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缘际会,回到了这个后世子孙的身上,眼见又是一个风起云涌的乱世之局,是以此次力排众议,决意御驾亲征,却也是因为他深深明白,在这样兵危将险的乱世之中,军队是立国之本,他的一切筹划谋算,都必须在真实了解卫护自己一手缔立的大宋皇朝的这支军队,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士兵,究竟有着多少分的战力之后,才能够有根有据地一步步走下去,也才能够不至于太过高估,以至行差踏错。
身为帝王,一举一动,动则关乎四方万邦,亿兆黎民,是以虽然他也明白岳飞、刘琦等几位将军,确是不世出的名将,然则却还是要亲自来走这一遭,才能心中有数,有的放矢。
是以此次前来,主掌与女真人作战之时,他一路行险用兵,几乎将这些军士的每一分潜能都自发挥到极至,也就是因为惟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方才能够真正明白,眼下军队,究竟有着多少分真实的战力。
方才刘子方所言,听起来固然是头头是道,然则他却明白,除开方才那两点缺失之外,刘子方还漏算了一点。
眼下这支军队,是岳飞亲手**而成,在这十余年来,虽然朝廷有意贬抑,但因为这部分军队一直驻扎于宋金两国的最前线布防,人事之上交互安插秦桧的亲信以作监军,却一直未曾有过太大的异动,张宪、王贵等仍在军中主持,而自那日自己在朝堂之上怒逐金使之后,下令由刘琦、韩世忠等诸将分赴各地,重新整顿军队,现下这支七万人的部队,又自是第一时间内集结整顿起来的,实可谓是眼下拱卫大宋皇朝的最精锐的军队之一。
自己此番对女真人作战,连番行险施计,虽说是因着对金兀术的反应了然于胸,是以可以从容设计,然则兵行险着之时,军士所需做的事情,却也自是比寻常行军作战,要复杂上十倍,艰难上十倍,就象眼下这般,让女真人身陷重围这些日子以来,仍**不清自己这方军力的虚实,所倚仗的,便是这些军士按着自己的布置计划,执行得一丝不苟,神出鬼没,使得女真大军纵是侦骑四出,仍然无从下手。
若是临近驻防的其他军队,当真能如眼下这支铁军一般的质素,那么刘子方的计划,倒也并非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然则赵匡胤心下明白,这却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事情,这些军队之间将不知兵,相互不相统属,只要移防之间稍有间隙,给了女真人可乘之机,则现下好不容易经营出的局面只怕就要一时逆转,到时形势危殆的,只怕却要换成自己的大宋皇朝了。
刘子方心思灵巧,敢于出奇,实在是个人物,只是还需好好琢磨。
大宋在与女真人那十余年来的连场大战之中,培养出了岳飞、刘琦那几个无敌统帅,也造就张宪、王贵、刘子方这一干敢打敢拼的勇将,然而在接下来的这些年里,却是因着朝廷一味主和,而将这些将帅刻意加以贬抑,不但岳飞、刘琦等被明升暗降,解除了军职,连刘子方等人,也都遭受波及,再没有独当一面的机会。
他此次御驾亲征之前,亲自到枢密院、兵部调阅过这些军将的战绩履历,就是希望能够好好发现拔擢一批今后能够独当一面的统兵大将,毕竟岳飞、刘琦等人虽然是不世名将,但却终究人数太少,不利于替换调动,眼下这几位大将带出的几支铁军,俨然也都成了他们的子弟兵,虽然眼下这四员虎将与他可谓肝胆相照,然则若是任由他们长期这么独领一军,日益根深叶大,年长日久,却也难说会不会有意外出现。
毕竟,人总是会变的,就象自己那个二弟,原先也是天真纯朴的一个少年。
他忆及先前那一世的事情,也不由得轻叹了一声,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有时他倒宁愿自己是个可以只凭义气肝胆,洒血断头的统军大将,可惜,一旦坐上了这个天子大位,主掌山河社稷,有许多事,却也就不由自主了。
他在这沉沉夜色里,思绪遄飞,刘子方咀嚼着方才赵匡胤的话语,也是一时无语,两个人在这片黑暗之中,却似是站成了两尊雕像。
良久,赵匡胤方才开口说道:“子方,这番女真人留下的这数以十万计的战马,足以组成大宋立国以来,最成规模的一支马军,朕打算把这支马军交给你!”
“陛下”,刘子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赵匡胤却仍自没有回过头来,径自说道:“马战与步战不同,马军用之于正则为正军,倚之出奇则为奇兵,讲究来去如风,让敌军难以摸得准来路去势,首尾难顾,朕离京之前,曾经调阅过你的战绩履历,研究过你的统军之方与野战之法,你爱行险招,喜出奇兵,正是统领我大宋马军的最佳人选,然则欲以奇兵致胜,往往需得来往无定,千里奔袭,对于帐下兵将之间的默契配合,却是更须用心,这一点,你必须牢牢地记在心里!”
他顿了一顿,这才接着说道:“‘将士用命’这四个字,知易行难,你要成为一代良将,在这一点上面,却是必须多下几分功夫!”
“是!”刘子方对赵匡胤这番话心悦诚服,凛然应诺,低下头来。
赵匡胤回过头,望着刘子方的神色,忽尔展颜一笑道:“看你的神色,莫不是还有什么问题想不明白?”
刘子方抬起头来,皱眉道:“临阵战局,瞬息万变,陛下何以有如此笃定把握,知晓金兀术必会同意我军提出的和谈之盟,乖乖留下半数军械战马,投降而去?”
“哈哈哈”,赵匡胤低声而笑,语意淡淡,却是带着一股强大的自信:“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善出奇者,无穷如日月,不竭若江河,却是都需建立在对敌我双方局势的了然研判之上,若是现在还料不准金兀术的反应变化,那这场仗却也就不用打了。”
他转头,向刘子方微笑道:“比如说现在,你知不知道金兀术正在想些什么?”
刘子方还在思索着他方才那番隐含至理的话,闻言一惊,汗颜道:“末将愚顿,末将不知!”
赵匡胤将目光转向山谷下那片女真人的临时营帐,淡淡说道:“他在想死!”
“死?”刘子瞳孔微缩,若有所悟。
赵匡胤颔首道:“不错,死!他在想着怎么用自己的一条命,来换回这支作为女真开都立国根基所在的六十万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