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王崇古、方逢时早早起来,在巡抚衙门里坐定,安排各处公务。
太阳刚上城头,快马信使飞到,传来张阁老给王大人的专函,打开一看,上写:“公之上疏切实稳健,倘与俺答谈成和议,则吾中国可深修高垒,享数十年之安,事机所在,间不容发,尊见既定,当断而行之!兵部言官参弹等事,空谈废国之论也,吾与高公自抵之,公勿忧虑!”
王崇古笑了,让方逢时把信拿去给常思豪看,常思豪见信大喜,又找秦绝响,找了半天找不到人,官服脱在屋里,一问干事,都说不知。想他是个没头神,而且武功又高,也不担心。
找不到他,倒好办正事,常思豪回来和二位大人一商量,朝中有两位阁老主持,事不宜迟,还是赶紧派人和俺答沟通为上。
当天上午,将鲍崇德唤来嘱咐一番,派人送去俺答大寨。
中午刚过,鲍崇德脸带红光,满嘴流油回到城中,常思豪一见,知道多半有戏,忙问:“鲍大人,情况怎么样?”
鲍崇德笑道:“回侯爷,下官到了寨中,俺答派人迎出,将我接进大寨,屏退旁人,听我把意思一说,他不住点头,出去和部属商量了一番,回来说道:‘我本来不想作乱,全是赵全这厮挑拨的,如今我孙儿在大明,供给不缺,照顾周道,我还有什么说的?倘如大人所说,大明愿将我孙送回,我必执献赵全等遣送大明赎罪,抢来的奴隶,也全数归还。如今北方诸部作乱不少,若天子幸封我为王,我为天子统率诸小,孰敢为患?另我部生活艰难,又不产丝布,又无铁山,愿再请贵史上覆天子,与我部一些铁锅、棉布,以养生活,我年纪大了,早晚不过一死,死后汗位除我孙把汉那吉,还谁能袭之?他受大明厚恩,日后岂能背反呢?愿大人为我善覆为盼。’又安排设宴款待,我推辞不过,只好意思意思这才回来。”
王崇古笑道:“这个俺答,他这是面子下不去,还想再谈点条件,捞些油水啊。”
常思豪忙道:“他这些要求,其实也不过分,封个王,不过是加个名号,也没什么花费,不过白给铁锅倒便宜他了,不如开马市,让他拿马匹牲口来换,正好咱们防务上也用得着。”
当下王崇古修书,将沟通情况报上去,没过几日,传来诏令,隆庆下旨:封把汉那吉为指挥使,随行的骑兵队长阿力哥为正千户。双方人员递交问题,由王崇古全权处理。
接旨后大家都觉得事情顺利得有点奇特,一问奉旨钦差,钦差笑了,言说全靠高阁老一力主持此事,将领头参劾王大人的言官连降两级,发往外地,这才压下了兵部的气焰,加上皇上一直非常痛恨赵全,因此在这件事上力挺高阁老,称无论如何,这次务必要将这伙叛贼拿到京师名正典刑,因此一切这才顺顺当当。
大同众将无不欢欣鼓舞,王崇古又派鲍崇德到俺答营中通报此事,俺答大喜,当下命人把赵全押起来,又派人回草原上通知钟金捉拿李自馨、王廷辅等其它汉奸,六天之后,亦即隆庆四年十一月十九日,全体叛逆由钟金哈屯押着送到大寨,俺答命乌恩奇将人送往大同。
大同军民一见赵全这厮五花大绑地押回来了,简直都要乐疯,满街筒子人都满了,上去你也抓我也拧,还有的挤上不去,在腿底下乱钻想抱着他脚啃几口。赵岢忙唤士卒维持秩序。
赵全面对这乱哄哄的场面,放声大笑:“你们这些痴人!痴人哪!我当初在大明活不下去,投靠外族,致有今天,我认了!可你们在大明,又有什么好?这些当官的,贪污腐败!你们这些当兵的,军饷都被克扣一空,你们这些百姓,土地都投献给官绅,自己佃食为奴!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你们又比我好到哪儿去!我鼓动俺答杀进来,是为了谁!是为了你们不再受奴役!你们倒来怨恨我!你们到板升看看吧!那儿的人都是从大明逃出去的!大家有吃的,有住的!天天吃牛羊肉!有马**酒喝!你们在大明吃得着吗?吃得着吗!这几十年,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我什么都够了!我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哈哈哈哈!”
赵岢上去抽着嘴巴把他推搡押走,常思豪远远地看着,心里颇不是滋味。
乌恩奇过来,希望将把汉那吉接走,王崇古笑了:“我们天朝大国,送王子荣归,自然要准备准备,隆重一些,怎能这样简慢呢?”乌恩奇有点疑惑:“侯爷,你们可要言而有信,这不是要拖延毁诺吧?”常思豪拢住了他肩膀笑道:“包在我身上!”
准备了一日,到了十一月二十一,常思豪和赵岢亲自带队,护送把汉那吉回营。
把汉那吉身穿大红指挥使官服,骑着三河骊骅骝,两位夫人也都华服美衣装扮一新,阿力哥和他们原带来那十几名鞑靼骑兵也都是大红罩体,喜气洋洋。吹吹打打到了大寨,俺答带钟金等早迎出来,一见孙子这新郎官似的打扮,想起自己办事着实不对,心中有愧,不禁落下泪来。
把汉那吉见爷爷如此,也难受之极,想自己负气这一出走,家里奶奶也担心,叔伯也惦记,爷爷还兴师动众,带着这十来万人来解救自己,他也是一时的糊涂,并非是不疼自己,再看这些鞑靼将士们,这些人难道没有家吗?跟着风餐劳苦,谈何容易!一念到此,也不禁泪流满面,忙滚鞍下了马,与老俺答抱在一起。
常思豪也翻身下了马,近前来笑道:“老汗王!把汉那吉是我的结义兄弟,如今又在我朝受封指挥使,这可是正三品的大官呐!中原有句话,叫做家和万事兴,以后不管是公是私,你都要对他好生看待,要不然,不光我们大明不答应,就是小侯我,也不能答应呐!”
俺答拭泪笑道:“这趟我孙儿平安归来,得了侯爷大力襄助呢!来来来,快请快请!咱们吃酒说话!”
大伙在宝帐中团团围坐,推杯换盏,大贺一番。常思豪坐在俺答身侧,拉着他的手:“老汗王,记得以前你派兵来攻战,都是要求开马市封贡,我看大家做些买卖,各取所需,其实没什么不好嘛。”
俺答道:“就是就是。”
常思豪道:“不过老汗王是否说得有些夸张了呢?偌大草原,真的连点铁矿都没有?你该不会是想弄些铁锅,回去打造兵刃吧?”
俺答忙道:“侯爷这可是冤杀我了,草原只能放牧,没有矿山,因此无处炼铁,大家没有锅用,只好烧烤食物,关键是茶都不好煮啊!生活很成问题,您是没有这个经历,所以才会这么说啊!不信,您到我大板升城、到我草原上去看看,我保证绝不胡言!”
常思豪在四姑娘山的山脚下住了这么久,烧水都是用封在土灶里的木桶,砍树干活,光有小胁差也很不方便,对没有铁器的难处十分理解,心想木桶烧水基本不开,鞑靼人一向喝砖茶,那东西煮起来相当费时,没有铁锅,就更不用提了。草原游牧,往来迁移,锡器一撞就瘪,陶器最容易破碎,而且沉重,移动起来也确实艰难。
他颌首感喟这当儿,把汉那吉凑了过来,拢抱着他笑道:“一克常哥,我这回来了也,你反正没事,到草原和我一起玩玩!看看我的家!”俺答拍大腿道:“对对!咱们礼尚往来,大明待我孙儿如此,我等正该回报,正好也让侯爷感受一下咱们草原人的热情!”乌恩奇一听最为高兴,和众将都鼓噪起来连连称是。钟金笑道:“当初侯爷在我营中摔跤胜了乌恩奇,这名头在草原上都传遍了,可惜都叹相会无缘,如今正该请侯爷过去,让他们一睹英雄的风采!”
赵岢一看这热乎劲越来越高,一旦侯爷真动心要去,那岂不是等于身陷虏营?忙在常思豪腰后轻捅。
常思豪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心里想的却和他不一样。一来把汉那吉、乌恩奇等人都是自己的好朋友,草原人豁达,必不肯使诈相害。老俺答这次看来也是真感动,决然不会有假。二来这边大事解决,隆庆多半要召自己回京或是干别的,倘若派自己带兵打古田,倒该去是不去?着实有些为难。从今次之事来看,高阁老和张阁老办事英敏决断,有他们在,国家必能走上正轨,自己不用再担心了。三则郑盟主说赵全为俺答建起板升,搞得欣欣向荣,自己倒真想看看所谓的混血杂居、大同景象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因此想了一想,说道:“既然老汗王与各位诚意相邀,在下却之不恭啊。”
鞑靼众人闻言大喜,把汉那吉又说自己的妻子这些天和嫂子相处极好,另外也喜欢小侄女,要他带着一起去。常思豪点头,让赵岢带人回城,去接阿遥。方逢时一听简直胡闹:对方的人质送回去,咱们再送给他们一个人质,这成什么道理?此事干涉重大,这位常侯爷实在太不懂政治。
王崇古倒笑了:“你说他不懂政治,我看他最懂得政治。铁腕政治、怀柔政治,什么都不如人情政治。政治这东西太过冷冰,充满阴谋意味,像他这样推心置腹,随和坦荡,才是大政治家的手笔啊!”方逢时道:“王大人,你该不会是真这么想罢?”王崇古笑着压低了声音:“他这个侯爷,我看不过是当初皇上用来对付江湖人的工具罢了,如今百剑盟、聚豪阁和秦家相继倒台,人员收的收,灭的灭,他这把宝刀,也就无用武之地了,他给妻子守墓这两年,皇上也没召他,可见是什么想法了,咱们有什么不敢放的?”
方逢时点头称是,派人套车,把阿遥和常自瑶送到俺答营中。当天下午大军拔营起寨,回归草原。
大军马快,第二天下午就到了,常思豪由把汉那吉引在最前面,离着老远,就瞧地平线上波浪起伏,一片荒荒莽莽的草原中央有条黑色大河东西流淌,沿河建有一座大城,由于外围没有城墙,所以城中一切都是一览无余。城中都是一层或二层的建筑,风格与中原略异,体表大多为白色,远远看去,好像一座座方形的豆腐块错落摆在一起,其中一座宫殿稍显高大,像在这些豆腐块当中摆了个火锅。把汉那吉指道:“那里就是板升城了!”回头和俺答喊:“爷爷!我带一克常哥先走了!”此时没有明朝官员在,他说话已经全用蒙语。
俺答笑道:“去罢去罢!乌恩奇,你也去吧!”
把汉那吉一策马,和常思豪带着阿力哥、乌恩奇纵马前突,荡风而下。
行到半路,眼见板升间行人面目已然可辨,忽然街上纷乱,一枝极不整齐的小队从城里跑出来,为首之人遥遥瞧见把汉那吉的队伍,赶忙摇手呼唤。
把汉那吉认得那是老把督昆都力哈,忙往前带马用蒙语喊道:“这么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昆都力哈大叫道:“不好了!大王子黄台吉造反了!”
阿力哥、乌恩奇各自一惊,忙也往前凑来,问道:“怎么回事!”常思豪当初在船上和把汉那吉他们学过些蒙语,也听得明白,不由得也微微紧张起来。
昆都力哈到了近前,呼哧带喘:“大汗带兵走了,前几天钟金押着王廷辅那些汉人也走了,大王子黄台吉召手下人不知谋划了些什么,刚才听报说大汗和把汉王子归来,一克哈屯正准备坐车出迎,他就带人劫持了车驾!”
把汉那吉急道:“他疯了!他劫持我奶奶干什么!”常思豪大奇:“一克哈屯是他奶奶,那就是黄台吉的妈妈,黄台吉劫自己老娘何用?”
把汉那吉催马前奔,乌恩奇不放心,和常思豪众人紧追在后面。
几人策马穿街过市,冲到那所大宫殿之前,就见大王子黄台吉手拿弯刀,和一个披发华袍、身上挂满珠贝宝石的人正指挥一百多鞑兵围着那辆八马宽车,一克哈屯手拿枯藤杖正坐在车里面,旁边伺候的壮女都被轰赶在外围,远处街道上、房顶上,四处都是围观的平民,有的是汉族人,有的是鞑靼人,相互间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把汉那吉勒马大喊:“大伯父!毛巴尔思!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你们要造反吗?”
常思豪在后面问毛巴尔思是谁,乌恩奇手指那珠光宝器的华袍人道:“他是萨满教的祭司,由于索南嘉措上师把黄教传播开来,使他的地位受到很大影响。”
黄台吉听见把汉那吉喊话,勃然大怒,喝道:“什么造反!胡说八道!”
毛巴尔思道:“大王子,还不杀他,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