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首页

大文学移动版

m.dwxdwx.com

【评点本072】二章 鱼腥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程连安起身道:“形势还不算差,一切见机而作,见景生情就是。干爹那边我还要去回复一下,咱们改日再聚。”

秦绝响道:“你就说我脾气古怪喜怒无常,试探之下碰个软钉子,也就没再深说。”程连安打个沉吟【娴墨:是根本用不着你教的意思,心中必然自有主张】,点了点头【娴墨:小程能憋得住,生存环境使然。绝响从严格意义上讲根本没遇到过生存危机,家里虽然祸事不少,但除了情路不顺,基本处处顺。】。将他送走之后,秦绝响回来琢磨:“冯保替张居正出头劝我,自是和小山上人一个鼻孔出气。从太监、阁臣到少林掌门,可以说禁宫、朝廷、江湖这三个点贯连支撑在了一起。这就不能不佩服老郑,把局布得确实严密整齐【娴墨:上文两个孩子聊天,是写小程之奸诈,衬绝响之稚嫩、写小林之诚笃,衬小山之机心、写小郭遮护之心意,衬冯保不语之深沉、写青藤机关枉算,透隆庆垂拱而治之居心,写高拱之失策,透徐阶溃败之根因,此处用绝响感慨结束一句,又知上文一篇似写二小、写众人,其实全是在写郑盟主,十笔作一笔用,一笔又做十笔用,真馒头开花文字,郑盟主岂真死乎?剑家是真亡乎?】【娴墨二评:说是这几笔收回来在写郑盟主,其实恰恰背后在暗写一小郭,这就叫肉馒头开花馅儿不崩。初读以为作者在抻面条,再看他是在揉馒头,细瞅瞅,他蒸出来的是大个儿的烧麦。笑。】。幸好我一冲一猛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否则靠细摸慢渗,想拿下百剑盟岂是容易?嘿,这他妈才真叫天意。【娴墨:天道向不酬勤,努力往往都是白费,生活中交在手里的,往往是你并不想要的。也正因为如此,百剑盟的努力才可贵,理想主义者的失败才悲壮得令人惋惜。】”

他一阵后怕,一阵庆幸,一阵得意,料想冯保之所以会派程连安来,多少也有些没把自己当回事的意思,程连安回去这么一说,他心里必然要犯些核计。冯保是宫内势力最强盛的人,距离权力核心最近。现在只有大哥和他联系得上,凡事不好说话。如果他有兴趣出来接触一二,那自己就有机会将因郑盟主死亡而断裂的关系网再度编织起来,重握在自己的手里。【娴墨:绝响想建网,小程何尝不想织建?此来就是此意。】

本来常思豪和冯保关系不错,若是他肯从中搭桥,加上程连安这层关系,一切就更容易了。可是大哥不是北上就是南下【娴墨:正是勾引水火造风雷,别急,疾风暴雨马上就到了。】,在京也是事务繁多,一直也没腾出功夫,这回无论如何也得加点紧才好。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常思豪回转,便派人到昌平大营去接【娴墨:一段补叙完了,是写小常在军营观看演武时,这边同时发生的一切。】。天交傍晚,陈志宾来回报,说侯爷已然只身离京。

他听得柳叶眼一横:“什么?大哥走了?你没听错?”

陈志宾道:“没错。是戚大人亲口所说。”

秦绝响坐回椅上,目光有些发直。陈志宾抬起脸来:“侯爷领密旨办事,不愿有人大张旗鼓送别,也在情理之中。”秦绝响横了他一眼,真想骂:“你他妈老糊涂了?我们兄弟是什么关系【娴墨:刚刚因为大姐的事,两兄弟关系转好些。此时有这事,不免会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有被辜负之感。】,皇上密不密旨算他妈老几?”碍着他是暖儿的父亲,总不能太过分,压了一压,摆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陈志宾应了声是,垂首退下。暖儿也不敢吱声,在角落里静静瞧着。只见秦绝响坐了好一会儿,站起身形缓步来至墙边,推窗南眺,目光平直淡略,一张小脸上尽是忧容。她看得一阵揪心,小嘴唇略张了一张,终不知该劝说些什么,黯然地垂下头去。

天心悬旧月,一溪碎波黄。【娴墨:天一生水,何水?曰心溪。故知写天心正是写人心。心悬溪碎,波旧月黄,令人不胜感伤。】

月色下的草庐简素依旧,宁静安详。

红殷殷的蜀椒串在窗下轻荡,仿佛一排排倒挂的烛光。

一条竹排随着滚滚落叶顺流而下,在草庐之畔缓缓撑定停横,一个裤腿高挽、头戴草笠的渔夫手提鱼篓脚尖轻点,跃落岸边,向草庐行去,口中唤道:“小香,我回来了!”

草庐内无灯无火,毫无动静。

渔夫摇头失笑,喃喃自语道:“准是又喝多了。”提着鱼篓走到门边,摘草笠挂在檐下,拉开门道:“今天收获不佳,只捕到了一条哩。”说话间迈步进屋。

一股血腥味和着酒气扑鼻而来,令他吃了一惊,目光疾扫,只见墙上琴歪,琵琶落地,屋中桌椅横倒,地板上左一滩、右一滩,尽是深色的血迹,还有一只碎裂的酒壶。水颜香靠在窗下头发散乱,毫无声息。

他赶忙将鱼篓一扔,扑过来道:“小香!小香!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仅有的那条小鱼翻出篓外,在地上“吡、啪”翻跳。

水颜香迷迷糊糊被他摇醒,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挥手乱拍道:“臭……臭东西!离我远一点!”吐字颇不清晰。

渔夫推开窗让月光照亮自己的脸庞:“是我!小哀啊!”见她身上尽是血迹,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四处探摸,寻找伤处。水颜香厌烦地挣扎着,两手乱挥,不住拨他腕子:“别碰我!都是鱼腥味!臭死了!”口中一股酒气冲人。长孙笑迟摸她身上确无伤口,稍稍放下些心来,屋里屋外地转了一圈确定无敌人潜伏,这才到后厨净手。刚舀了一瓢水在盆里,就听身后柴堆哗然一动——他不及多想,猛回身一腿扫出——

柴枝飞射,散落一地,定睛看时,却见后面引火用的干黄草堆里,趴着一只白色小兔。

那小兔拖着一条伤腿,绒毛上血迹斑斑,身子瑟缩,眼神黯淡,奄奄一息,已无逃窜求生之力。

长孙笑迟一见便即省悟:这兔子是昨天自己在林中捉来的,想必小香是想杀它给自己做晚饭,结果一刀未能砍死,两下受惊【娴墨:妙在两下,痛也在两下】,兔子四处乱跑,为了捉它才搞得满屋乱七八糟、到处是血。他瞧瞧旁边案板上放着切好的葱、姜末,想像着这天下第一美人战战兢兢追杀小兔的场面,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娴墨:这还笑,是人吗?】【娴墨二评:之所以笑,是因其往日征杀,视血如常,恰如医生见惯了病,指着炒肝说这猪有结核,全不顾家人恶心不恶心。男人往往有自己不在乎的事,根本不管女人在不在乎,全无体贴,不是他人品不好,而是他想不到。】

下腰瞧去,灶堂里灰烬忽闪,尚有余红,他在灶底塞进些柴禾,锅里加了两匙油。一探手捉住兔子,拧断颈骨,伸食指在腿伤处往里一插,左突右豁撑开皮膜,抠住一撕,半张兔皮便剥了下来,两三下又将另一半剥好,掏去肚肠,肉扔在案上,快刀斩成小块。此时锅中油已滋滋作响,他将葱姜末扫进锅中,待香味略出,又将肉块扫入,略翻炒两下,加进了水,盖好锅盖,在灶下添了根长柴【娴墨:按阿月说法,天下皆我,则兔也是人,隐居之人,手上一样沾血,滚滚红尘,正是血海,活着就是对世界的一种伤害,如何隐居?如何清静?古人讲兔肉汤是犯羹,就是犯人吃的,作者在这安排给长孙夫妻吃,可知用意。想躲清静?与世无争也是有罪的。用绝响的话说就是用一千个金盆,也洗不净你的血手。】【娴墨补:一根长柴是炖肉妙诀。一根,火不致盛,因其长,火力又持久,但得农村大锅灶方使得。大锅炖肉可下宽汤,慢慢炖,肉到“没魂儿”,味道才好,关键是养人,不会吃出病来。】,重新净了手,夈【娴墨:音投。】了块手巾,端着脸盆回屋。

水颜香迷眼不睁地仍在窗边靠着,手在空中无力地虚抓,口中唤道:“酒……酒……”

长孙笑迟走近把脸盆搁在地上,点亮松油灯挂在墙边,回来捉了手儿,用湿手巾轻轻替她擦拭血迹,哄道:“来来来,擦干净了再喝,好不好?”水颜香厌恶地抽回胳膊一甩:“酒!酒!”长孙笑迟笑应道:“好,好。”回手拉起一把椅子,把手巾搭在上面,找来一只碗到酒桶边蹲下,揭开盖子一瞧,里面空空荡荡,已然见底了。中午自己临出去打渔前,桶里应该还剩下十来斤,想必半天的功夫,这些酒都被她喝尽了。只好回头道:“酒没啦,明天我到镇上买吧。”

水颜香身子缩成一团,口里有气无力地道:“我现在就要,你去买,你去买……”长孙笑迟见她满脸红胀胀地,知是大醉正酣,回来蹲下哄道:“集都散啦【娴墨:古时无超市,购物全等赶集。集分大小,一般初一十五是大集,还有以物换物的交易,八十年代包头大集一开什么都有,成片的牲口群赶着,西瓜满地,磕着吃,现在羊肉二十块钱半斤,那时候二十块钱一只,谈价还把手插到卖主袖筒里,人人看起来灰头土脸,可是都嘻嘻哈哈的特亲切,哪有假钱?哪有骗子?东西卖了钱,一把纸票都敢当场喜滋滋地数,现在你试试?那光景,如今真没处见喽。中国亡了,早就亡了。爱国,爱的是这里的人,人都完了,纵然山清水澈有什么意思?看着也心寒。】,我答应你,明天到镇上卖了鱼,一定多买些回来,好不好?”水颜香摇头起腻:“你去找话痨,朝他要……去啊,去啊……”不住地推他大腿。

长孙笑迟拨开她掩眉的长刘海【娴墨:是有段时间没剪了】,见她仿佛刚下生不久的小猫般,醉得连眼睛也睁不开,长长的睫毛合成一线,边角上黄黄的眼屎仿佛两颗小米粒儿【娴墨:武侠小说中免不了有第一美人,却无一例写美人眼屎的。有眼屎,则有痰、有尿、有大便、有皮屑、会掉头发、长皱纹,这还是第一美人吗?曰不是,但这就是人。长孙笑迟纵横江湖,交下多少宾朋,人称世上无敌,可谓英雄。小香风情万种,传艳天下,可谓美女。如今小夫妻却是这副模样。作者如是写,恰是将千古英雄美人之梦拉下云端,狠狠戳破。】,迷迷糊糊两手只顾推,不禁失笑。拈指替她摘去一小条沾在发丝上的草棍,将手巾醮湿按在她眼角,替她轻轻洇着、揩着,道:“还找话痨呢?他白送了咱们那么多酒,已经被老板赶跑啦,你怎么忘了?”

水颜香烦躁起来:“我不管!我要喝酒!你去买!你去买!”

长孙笑迟知道和醉人没法争辩,不再答言,继续给她擦脸,水颜香伸手拨开,一脚蹬出,恰好踢翻了脸盆,水如流波,铺洒了一地。长孙笑迟笑道:“瞧你醉的这样子,再喝下去,又要‘一片好山河’啦!【娴墨:昔日一片好山河,雄心万丈不减豪气,今日山河虽好,找不回昔日之心矣】”水颜香挥臂大声道:“你骗我!你说过要我锦衣玉食、风光无限的!现在却喝点酒都不成!每天还要烧火、洗衣、做饭、擦屋子、刷马桶、腌咸菜!还要杀活鱼、杀兔子!我不要杀,我不要杀!【娴墨:玉指沾腥,罗裙带血,是何景况?哀哉!言君子远庖厨,那就等于是说把这些破事都交给女人干,这叫什么话?孔圣人第一个该枪毙。】”她吼着吼着,两眼里泪光闪闪,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娴墨:不做女人,不围锅台转,不知琐事杀人。人人憧憬白马王子,为何不盼白马帅哥?盖因帅不当饭吃,做王妃才有人伺候,不愁衣食。小香当初既许愿与丈夫归隐,原不该如此,然此言又正道尽日常实情,谁忍怪之。爱武侠的人,大都向往侠客剑客生活,希翼自己也仗剑流浪走江湖,最后老了退隐,或是找个姑娘谈场风花雪月恋爱。作者恰要破此美梦,撕裂还原出一个充满血与泪的真实,这个真实就叫生活】

长孙笑迟僵怔了半晌,身子向前一倾,双膝点地跪坐下来,伸手拢她入怀,柔声道:“是我不好,以后这些事情我来做,杀鱼我来杀,好不好?”

他轻轻摇动着,等了半天,没有回应,低头看时,水颜香鼻翼扇动,呼吸均匀,已经又睡着了。【娴墨:可知是一篇梦话。却又正道出真心。】

清风透过窗缝吹来,松油灯里的火苗如落地黄豆般,跳了几跳。【娴墨:一灯如豆常见,偏要写它落地跳几跳,闲文写景也定要翻新出奇,不作寻常定俗文字】

水颜香的脸庞浸在弱弱的光线里,透暖生红,安详得像个孩子。

长孙笑迟表情里浮起一种载着笑意的忧伤,缓缓低头,向她凌乱的发丝间吻去。

淡淡的草木灰味传入鼻孔。

水颜香略伸了伸腿,偏过身子,贪恋温暖般向他怀里偎了一偎,白色纱衣随着动作在灯光下卷动,边角脏兮兮的,上面已经有几处勾丝和破孔。

乡野草庐比不得明堂华厦,粗糙的地板、柴枝的毛刺、随手要做的活计,每一样似乎都对精致织物有着抵触和仇恨,总能在不经意间将它们刮破划伤。

这仅有的几处破洞,说明她已足够小心了。【娴墨:必是这回酒醉才刮破的。】

湘裙炉边皂,佳人恼……【娴墨:上次小常来时听的曲词。今知出处矣,还是生活。长孙现在才懂,是以前没有留意到。爱一个人,重点在于关注她的需求,她的心情,如果这些都不想到、不确定,说明爱的不够。】

长孙笑迟的臂弯又稍稍拢紧了一些。

当初,三十万两银子给了兄弟隆庆,从独抱楼撤出的股资属于聚豪阁公用款项,也都交还了朱情和江晚【娴墨:撤的股资既是公款要归还,显然当初说给小香时都是哄孩子的话。可知长孙应该原没拿小香太当回事,只是随着经历的变迁,发现自己心中,她的分量越来越重而已。若当初便爱到难舍难分,岂忍让她上京做下流勾当?水颜香心里都清楚,才有在颜香馆当众唱寂寞难醒、唱愿身如秋禾萎的一幕,可知她不是在卖笑,实是在当众舔伤】。自己带她出游时几乎囊中空空,一无所有。靠着典当首饰,两人一路来到宜宾,来到这绿意初萌的小溪之畔。

尤记得在溪边掬水而饮的时候,忽然被水中流动的光芒刺痛了眼睛,抬头望去,阳光清泠泠带着六棱七彩,丝般洒下,天空中是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蓝。

那时,她的眼儿弯弯,笑容里尽是幸福,指着天空说:“看呀,天上的草是蓝的……”

天草唯蓝……

那么,那白白的云朵,就是一只只可爱的绵羊罢。

耳畔,那一刻溪水的声音如此清决明澈,仿佛正由两颗心灵之间流淌而过。

于是决定留下,伐木、割草,用双手建起只属于两个人的小家。

草庐建成的时候,自己拍净了手,挺胸叉腰站在旁边观赏成果,而她,将一只盛满溪水的竹杯轻轻递过,望着房子的尖顶说:“小哀,给咱们的家起个什么名字才好呢?”

当时自己想了一想,笑着答道:“天空可以牧云,咱这俗人,便只能牧养身边这条小溪了。”

“嗯。”她满眼幸福地点头,笑着说:“那就叫牧溪小筑吧。”

没有侍婢,没有嫁妆,没有祝福,简陋的草庐在她的手中却被侍弄得窗明椅净,无比温馨。

她习惯了没有粉黛、没有香薰、没有桂花油,习惯了用草木灰洗发【娴墨:可知刚才写的头顶有草木灰味,不是落的灰。草木灰含碱性又有吸附能力,可以用来洗头,写草木灰,又是兼带一笔围着锅台转必有之味,出的是生活气息】、剪掉了修美纤长而毫无用处的指甲。【娴墨:上一版中此处有写经期用品,此版为何删掉了?留着也没什么不好。】

然而身上的衣装,她却一直不肯用粗布换下。

烧柴可以捡枯枝,用水可以在溪边打,然而人不可能避开所有一切,生活中还需要盐,需要米,需要酒,需要茶,积蓄用尽之后,自己便要去打猎,要去捕鱼,要赚钱养家。

当一切按部就班,生活似乎就变成了单调的重复。【娴墨:五个字是生活真相。很多人在武侠里找梦,作者写这书原也是做梦,写出来却是破梦的。生存是其主旨,回归现实是其基调。】

不觉间,她的酒又开始越喝越多,话却越说越少了。

富贵荣华都去了……一剪青丝向云抛,梳不尽,三千烦恼……

小香,这些不适合劳作的衣裳,就是你最后的自我吗?

“扑楞——”

随着一声轻响,那条挣扎到无力的小鱼,在歪倒的竹篓边,口唇张合,最后地,努力拍了一下尾巴【娴墨:脱水鱼儿,挣扎到死,恰是人生况味也。此章以鱼喻人处多,秦梦欢的“糖醋鱼”也是一例。】。

次日清晨,水颜香还宿醉未醒,长孙笑迟便早早起来做好饭闷在锅里,提着鱼篓出来,撑开筏子到上游,沿溪收网。

这条溪少有人来,又值金秋时节,鱼儿丰肥,前一天下好的网子,经过一夜已然撑得满满,他下腰将网子扯上来,沉甸甸竟压得筏头水漫,嘎吱有音。

往日他只挑大的留下,小的放生,今天却毫不犹豫,全部倒进了鱼篓。

重新布好了网子【娴墨:妙在留此一句。倘只收网不重新布网,日子还过不过了?下笔苛细如此。可知胸中没分晓的,真真做不得文章。】,他撅了些临溪的柳条,睫毛般往鱼篓边插满一排【娴墨:写柳条如睫,则鱼篓如眼,筏上有眼,则筏子也成一条大鱼,鱼本无睫毛,作者特如此写,明明是写人鱼。大鱼眼(篓)中都是脱水之小鱼,则有无数张翕口、无数死鱼眼,且都将和昨天那条小鱼一样,早晚要挣扎到无力。长孙看到这鱼篓,则人眼、筏眼、鱼眼对在一处,以眼连通,鱼的生活,正是人的生活。】,提起长篙,竹筏如片纸过涧,飘逸如飞,直奔下游。

在这条溪流的下游,有个离宜宾城不远的小镇。那里的露天集市不算热闹,却正好低调安全。到地方拴好筏子上得岸来,四野里仍黑沉沉的。他背起满满的鱼篓,“叭叽、叭叽”踩着泥泞的小道向前行走,渐渐的东方生白,起了鸡鸣。

来到集市时,已经有些人比他早到,有的忙着在泥地上铺草垫,有的已经在往外摆货。由于常常见面,彼此间已都很熟悉,一走一过,彼此都打起招呼。一个颊腮红泛【娴墨:字法。泛红者,红可大可小,有娇滴美人之态。红泛者,红已泛滥,满脸皆红也,是劳作妇女之形】、头戴罗巾的妇人搁下擦亮的酒坛,抬起头来,笑道:“哟,这不是孙秀才吗?”

长孙笑迟呵呵一笑。如今虽然每日打渔晒得黑了,他举手投足间却仍改不去那一份从容气质,周围摊贩瞧出他是个懂文墨的,偶尔要写个信、代个书过来找他,他都是欣然执笔。在这乡野小镇上,“龙形狂草”是用不上了,好在他楷书功底也深,行书、隶书样样皆能,写得既好,又不收钱,所以人缘上佳【娴墨:收钱人缘就不上佳了,这就叫市井,所以作者特特安一句“又不收钱”在前头,黑尽天下小心眼儿。】,还得了这么一个秀才的号【娴墨:钱不能给,但给个号,一句好话总是要付出的,所谓话不费钱。钱不到,人情得到,人情再不到,就太过分了。中国人哪有傻子?厚道人也架不住那么玩。】。

他答道:“啊,四姐也出摊儿了?”

“是啊!”于四姐【娴墨:于四者,倒置谐音,正是死鱼。】伸着脖子瞧:“哟,你今儿这一篓鱼可打了不少,至少能卖个三吊五吊的!”长孙笑迟停了步笑道:“卖多少临走还不是给您送来?干脆咱们货换货,这鱼给您,我直接拎两坛酒回去得了。”于四姐笑道:“哟,那些个我可吃不了,家里又没仨没俩的,就我一个人儿【娴墨译:哥,我是单身……】。鱼儿这东西无水儿不欢,放不住可就该臭了【娴墨:得赶紧上糖加醋,烧出来吃了。】【娴墨二:配着秦梦欢的话看,这段才有意思。】。”长孙笑迟道:“养在水缸里也能活几天呐!随时吃着都新鲜!”于四姐道:“话是这么说,可家里就我一个人儿,离河又远,我一个妇道人家吃水不易,哪挑得动啊。”长孙笑迟哈哈一笑,转过身去继续前行。【娴墨:我是秀才,我也挑不动……哈哈】

于四姐对面有个卖狗肉的老汉,瞧此情景,二指轻敲锅盖,发出“磕梆磕梆”的声响,哼起小调儿逗孙子:“嘿,都说鱼水情儿深,到头来,还不是架锅烧水把鱼闷?可惜了儿这鱼儿有心把水戏,流水它偏偏无情愁杀人!”于四姐臊搭搭蹲回去,口里道:“也不知哪个走东街、窜西巷、老没正形的贼囚根子,吃多了屎闷肉,喝多了狗屌汤,把个锤子憋得敲肚皮,梆梆梆梆,日里夜里只顾响!【娴墨:川话锤子指生殖器官】”老汉拍手笑道:“敲得响,是锤子硬,旁人不知我究竟。杂粮消得身子软,常吃狗肉去百病,男人吃了柱擎天,妇人吃了露小缝儿。【娴墨:金吾还不快来拜师!】”他两只手边说边拍,发出清脆的“啪、啪”声,节奏不急不缓,带着某种暧昧意味【娴墨:贱格日涅夫同志你好。】,身边的小孙子似懂非懂,跟着拍手,咧开嘴露着豁牙吃吃笑。于四姐听得胀红了脸,大家对面摆摊多少年了,互知根底。这老头浑号“狗嘴孙”,一条拧花舌,两排伶俐齿,年轻时常挑担窜街卖,能哄得寡妇开心、虔婆受用【娴墨:大概情没少偷。】,若翻脸时,嘴皮子利索可不饶人。当下腆着笑骂了句老骚包,也不去招惹他了。

长孙笑迟来到自己常蹲的摊位,把鱼篓放下,地上铺好草垫,挑出几条大鱼齐整整竖码在左边。发现单有一条最大的,足有五六斤【娴墨:特填上“发现”二字,是写心中着急来卖,收网时没细看,故而这时才“发现”。】,便打横摆在最外面。其余中等大小的码在中间,再差一点的,尽量挑个头差不多的,摆在右边。剩下的小鱼也不挑捡,倒出来些,在泥地上堆成小堆,余下的仍搁在篓里不动。

此时买菜的人少。他闲着无事向这一街两厢左瞧右望,只见红红的牛羊肉在晨曦中挂上了钩子,白白的大馒头冒着热气捡出了蒸笼,一板板豆腐在案上高高起摞,一根根油条泛着金光在锅里正起泡成形。地摊上有自漏的宽粉条,也有贩来的盐津梨,有新下来的青红枣,也有绑了腿的老母鸡,人们在各自摊上忙碌着,一幅平安喜乐景象。

他眼里瞧着,心里盘算:如果今天真能卖出三吊钱,给小香买酒要花去一吊半,剩下的一部分买盐,一部分买米,酒多不免伤肝,再买些葛花菜解一解才好【娴墨:葛花即菜花,绿的叫西兰花,有抗癌效果,但现在种的都不好吃,没味道。九十年代时的菜花却非常好吃,不知何故。这种情形类似的还有芹菜,过去的芹菜一焯水满屋如煮中药,现在芹菜根本没有味,非常淡,用医学话讲叫有形无气,吃多少白吃。这东西测营养成分是没有用的,国人讲的是调和五味,不讲营养,五味平衡人就没病。讲营养还能讲过美国吗?结果吃出一堆大胖子,营养学你说好不好?】,天气转凉了,也该给她添些衣裳,尤其溪边阴冷,可不能让她脚下受了寒……唔,这样便不够了,那么这次先买鞋,下次再添衣,或者先添衣,下次再买鞋……不过也未必,这条最大的若是有买主喜欢,多给俩钱儿,说不定也就够了……

算着算着,忽然失笑。

聚豪阁把控长江水道,日进斗金,自己过去身为阁主,食宿一切都有下属打理,凡是端上来吃的,必然珍馐美味,凡是送过来穿的,亦必合身体贴,从来没有必要为此付出心思,如今需要事事亲为,却也已渐渐习惯。

仔细想想,唯一没有变化的是,过去和现在的生活中自己都很少碰银子。

过去是不须碰,现在是碰不到。因为花尽一天力气打上来的鱼,也只能换来几串铜板而已。

有了数限,就有了取舍、有了算计。

多一分取舍便少一分自在,不知不觉令刚刚退隐江湖时的那份潇洒消减了许多。

然而眼前这晨曦、笑脸、这泥泞的小街、粗俗的俚语、这鱼腥肉香、鸡叫虫鸣,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鲜活、生动,予人以巨大的存在感,自己置身其间,仿佛才是真真切切活在世上,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每当这感觉升起的时候,那份窘迫便显得微不足道起来,甚至丝毫不再值得以此为意了。

他笑吟吟地望着,享受着这一刻的轻松适意,只见小街的尽头,有人在薄薄的曦雾中正向这边缓缓走来。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终末忍界你老婆掉了绝对一番反叛的大魔王五胡之血时代信息全知者玄尘道途奸夫是皇帝盖世双谐我只有两千五百岁
相邻小说
雍正风云1711谪悯死神之阴阳双至尊曾经的传奇杀无戒捉鬼专家异种--医触潜龙升天武极破天时空门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