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隆冬,雪花象柳絮一样漫天飞舞,长白山下,放眼一片苍茫。
我睁开眼,火炕已有些凉了,我一轱碌身爬起来,穿上棉衣皮袄,蹬上双层的乌拉草鞋,把皮帽的翅儿翻下来,抄起满是凹坑的铜皮脸盆,走到外面,撮了一盆雪,擦起脸来。雪像冰渣子一样,锋利得有些扎手,摩擦在我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却象一块柔软的布。我早已习惯了北方的雪,以前在冬天里,隔三差五我还多弄些雪来擦个澡,现在年纪大了,也渐渐不敢再逞英雄了,人老了,就得服老,虽然这是件令人伤感和悲哀的事,但是我必须坦然地面对和接受它。
洗漱已毕,我到了前院儿,把积得厚厚的雪扫得一干二净,又把挡在窗子上的隔板拆下来,用长杆挑起幌子,高高地挂在门前的杨木高杆上,本来这么大的风雪很容易把幌子刮坏,但是大风雪中也许会有人在山里谜路,挂上幌子会醒目些——至少他们到了我的店里,能喝杯酒,暖暖身子。
看着杆子上随风飘扬的大红灯笼和“云来酒店”四个大字,我的心里暖阳阳的:这毕竟是我经营了十来年的店面,我老了,这个店就象我的孩子一样,给我的晚年生活带来了快乐,也是我精神的寄托。
雪仍自下着,越来越大,刚扫过的院子又落了不厚不薄的一层。我退进屋中,关上门,把倒扣在桌面上的凳子拿下来摆好,又把桌子擦一遍,然后升起火,切了些昨天喝酒剩下的狍子肉,坐在灶边,等着水开准备烫酒。
望着灶中扑簌簌的火光,我的眼中又现出她的影子,她仍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在闪动跳跃的火光中轻扶瑶琴,仿佛那悠远的琴声从她的指间流出,又透过火光,超越时空传到了我的耳畔……
若是她还活着,一切会怎样?我们是否会在一起,安安静静地生活?锅内滋滋的水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不禁苦笑着咳了几声,舀了瓢开水,倒在大碗里,又把酒壶盖好,放了进去。
‘咣——’一声门响,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跌在地上。门这一开,冷风夹着雪立刻卷进屋中,顿时冷了许多。我回头看去,正是常来我这里喝酒的老王。今天老王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头发纷乱,连皮帽子都忘了戴,头上顶了不少的雪,神色也是慌慌张张。
我赶忙把他架起来,扶他坐下,把酒推到他面前,道:“先喝口酒。”
老王哆哆嗦嗦地拿起酒壶,狠狠灌了两口,可能是喝得急了些,他剧烈地咳了起来。
我回身关好门,问道:“出了什么事?”
老王缓缓地吁了口气,低下头来,脸上的皱纹一颤一颤地抖动着,显得心绪不宁。
我又抱了坛酒来,默默地放在桌上,然后坐下。我心里明白,我们认识也有十来年了,我了解他,他了解我,他是个快性人,有什么事情不用逼问,他自已就会憋不住说出来的。
果然,老王喝了几口酒以后,心绪平静了些,缓缓地说道:“老李,咱们两个认识……,大概有十来年了吧。”
我缓道:“嗯,大概是这样,我自打在这长白山下开了这小酒店,第一个来光顾的就是你。”
“在这里,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老王的声音有些粗哑。我帮他扑落头顶和身上的雪,默默地注视着他。
“平常素日,无论有什么事情,我都喜欢和你坐在一起喝着酒,唠上一唠。”老王攥了攥拳头,面色凝重得象一块生铁。我拍开酒坛的泥封,给他倒上一碗,继续往下听。
“有件事情,我实在……”他欲言又止。
我静静地看着他,什么也没问,我知道,若是我问了,他反而会藏起来不说。
果然,他又焦燥地喝了几口酒后,身子向前探了探,压低了声音:“有人……要杀我。”
我看了他一眼,默默捧过酒坛,自己也倒了一碗。
老王一仰头,喝干了酒,继续道:“这些年来,你一定……以为,对我了解得很深吧?”
他失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不了解,你什么都不了解!我告诉你,不但你不了解,别人不了解,甚至我自己也不了解我自己倒底是怎样一个人!你知道么?人,永远都是一个别人和自己都永远无法了解的永远的谜!”
“永远……这三重的永远……倒底有多深,多远呢……”我喝了口酒,擦了擦胡子,淡淡地道:“看来你的心里,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它一直在你的心里压抑着,你内心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一定有着某种难言的痛苦。”
老王的眼睛忽然瞪大,目光如炬,紧紧地盯在我的脸上,又渐渐地黯淡下去。他把头扭向一边,道:“你说得不错。有个充满痛苦的秘密,一直隐藏在我的心里,无论我逃到哪里,它都象一个幽灵般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从来没有一天离开过。”
“就是因为这个秘密,才有人要杀你?”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老李,你信不信,我其实会武功的。”我嘿嘿一笑,多少次他喝得烂醉之后,都对我说他会武功,可是酒醒后就老老实实地上山劈柴去了。
老王正色道:“我不但会武功,而且是当年关北道上数一数二的刀手——快刀王七九听说过没有?”
我‘哦’了一声,收敛了笑容,道:“王七九的名头,我倒是听过的……,十几年前关北道上,霸刀李霍之、快刀王七九、长刀崔浩天三人并称关北三刀,吃老行的里头,那是头一把。”
老王笑了笑:“想不到你老哥对江湖道上的事,还知道得挺清楚。”我苦笑:“没吃过猪脚,也看过猪走路。”老王低下头,道:“当时,虽然江湖上的人把我排在关北三刀的第二,但我却知道,比起霸刀李霍之来,我实在是差得很,单是他独骑单刀闯入武陵王铁护营,硬是抢走他们从大佛寺夺出来的那十一颗舍利子,物归原主。这份气概勇气,我就自叹弗如啦!”他正说到兴奋处,却忽然叹了口气:“虽然我与李霍之只是闻名未曾谋面,可是我却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他的事。”
我轻呷了口酒,道:“看来你的本性还不坏。”
老王道:“怎么?”
我道:“坏人偶尔做一件好事不算什么,但好人做了一件坏事就会使自己一辈子都良心不安。”
老王脸上的肉皱了皱,眼睛眨着,流出落寞的光:“不错,十余年来那件事一直在我心头挥之不去,虽然在这里隐居了这么久,我的心却从未有一刻平静下来。”
我道:“花小柔的死的确是当年震动关北的大事,谁能想得到竟会有人敢动李霍之的女人呢?”
老王愕道:“你知道这事?”
我望着手中的酒碗:“当年关北的人谁不知道?那天……花小柔倚坐在小楼窗边等着李霍之归来……,李霍之欢欢喜喜上得楼来,拉住花小柔的手,她的头却没有转过来,而是斜斜地滑下去,掉落在地上,而血,也才刚刚流出来,缓缓地,缓缓地顺着脖子流下来……,流在李霍之的手上,却是凉凉的……”
老王打了个冷战,道:“你该不是亲眼看到的吧?”
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道:“关北道上,除了你快刀王七九,还有谁的刀能快到如此地步?”
老王的眼中掠过一丝得意,转之而来的却又是深深的痛苦:“……不错。”
“毫无悬念。”我为他又斟满了一碗酒:“当年这杀案,人人都心中有数,凶手是快刀王七九无疑。这本不算什么秘密,早已尽人皆知了。”
老王望着酒碗出神,我则静静地望着他。
沉默,简短而压抑的沉默。
“我就要死了!”老王抱住后脑勺一头撞在桌子上:“我得到消息,李霍之已经得知我藏在长白山下,他很快就会来了……十五年了,十五年!前五年,我四处逃窜,躲着他,后来藏在这里,一呆就是十年!我老了,我不想再过逃亡的日子!那还不如一死了之!”他抬起头,紧紧地拉住我的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无法对他解释,虽然我知道那是一个严重的误会,但是谁又会相信我呢?死去的花小柔不会相信,李霍之也不会相信,甚至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何况又过了这么多年……”
我苦笑道:“人总是怀疑别人不相信自已,其实上是人被自己幻想出来的假象所欺骗了。你幻想着误会不会得到澄清,幻想着李霍之会来追杀你,所以你一直被假想敌在追杀着,也是被你自己的心在不断地追杀着,永远也不会有停下来的时候,除非……到你死。”
“死……”老王的手一松,目光中的神采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茫然若失。
我长吁了一口气,缓道:“有些人……有些事,会令人一生一世都痛苦,甚至生生世世都痛苦,只要这记忆存在,你就得忍受这痛苦的煎熬!”
老王抬起头盯着我:“你好像也压抑着许多心事……”
“人这一生……最难做到的事就是忘记。”我喝了口酒,笑了笑,又把头扭向一边,看着黑黑的地面,长长地吐了口气。老王盯着我,眼神在追问。
我缓道:“不错。我的心里,的确有东西在压抑着。……我最心爱的女人,莫名其妙地被人杀害,我追杀害她的仇家,却查出他也是出于一个无法解释的误会……我很痛苦,我不再想报仇,可是我的面前却总是浮现出我女人的脸……她的死是个错误……这错误无可挽回,也无法挽回。我不想再杀那个仇人……我谁也不想再杀。后来,我就在这里隐遁下来,开了这个酒馆,准备安安静静地度过后半生。”
老王霍然站起,瞪大眼睛,满面通红,颤抖着手指着我,道:“你……你不会就是……”
“我谁也不是。”我端起了酒碗,道:“至少现在,我谁也不是。”
老王呆呆地望着我,半晌,他缓缓地坐了下来。
我笑道:“你不是说过么?人,永远都是一个别人和自己都永远无法了解的永远的谜。”
老王端起酒碗,仰头干了,由于喝得有些急,他呛得咳了几声。
我起身往灶台里添了些柴,火苗又欢实起来,把我布满老茧的手映得通红。外面的风雪好像又大了些,风响起来就象是什么东西在左突右撞地嚎叫,阴恻恻的。
老王有些失神的望着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厚窗纸,喃喃地道:“雪很大呀……”
我坐回桌边,把两个人的酒碗再次斟满,淡淡一笑:“是啊,瑞雪兆丰年……,再过不久,便又是一个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