宋小朝廷召回了几路大军,开始与女真金人惟务和谈之后,女真金人也就终于真正在这片原本属于大宋的国土之上站稳了脚根。
这十余年来的顺风顺水,也就让这群女真金人们已经开始习惯了现在的这种管治模式,习惯了只要有着少数女真军士存在,就足以震慑得住比他们要多上几十倍甚至于上百倍的汉民,这些年的平静甚至已经足以让这些个女真军士们觉得这种生活模式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是不可能发生改变的。
尤其是女真本族人数,本就不多,早期跟随着女真金国的开国帝王征战四方的那帮女真军士,在这些年里早已积功升迁,得居高位,现今还在这些州县城池之中担当驻守职责的,绝大多数都已然是经过了几次轮替之后的女真一族新生一代了,可以说自从他们来到了这个地方之后,就早已经习惯了汉民们甘心顺服的模样,他们之中根本就未曾有任何人见识过昔日宋金之间的连场血战,是以这一次骤然之间看见这些汉民们眼前的架势,一干人等从上到下,居然就都这么慌乱了手脚。
现在这一干女真的军官从上到下,都没人知道到底要怎么样来应付眼前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局,是以突然之间看着耶律大石他们这一行人打着女真高层军官的名头出现,几名六神无主的带头的队长在粗粗验看过了那位年老的护卫所出示的那些证明身份的信物之后,根本就没有生出任何的怀疑,甚至于根本也都没有询问关于他们这一行人的行程与迎接安排之类本来应该由他们考虑的问题,反倒是一个两个都跟着那名年老的护卫一起向耶律大石他们围了过来,希望这位突然冒出来的高级长官,能够对于目前的情况做出指示,给早就已经完全没有了主意的他们指出条路来。
“你们这么一群人顶盔贯甲,有刀有枪的”,萧孟哥看着那群女真军官,一脸不可思议表情:“还会奈何不了那群根本就是手无寸铁的汉民?!”
这些年来,西辽帝国与女真金人连年征战,萧孟哥作为契丹一族新生一代的猛将,又早早就随伺在耶律大石身侧,自是曾经多次亲领大军,与完颜亮所统率的女真军士征战攻伐,更是数度亲身犯险,深入敌方大军之后,一口女真族的语言,说得比正统的女真族人还要更流利,这些女真军官自是听不出任何破绽来!
“你说说,你们还配称为……”萧孟哥还自是意犹未尽,继续开口准备数落这群低下了头去,脸上都自是露出羞惭之色的女真军士,却是已经被停在一旁的耶律大石给打断了。
“闭嘴!”耶律大石眼中寒芒一闪,淡淡说了一句。
萧孟哥被骇得立刻住了口,躬身退到了一边,额上已然微现汗渍。
自他跟随耶律大石以来,一直都自是说话直来直去,耶律大石也欣赏他的这份爽直与悍勇,甚少对他有过什么斥责,还真是很少如这般疾言厉色地对萧孟哥说话,是以现下萧孟哥虽说还不明白自己是错在了哪里,却已自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们做得很对”,耶律大石却没有理会他,俯下头去,跟那些个女真军官们和颜悦色地说道:“事起仓促,你们确实不应草率行动,万一激起民变,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是!”那些女真军官齐齐躬身,脸上原先那些许羞惭之色已然都换上了得意骄傲的神情。
虽说出于对耶律大石的身份保密考虑,刚刚那位年老的护卫出示的身份证明信物的时候,并没有向这些个女真军官说明这位耶律大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然则耶律大石这些年来拓土西疆,建都开国,举止之间自然有股威严气度,一望便知决非寻常人物,尤其是那名年长的护卫与萧孟哥对于耶律大石之间那种纯粹出于自然流露的敬畏之意,更是让这些个女真军官自然而然从心里面就已经接受了这位白发老者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这些个在场的女真族军官,会被发放到这种小城池里充当戍卫的军官,基本上年纪也都还非常年轻,其中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基本属于女真金国立国之后才成长起来的一代,在心态上与金兀术那一代还曾经历过女真人在白山黑水之间,受尽契丹贵族欺压的女真一族年长一辈早就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
尤其是现在女真金国根基未稳,女真年轻一族的最悍勇的那一批人,自然也就早就已经被编列成军,在第一线与西辽或南宋对峙而战,这些会被分放在女真腹地充当常备守军的,本身就已经是属于被筛选过一轮而没被挑中的家伙,而这一次金兀术征发大军之际,又已经在他们之中再行挑选过了一遍,基本上可以说现在留下来的这些女真军官,已经是属于女真年轻一族之中的纨绔子弟,平日里所有的本事也不过就是仗势欺人,这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情,除开不知所措之外,总也还有那么几分心下忐忑,是以刚刚在萧孟哥的喝斥之下,一堆人也确实是不敢还嘴。
然则现在被耶律大石这一夸,一干人等却也就是立即昂首挺胸起来了,觉得自己还真自是临急处理得当,将事情控制在了一定的范围之内。
只不过旁边城门口的那些个汉民们一波接一波的高呼哭号之声,却还在不断地提醒着这些个女真军官队长们,事情仍然没有能够得到完全解决,甚至于事态也还根本没平息下来。
“这位……贵人”,一个带头的队长大着胆子,上前了几步,只不过他也并不知道到底应当怎么样来称呼耶律大石,只好含糊了过去,他单膝着地,向耶律大石行了个大礼,说道:“现下事态紧急,又是人数悬殊,我等不知应如何是好,还请这位贵人指点一二!”
“他们汉人有句话:‘飘风不终宵,骤雨不终朝’”,耶律大石指着城门口那些已经翻腾了许久,淡淡说道:“你看他们的样子,也知道他们闹腾不了多久的!”
耶律大石是昔日契丹辽国的翰林,曾以“大石林牙”之名见称于世,自幼熟读诗书,博览经史,不经意间就随口掉了句文,回过头来时却发现马下那几位女真军官都自露出了一脸茫然的神色,不由得哑然失笑。
这些女真族人占据中原之地未久,又自于汉地强自推行胡俗,于汉家文化着实未曾浸染,也难怪这些个女真军官根本就听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们就继续在这里盯着吧,只要他们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你们就不可妄动,更要小心莫去激怒了他们”,耶律大石也懒得跟他们再行解说,徐徐掉转马头,准备离去了,只丢下一句:“别担心,他们很快就会散去的!”
耶律大石看得非常明白,这些个汉人虽然因着宋室的这一场大胜而欢喜欲狂,但终究还是一时情绪激荡,才会有这种毫不顾忌女真金人打压报复的庆贺举动,没有人进一步的鼓动与组织,应该是绝不会有什么进一步的行动的。
等到这股激情退却,他们也就应当会回到所要面对的现实的情状来,无论他们再如何地激动,也还是必须要回到平日里的生活之中。
毕竟无论他们如何地期盼有朝一日能够重归故土,能够重新成为大宋子民,然而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所最需要想的还是怎么样才能够在这片被女真金人占据着的土地上活下去。
更何况,相信那位虽然大败而回,但终归还保留了元气的金兀术,也应该已经想到了可能出现眼下的情况,也应该有他自己应对的办法。
耶律大石勒转马身,不顾那些个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女真军官,径自拍马,扬长而去。
那位年长的护卫与萧孟哥也自是同时催马,紧紧跟随在耶律大石之后而去。
“孟哥”,耶律大石转过头,看着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的萧孟哥,微笑道:“是不是心下还为我刚才的喝斥愤愤不平?!”
“臣下不敢!”萧孟哥在马上躬身,虽然嘴里说不敢,语气里却难免有些硬梆梆的。
“呵呵”,耶律大石却是不以为忤,仍自笑着说道:“你是在奇怪为什么我会阻止你煽动那些女真军人与宋人互相残杀么?!”
“是!”这一次萧孟哥就再不作伪,径自答了一声!
事实上刚才如果没有耶律大石插话,萧孟哥甚至准备以那个假冒的女真高层军官的身份,强令那些女真军队对于正在狂欢的汉民严加镇压。
他虽然经验阅历不如耶律大石,但终究旁观者清,却也很明白如那些汉民那般自发的动作,实在是持续不了多久,只要这些女真军士继续冷眼旁观,最多不过闹腾这一晚,待得明日,一切就会又恢复原状。
但如果那些女真军士有所行动的话,在现今这种激荡的情怀影响下面,这些个汉民却自是很有可能就这么以命相搏,杀官造反,在这种悬殊的人数下面,干掉这些女真军士,占据整个城池。
“但是你可曾想过,金兀术的大军就快回来了”,耶律大石望着萧孟哥,皱眉说道:“如果照着送来的战报之上所言,这一次金兀术的四十万铁骑虽然元气大伤,但终究根基仍在,这里城小地慼,这些个汉民与其余地方又自是全无联络,毫无基础,只要女真援军一至,只怕是这里就要尸横遍野,满城老少,无一幸免了!”
“陛下间关百战,歼敌无数,怎地会突然之间对他们仁慈起来了?!” 萧孟哥这一回却自是没有丝毫的退让,兀自气鼓鼓地说道:“孟哥心里没那么多大道理,孟哥只知道,女真人跟汉人,都是我们的敌人,金国与宋国,都是我们的敌国,我们的敌人,死得越多越好,我们的敌国,乱得越厉害越好!”
这一回连那个一直以来都跟萧孟哥有点儿相互别苗头的年长的护卫对于萧孟哥的这种态度都未曾再出言呵斥,反倒也是瞪大了眼睛,有点儿困惑地望着耶律大石。
在所有契丹人的眼里,这位大辽的天志皇帝都是高不可攀的伟岸高山,都是永远不可战胜的绝代军神。在契丹最危亡的时候,正是他们眼前的这位天志皇帝带着一干残兵败将,连场血战,就这么强行在女真人的大军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转战西域荒漠之地,拔国无数,重新建立了大辽的基业。
无论是这位年长的护卫还是萧孟哥,都已然是见多了耶律大石在面对敌人时的那种狠辣与果决,见多了他对于那些敌人的无情与冷酷,是以他们怎么也觉得耶律大石会在这种时候,生起对于这些个宋人的同情的心态,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这位年长的护卫还算是曾经生长在昔时那辽宋之间百年太平的时候,而萧孟哥,却已然完全是在西域那片高天漠土之上生长起来的全新的一代了。
在萧孟哥这一代人看来,导致契丹人国破家亡,不得不流亡西域荒漠之地,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女真金人,固然是势不两立的生死大仇,但那遥远得恍若生活在天地另一端的宋室汉人,却也并不是什么朋友。
西域的烈风与朔漠,已经让萧孟哥这一代新生的契丹人,重新找回了马背上民族那种如同苍狼一般的野性,在他们看来,这个天地之间就只应该有两种人,那就是已经被他们征服的奴隶,以及等待着他们去征服的敌人!
在某些方面,萧孟哥这些新兴一代的契丹人,与他们正面对着的最大的敌人,女真金国的战神完颜亮所代表的那一代新生的女真人,有着完全类似的一种心态与冲动。
他们都想驱弛着战马,征服整片天地!
这也正是萧孟哥他们这一代契丹新兴贵族,与那位年长的护卫他们这一批还在怀念着昔日契丹大辽那种物富风华的老一辈契丹上层贵族,所最不相同的地方。
只不过在这件事情上面,这位年老的护卫倒还真是抱着跟萧孟哥同样的态度的。
较之于萧孟哥,这位年老的护卫对于昔时汉家风物,还是曾经有过切身体会的,是以他也份外能够明白这些个汉民究竟为什么而喜,究竟为什么而闹,他也更明白,既然斯时斯地的汉民们会欢喜到这样的境地,那眼下的这种情况就绝不会仅仅在眼前这个小小的城池里出现。
如若方才耶律大石未曾喝阻,任由萧孟哥煽动那些女真军士与汉民之间相互攻伐,那这种乱相也绝不会仅止于眼前一城一地,只怕在这片女真金人占据的土地上面,很快就会烽烟处处,虽说以他们现在所掌握的情况看来,这些年来武备松弛的江南宋室小朝廷,应该再没有能力能够组织策应,援助这些汉民,待得金兀术率领大军归来,应当还是能够平定这样程度的乱局,然而却也绝对已经足以让女真金国朝堂上下激烈地动荡上一番了。
尤其是经此一役之后,只怕女真金国再不敢放任这片地方戒备如此之松懈,只怕务必增派军队,增多戍守的常备人员,而常驻各城的守备人员增多,以及由于此次乱相与之后随之而来的防备心态导致的汉民劳动力的减少,又必然给女真金国的财政造成沉重的压力,仅此一项,就足以让女真金国不得不在这上面多耗费不知多少的国力。
这位年长的护卫对于宋国与汉民,倒没有多少的敌意,然则女真金国对于他而言,却是绝对是令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不共戴天的仇人!
特别是在现在的这种情况下面,这位年长的护卫更是恨不得女真金国国中大乱,越乱越好!
他随伺在耶律大石这位西辽天志皇帝的身边,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于耶律大石每一丝异样的感觉,恐怕比耶律大石自己都还要更加灵敏与迅速上几分。
是以虽然他打心眼里都不愿意承认,但却还是不得不慢慢地接受这样一个现实,那就是耶律大石,这位大辽的天志皇帝陛下,身体确实已经不如从前了,而且似乎正一天比一天地坏下去。
天志皇帝陛下,终究是老了!
不管这位天志皇帝陛下曾经做过多少人所做不到的事情,曾经建立过多少人都完不成的功业,但他毕竟还是个人,还是个老人!
只要是人,总就逃不过那一日!
只是这位年长的护卫却一直都不愿意去想真的会有那一� ��的到来!
因为他实在想像不出来,没有了天志皇帝陛下的大辽,没有了天志皇帝陛下的契丹,会是什么样子!
那就是天塌了,那就是地陷了!
但是心底里头那种危机感,却让这位年长的护卫现下的心中觉得,只要是能引起女真金国大乱,只要是能削弱女真金国国力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应该去做,都应该毫不犹豫地去做!
毕竟就算大辽江山固如磐石,就算是并不意欲再图进取,那女真国中生乱至少也可以让天志皇帝陛下少操点心,也可以让天志皇帝陛下多将养下身体,也可以让天志皇帝陛下多活上几年!
而只要能够延长天志皇帝陛下哪怕一日的寿命,这位年长的护卫已经觉得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搭上自己的性命,又怎么可能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同情那些个在他看来与无关紧要的汉民们的性命。
是以他现在事实上也对于刚刚耶律大石喝止了萧孟哥的举动感到颇为困惑,只不过他相对于萧孟哥而言,对于耶律大石的任何举动,无论理解与不理解,都已经习惯了从心底里头去接受而不提出任何的疑问,是以并未曾将这种疑惑宣之于口罢了。
“呵呵,或许是我老了吧!”,耶律大石哑然失笑,萧孟哥的话让他一时之间想到了很多东西,但却又有点儿不知道从何说起,百感交集之下,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这样一句。
“陛下!”那位年长的护卫与萧孟哥都自是周身一震,急急叫了一句。
“陛下春秋正盛,是我胡言乱语!”萧孟哥猛地勒住了胯下的座骑,就这么翻身下马,拜伏于地,连连磕首:“孟哥该死!孟哥是个粗人,不管说什么,陛下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不管萧孟哥心下有多少的疑问,不管他选择用一种什么方式来表达,但对于耶律大石的敬爱,却是与那位年长的护卫一般无二。
对于他们,甚至对于所有的契丹人而言,最不愿意听到的话,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或许就是这位天志皇帝陛下令人无可奈何地老去,尤其现下是由这位天志皇帝陛下的口中亲自说了出来,更是让他们没由来地感觉到心下悸动。
“起来!”耶律大石也停住了马,转了回来,轻声地喝了一句:“好好一条汉子,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矫情!”
看着萧孟哥从地上挺起身子来,耶律大石这才仰首向天,蓦然一声长笑,笑得无比舒畅。
“你就当是我欠这些汉民们一个人情吧”,耶律大石低下头,看着一脸不明所以的萧孟哥,嘴角犹噙着一丝笑:“因为他们让我们明白了一个想了很久都没能够想明白的问题!”
他带着契丹残部,远征西域,在那一派天宽地阔间重新建立起了属于契丹人的大辽帝国,然而对于究竟要将自己这一手建立的大辽帝国带往何方,却自是这些年来一直在耶律大石的心中盘旋不去的问题。
从感情上讲,作为对于昔日里契丹贵族之中汉化程度最高的那一批人,作为自幼熟读经典,早已将汉家文明烙入了血脉深处的大石林牙,耶律大石是无疑绝对倾向于那群流落到西辽的昔日契丹文官与高层贵族,希望能够在西域之地重建一个昔时那般文物繁华的大辽帝国的。
然则他不但是大石林牙,同时也是亲身经历了当年的契丹大辽由盛转衰,被女真金人铁蹄踏破上京,以至于国破家亡,不得不带着残存人众,西奔荒漠,历尽千辛万苦,百战余生才得以重新建立起一片基业的西辽天志皇帝。
当日里那种女真人铁蹄南来,一路势如破竹,几乎就让契丹一族亡国灭种的景像,时至今时今日,每当更深人静之际,都还一直在耶律大石的眼前出现,无一时一刻能忘。
是以他一直不敢去下这个决定,因为在没想明白这个中的利害关碍的时候,他还真是不敢下这个决定,不敢因着自己个人的好恶,而又将整个契丹一族,带往一个不可测的未来。
只不过今天在看到这些个汉民们那完全发自于内心的狂热而忘我的举动之后,耶律大石的眼中却蓦然之间,就似乎有了一层说不上来的明悟。
有些东西,看上去无比柔弱,看上去没有任何的力量,看上去甚至不能够抵御得住任何的刀兵,但事实上它却又自是坚韧无比!
哪怕再强大的铁骑能够真正踏遍这片天地,但只要不能够杀尽这片天地之间的所有人,只要这样的东西还存在于任何一个人的心底,那终究有朝一日就会重新生根发芽,就会重新占据这片大地!
或许到时重新活跃于这片大地之上的不再称自己是契丹族人,但他们的血液深处,却是必然会流动着属于契丹人的血脉,他们的身上,却还是必然不可避免地带有着属于契丹人的那部分印记。
或许也只有这样,才能够让一个种族能够长久地生生不息,能够永远自废墟与尸骸之中涅磐重生,永存不灭!
“你们慢慢想吧”,耶律大石看着满脸都写满了问好的萧孟哥与那位年长的护卫,却是没有说出答案,只是纵声大笑,转身,拍马而去,长声说道:“终有一天,你们都会明白的!”
“陛下!”萧孟哥与那位年长的护卫,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也自翻身上马,向耶律大石追了过去。
“呯”的几声响处,又是数朵烟花在夜空之中炸响。
虽然离那座小城池已远,但隐约还是传来了那些汉民们夹杂着悲声的欢叫:
“我等大宋子民,旦夕南望王师,十余年矣,从未有一日或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