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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点本132】二章 泪与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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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来了,这是江上的晨光,是秋末的晨光,白茫茫,带着雾气,寒寒地把黑暗往大江的极处推去、往远山的虚处推去,那黑渐渐无处可逃了,就退入了山凹、躲进了树后、钻进了人心里,成了山阴树影和泛起在背后的一抹寒意。

江汊深处这一片杨林,生得直挺、纤瘦、紧密,远远看去,主干底部的树皮黑黑的尚有些粗糙,到了中间就骤然细腻,颜色青中透白,倒好像萝卜的皮。杨树知秋甚早,树冠多处光秃秃地,风动时枝梢击颤,发出嘎嘎哗哗的声音,像筛动大颗的石粒。

残破的旗舰在被重新点燃后,已经在江流主干道顺水流去,即使有追兵,暂时也不会找到这里。陆荒桥缓醒过来,只觉耳边有秋虫窣叫,草刺痒面【娴墨:活过来说明小权的药起作用了,同时证明他确实没说谎。小权其实是个苦人,是儿时打击太重使他心理畸变了。】,侧抬头,发现自己趴在小山上人的尸体旁边,再旁边是卢泰亨、江晚、风鸿野以及冯泉晓的尸体,丈二红枪扎在冯泉晓的脚边。不远处点着一堆篝火,干事、水手们倦然围拢坐地,姬野平仍在林子里走来走去,捡抱着干枝,燕舒眉帮他收拢着枯叶。半干的水汊向林中延伸,几只白翅水鸟儿在汊边叨着泥,偶尔看看这边的人们,不时走动一下,细腿一伸一缩。

经过重新检查,常思豪只是腹部旧伤迸裂,出血虽多,问题不大,长孙笑迟、楚原、胡风、何夕四人除了不同程度地受到铳伤和弩伤外,右臂都还有剑伤,那是被郭书荣华横着割破了一层皮。肌肉动作不受此伤影响,但强运内功,必然导致气血崩破,这等于暂时性地各废了他们一条膀臂【娴墨:小郭完全可杀死他们,不杀人是有其深意的。聚豪大势已去,姬野平支不起局面,小方顺了官府,长孙还是出离的心态,楚原三兄弟不在话下,大局定了。而绝响、小程有阴谋,小常误会着自己,有些事解释无用,只有让血的事实呈现了,人才信。小郭这出人意表的一跃,把所有阴谋都勾出来,几乎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解决,而且自己还不用动手。】。燕临渊之前挨曹向飞那一掌打得甚重,服下胡风的伤药后闭目调息,脸色仍是不大好看。【娴墨:临渊不入,才是老燕的身份和态度,这次是身上不便,未容他往下飞。】

陆荒桥伸手瞧瞧,又摸摸自己的脸,感觉浮肿消去,心中大喜【娴墨:就顾乐了,没闻出嘴里有味儿吗?】,忽见姬野平脸带凶相大踏步走近,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缩。

姬野平面无表情,俯身将卢泰亨的尸身抱起,放在他和燕舒眉新搭好的柴床上,跟着回来把江晚、风鸿野、冯泉晓的尸体也抱过去。聚豪阁几人都站起身来,围聚到柴床之侧。

索南嘉措见状也起身走近:“请让小僧和国师为几位英雄超度罢。”

方枕诺颌首道:“多谢上师。”

“不必!”姬野平一张大手:“我们的人,我们自己超度!用不着你!”

长孙笑迟道:“我等心情欠佳,多有失礼,还请上师勿怪。”索南嘉措摆摆手表示无妨,低头无声退开。长孙笑迟伸手在姬野平肩头按着摇了一下,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向方枕诺:“小方,借你长衫一用。”

方枕诺点头将外衣褪下,他这衣服本是淡青色,经长年浆洗,已褪成白【娴墨:到聚豪有钱却不换衣,是小方文士风骨】。长孙笑迟接过来,咔哧咔哧撕成长条方布,左手往右臂伤口上一拍,鲜血汩汩而下,流到指尖。【娴墨:不咬新伤拍旧伤,非惜身,盖因此伤是小郭所割故。这血的意义就不同。】

他向旁边走了两步,略凝了凝神,将布按在树上,以指为笔,含泪写道:“秋气腾空,秋阳下,秋风秋野【娴墨:秋光秋色秋已满目,一句见三秋秋色,真敢用。】。谁忍见、英雄痛泪,似水横街【娴墨:秋光正是泪光,秋水正是泪水】!七尺荣光哪个惜,十里光阴何处猎【娴墨:七尺荣光不知惜,是说有人不是男人,对小常略有怨色,也是自怨。此处当与水颜香转述小常劝他那“可以不做英雄,不能不做男人”的话互参。十里光阴何处猎,双关光阴与小常的剑名。若聚豪能向上苍借来一点时间,或者小常能有力地搭上一把手,对抗上不至太苍促,不至于败到这么惨,这是长孙不知小常腹伤是姬野平所刺的缘故。】?眼睁睁、看教海山移,鬓涂血!寒虫嘘,悲鸣切。彤霞泼,腥渊泻。扬臂卷愁云,傲拭秋缺!天地以君为刍狗,君以天地为不借。任江红、鹭起足印飞,君去也!”【娴墨:不借者,草鞋也。天地拿咱们不当回事,咱们也把天地当草鞋踩在脚下,怀阔气雄,长孙毕竟是个人物,论人才论气魄,远胜平哥儿,聚豪一把当之无愧。】

写罢双手捧定,横担在四具尸体之上,退步跪倒。

方枕诺、楚原、胡风、何夕、燕舒眉分跪在他身侧。燕临渊在篝火中抽出一根粗枝来,上前两步:“瞿老,卢老,各位兄弟,大家一路走好!”说罢将火枝插入柴床。

火未雄,烟先起,犹如一道黑柱滚滚冲天,曾仕权看得眉毛直蹦,蓦地跳起身来:“这么大烟,不是摆明了勾人来抓么!”

姬野平:“勾来怎样!我正愁他们不来!”

曾仕权一挥手:“咱们走!”康怀、干事们和程连安都纷纷起身。姬野平喝道:“你走不了!”横步相拦。曾仕权呛啷抽出腰刀,怒道:“小鸡崽子,你以为三爷怕你不成!”方枕诺上前一步,大声道:“曾仕权!把兵刃放下!”曾仕权冷笑道:“我倒把你忘了,拿来!”摊开手掌。方枕诺道:“拿什么?”曾仕权:“黄玉令!”方枕诺道:“督公亲将此物托付于我,岂能给你?”曾仕权懒得再说,进步就要来抓他,忽然斜刺里一道青光射来,横担在他颈下,他意识到那是剑刃的寒意,登时僵住不动。

秦绝响笑道:“冰河插海,莺怨穷奇,这柄冰河剑在四大名剑中排行在首,光看督公手里耍得好看,也不知究竟锋不锋利。”腕一抬,剑尖给力,曾仕权下颌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娴墨:不知啥时又把冰河剑摸去了,绝响真是过日子的人哪。好孩纸,来,摸摸……哎?哎?不是那里啦……快把裤头提上!这熊孩子!】

康怀道:“秦绝响,你要干什么?”

秦绝响嘿嘿一笑:“不干什么。督公既然有话,那咱们就得听督公的。康掌爷,您说是不是呢?”曾仕权道:“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如意算盘!如今陈志宾当着天下英雄揭了你的老底,你在江湖已经身败名裂,如今只有官场一条路可走,你以为方枕诺好控制,想利用他做牌位,把手插进东厂,是不是?”秦绝响道:“三爷,你这话未免太难听了,督公的任命难道是假的吗?倒是你,这么对待方大档头,多半是想取而代之,打着代理督公的主意罢?”

曾仕权鼻翼跳动,没了声音。康怀道:“秦大人,在下唯督公之命是从,对方枕诺是一定拥护的。相信仕权兄也是出于为厂里着想,才有此举止行动,大家都是自己人,还是心平静气一些为好。”

“借过,借过。”

萧今拾月用指头一顶冰河剑,钻门洞般从底下钻过来,笑嘻嘻地招呼燕舒眉:“夜姑娘,夜姑娘?”

燕舒眉奇怪地问:“叫我,什……么?”发音甚是僵硬。她虽被吴道治好旧疾,但多年不说话,加上说的又是汉语,总归还是别扭。

萧今拾月到近前拉住她手,仰起头,另一只手在自己屁股后面搓摸,脸上一副很努力的表情,搓摸几下,忽然“噢……”地松了口气,手兜回来时,掌心里多了两颗鸟蛋。

燕舒眉惊讶道:“这……是你……?”

萧今拾月很真诚地点了点头:“是我下的。”【娴墨:一口水喷出内裤……】笑道:“饿了吧?煮来我们一起吃吧。”

燕舒眉摇头:“会……裂……”萧今拾月笑道:“那用泥糊上煨,就不会裂了。”说着拉她向河汊边跑去,水鸟们见人来了,扑啦啦振翅飞起,像一串踏向天空的足迹。

众人直勾勾地看着【娴墨:是忆方才长孙悼诗“鹭起足印飞”,见景思生死大事,故有恍惚】,回过神来时,气氛再度紧起【娴墨:说明能看一时明白,最终放不下。】,却不像刚才那样严峻【娴墨:唯无猜之情可破人间至伪,可惜俗人不悟。】。秦绝响看出曾仕权不敢再造次,将剑缓缓收撤回来,道:“康掌爷不愧是督公最信赖的人,说的好。督公不在了,咱们大家更该团结一致才对,否则怎么对得起皇上的重托和百姓的期望呢?是不是?曾掌爷?”

曾仕权心中不忿,但秦绝响是先撤剑再说话,总算给了自己一点面子,轻轻一哼,不再言语。

方枕诺转过身来,笑道:“二哥,长孙大哥,你们也都放开一点,二哥,这么怒目拧眉又是何必,将来咱们要和曾掌爷同朝共事,日子还长着呢。”

姬野平眼睛圆起:“共事?谁和他共事!”

方枕诺拉住他手,轻拍着他的大手背:“二哥!小弟如今代执东厂,身边正需要人,让二哥在我手下做事,是有些委屈了,不过咱们大家是好兄弟,二哥总不会不帮我这个忙吧?”

姬野平瞧他说话间偷递眼色,心里就明白了:他这是要借此机会把大伙引入朝堂,在仕途方面开辟第二战场【娴墨:小方在上,姬野平和长孙帮手,东厂在握,往后必是聚豪天下了。多好的机会!】。一念及此,像被烫了一下,立刻挣开手腕退出一步,然而腾起的怒意却未爆发,而是渐渐压抑下来。他在方枕诺脸上凝视了一会儿,说道:“小方,有些路,别人能走,我不能走,你这个忙我帮不了。【娴墨:发一冷笑。平哥儿心态,早在小郭料中。】”转头道:“大哥,咱们走吧!”

长孙笑迟未动。方枕诺道:“你到哪儿去?”

姬野平不看他,仍问道:“大哥,你不走,难道要留下?”

长孙笑迟摇了摇头:“我还有事。”姬野平急道:“什么事!”忽然明白:“……你要去接嫂子?咱们一起去就是!”长孙笑迟道:“……不是接她,她……早就走了。”

姬野平眉头皱起,像是在琢磨这话的意味,忽然道:“大哥,难道你不是闻讯赶来救我们,而是出来找她?”

长孙笑迟直直地站着,颊侧泪干,目光遥远得像是离了魂。【娴墨:真相如此。默认得好。真闻讯赶来就假了。以他的性格,也不能再出山。】【娴墨二评:前文曾写他听到有那么多人都死时,身子直了一下,是不知道前情。说明未去君山,直接顺流而下,此处点出顺流而下是来找小香的,实非是为众兄弟,说明确实只是“赶上了、碰上了”而已。早有埋笔在前了。】

背后柴床火光盛大,金线摇天,嘎叭叭爆响的声音,不知是来自裂木,还是人骨。

一瞬间,姬野平好像被万把钢刀扎透了,大身子摇了两摇,向后退开两步,口里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时间苦涩、悲凉、失望……种种情绪在他脸上盘结,扭曲得无以名状,腰间的青锋百炼降龙索随着身体抖动,发出金属相碰的颤音,紧攥的双拳、红红的眼睛、还有那将半湿血衣下绷鼓的肌肉,令他看上去像是刚被活剥了皮后,包上草纸待卖的兔子。【娴墨:惨】【娴墨二评:兔者卯兔(早晨5~7点,兔子早起吃食时),龙者辰龙(早晨7~9点,雾起龙要飞腾时),降龙索缠着兔子腰,雾起龙翔(红龙鬼雾)的事自然不管了。】

他嘴唇哆嗦着,不住地点头,仿佛灵魂也被剥掉了皮,被这秋风一打,不胜寒意。

“我全明白了。”

说完这句话,他一转身奔到陆荒桥近前,拔起地上的红枪,大踏步向林深处冲去【娴墨:一盏红缨万世雄,用个盏字,便知此缨如灯。灯为破雾,索可降龙,如今红缨长索皆去,可知雾不可破,龙不可降,天下仍是东厂天下,依旧要“雾锁中华”、“大好河山盘赤龙”。】。

“二哥!”方枕诺跟步张手喊了一声【娴墨:秦家失败,留下一个独苗绝响。百剑盟失败,继承人有一个小常。聚豪阁毁灭,留下的则是小方。能燎原的是火种,能改变东厂天下的,则是这三个人种。】,只见姬野平的身影骤然加速,像落入水中的一滴血,留下一道烟尘般的印象,就此消失无迹。【娴墨:降龙索在姬野平身上,康怀不往回要,可知心中有愧。】

燕临渊叹息般道:“算了。他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倘若心中爱已无法存身,就让他恨吧。”【娴墨:两个孩子的心,渊叔都懂。自己心有千千结,后辈的事更管不了,也只能一叹了。燕临渊爱人死了,他没有追随地下,而去漂泊,又救人,又养闺女。这都是他活下去的理由。他自己活着需要理由,所以也这么说别人。老燕无巢,也是很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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