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问:“出什么大事?”
李双吉笑道:“秦家元老会的人找上门来,说是武林中把话都传开了,说秦绝响血洗百剑盟,**了恒山掌门,搞得三山五岳的豪杰都和秦家断交,山西各分舵的人一走大半,临走前抢这抢那,值钱的东西盗动一空,日子撑不下去了。于是派人来找少主爷商量对策,俺说人早走了,估计他们是走岔道了,没碰上。”
常思豪心知事情败露后,这是必然的。叹了口气,没说话。
李双吉眨巴着眼睛:“侯爷,你整点实在的,百剑盟的事,是你干的不?”常思豪道:“不能算是,但,我有责任。”李双吉道:“俺就知道没你的事儿,该咋是咋,你这夫人是没啥说的,就这内弟很不是东西。过年时在百剑盟给大伙散银子,说是从山西带来的,其实是从独抱楼和盟里各产业抽上来的,等于把大伙的钱放给大伙,还想让人买他的好,俺不稀得说就是了。”
常思豪默然无语,当初一进京,郑盟主就提醒过自己,要多帮帮绝响,不要让他走得太偏,可是自己终是没能做到,落到今天的结果,还有什么话说?眼看李双吉腰间还佩着那柄“斩浪”,便伸手要过来,说道:“这是吟儿的生日礼物,留下来陪她吧。”
他走到秦自吟坟前,木碑上的字迹已经干裂脱落了不少,他拔刀割破手指,把“爱妻秦氏之墓”那几个字又重新涂抹一遍,把刀轻轻横置碑前。凝了一会儿神,道:“双吉,我不准备回京去了,我以后想留在这里,给吟儿守墓,你带着阿遥,带上二媛,回山西,找到安子腾,让他安排好我这妹子,你愿意回京就回京,愿在山西,就把老娘接出来,和二媛成亲,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吧。”
李双吉脸色一变道:“侯爷,这是你说的话吗?你不是最瞧不起这路人吗?当初你怎么说长孙笑迟来着?现在怎么也跟他学上了?你趁早把这话收了,别让俺瞧不起你!”
常思豪听这话心里别别扭扭的,江湖追梦是一条路,退隐自了也是一条路,路看似有对有错,可人的心境在变,眼里的是非就会变,路也会变,也许很多人最终都要走上自己原本不认同的路,好像这世界是一个圈子,兜来兜去,只有无可奈何地承认自己的失败与无能。想到这里,他很是沮丧,心中腻烦之极,转过脸去挥手道:“别说了!你走吧!”
李双吉翻了:“俺他妈不走!”身子一插又挡在他面前。常思豪伸手一推,居然没有推动,脚下一点,身子侧向弹开,不料李双吉如影随形,又贴到自己面前,如是飞快地转了几个圈,他不禁奇怪起来:“你什么时候学了天机步?”
李双吉:“什么田鸡土鸡的!别打岔!”
常思豪忽然想起,当初自己硬闯唐门中毒受伤,和小林宗擎等人一起去眉山的时候,曾让李双吉背过自己,自己在背上指点了他的步法,想不到这大个子倒因此把武功成就了。他跟着自己走南闯北,路走得不少,天机步潜移默化成习惯,在身上也得到了加强,加上先天体格就壮,看起来如今这功力速度,也不比自己差多少。
想着这机缘的奇妙,他露出笑容:“双吉,恭喜你啊,你这功夫已经成了。”
李双吉道:“这也叫武功,那俺不用练也能天下无敌了!说正经的,你真要留在这荒山坡子看坟?你还做不做英雄好汉了?”
常思豪笑道:“双吉,当初你跟着我,就是觉得我英雄,其实你自己也是堂堂男子,何必依附于我?凭着你这性子,放胆到江湖上闯去,未必不成一番事业,何苦在这闹我这废人?”
李双吉瞪俩牛眼瞧着他:“俺以为你死了老婆伤心,可是心伤没了肺不能没啊,你这没心没肺,连肝胆也不剩,那可就怪了!这世上谁不死老婆?老婆死了还啥也不干了?”常思豪道:“双吉,倘若二媛死了,你会怎样?”李双吉道:“会怎样?雪崩下来,俺搂着她、护着她,她死我也死!……哎,不对啊,你倒问我,你呢?你看看你,夫人压雪里死了,你倒好好在这站着!什么好好活就是告慰死者,扯蛋!吃得嘴巴上都是油光,你装什么情种!”
阿遥撑着木块挪得慢,这会儿刚到近前,一听这话,忙替常思豪解释。
李双吉道:“别解释了!解释什么解释!俺才看明白他!你也上当了!走!哥背着你,咱离他远点!他也就想躲两天清静儿!俺就不信他能在这待一辈子!”
阿遥见他奔自己来了,伸俩大手猫着腰,整个一副捉小鸡的架势,赶忙往后躲,口里道:“我不跟你走!我要留下来陪大哥!”她扔木块打着,爬来爬去,又抓雪打李双吉。
李双吉挨了一木块,脖领子窝了一兜子雪,气得不行,道:“你这丫头也不识好人心!真是懒得理你!”回头瞅常思豪,瞪眼道:“笑什么笑!”到碑前把那柄“斩浪”刀捡起来,插在左腰,又回头冲常思豪伸出大手:“给俺!”常思豪道:“你要什么?”李双吉过来抓住他腰间的“十里光阴”,连鞘抽下,插进自己右腰,道:“宝刀宝剑是给英雄战场杀敌的!不是给狗熊看坟砍草的!”鼻孔中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常思豪笑道:“双吉,你还没学过兵刃,你站下,我教你几手剑法,免得到外面吃亏。”
李双吉一回头,下巴撅成个地包天,“呛”地抽出宝剑,“兀、兀”对空劈了两下,大声道:“不就是胳膊多长一节吗?用你教!什么**大侠大剑,都是他妈的**假娘们儿!明天俺这屎包到了江湖上,偏要自称李老剑客!气死你!”说完“嚓”地插回鞘内,气哼哼大步流星而去。
常思豪涩涩一笑。想当初在宜宾郊外,双吉口里虽说各过各的日子,各有各的生活,其实在他心中,还是有一份英雄情结的,而他当时的劝慰,其实是有着一份“跟对了人”的庆幸和自豪。回过头来,见阿遥歪在雪地上惊魂未定,知她必不肯走,也打消了劝说的念头。把那两块木头捡回来,替她拍去身上的雪,把她抱回蚌居。
山中寂寞,除了打猎,没什么事干,接下来的日子,常思豪拎着胁差四处砍树,就在蚌居边搭起木屋来,没有钉子,就削楔子契合,或用软藤绑扎,阿遥看着屋子一天一天地高起来,越来越开心,常思豪看阿遥一天一天地胖起来,也越来越高兴。
他的手快,不到一个月的功夫,木屋便已建成,内部打上凹字形的地板,缺口处垒个地炉,正对门和玄关。后部打个隔断,分成两室,二人搬进来,用梅花鹿皮和黑熊皮铺了床,常思豪住左边,阿遥住右边,又开始做家俱,制木筷、挖木碗,为了让阿遥使用方便,做的桌子都是炕桌,其它用品也都做得比较低矮,看起来虽像是小孩子过家家,应用却也渐渐齐全。这日晚上,常思豪睡着觉,感觉阿遥那边有动静,悄悄静静出屋去,悉悉索索回来,连木块也没拄,似乎不想惊动了自己。
连着两三天都是如此。常思豪暗暗奇怪:“阿遥这是怎么了?”次日扔垃圾时,发现一角树丛边有些淡红色的水痕,旁边的雪面上有手抓的痕迹。仔细判别,那红色水痕应是稀释的血。心想:“我怕姑娘家看不得杀生,后来打猎都是在外杀完再拿回来,这里怎会有血?”忽然反应过来:“我真是混蛋!”
当下他立刻扔了其它活不干,出去又砍了棵树,削成木片,叮叮当当,打成一个浅浅的小木盆、一个水舀子,又做了两个比盆缘稍高的小板凳。他把木盆放在地上,两个小板凳放在盆两边,将盆盖住一半,自己放平腿坐在地上,学阿遥撑身移动的样子,把两瓣屁股挪到两张小板凳上去坐定,手往下伸,正好从两个板凳中缝间,可以轻松摸到盆底。他晃晃身子感觉很稳定,做了两下撩水的动作,感觉很满意,把这些放在一边,又用木板做了一只桶,拎回木屋边,调泥搭起一个灶台,把桶隔着泥,深深地镶封在里面,放进点雪去,在底下点火试验,灶中和桶底湿泥渐干,热度上来,雪慢慢溶化,木桶却并未燃烧,显然是成功了。他一点一点往里续雪,用手探着,感觉水慢慢地温起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阿遥在木屋里正缝着一条皮护腿,听他在外面叮叮当当也不知是干什么,大半天的功夫,就见常思豪抱着一捆柴兴冲冲地进来,往地炉里又添了好几根。阿遥笑道:“大哥,你怕我冷?这屋里够暖和了,还添柴干什么?”常思豪笑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转身出去,把小板凳、小浅盆拿进来,放在地炉边,阿遥瞧见这小盆,放下活计,笑道:“瞧你,刚才就做这个去了?这么浅个盆子,能做什么用?”常思豪也不答,又转身出去,忙忙叨叨的样子惹得阿遥又笑起来:“大哥,你这一趟趟的,究竟是要干什么呀?”只见门又一开,常思豪捧着一只大木舀子走进来,笑呵呵地倒进浅盆里,是热气腾腾的水。他又出去舀了些回来,把盆注满,把小凳按自己设想的使用方式分开摆好,说道:“我出去一趟,得好一会儿才能回来。”
常思豪在外伐了半天木,一抱一抱地搬回屋外,心想:“木料差不多够了,明天开始搭浴室,再做个大澡盆,不但可以洗澡,连衣服也能洗了。”进得屋来,地炉边摆着小炕桌,阿遥已经把鹿腿烤好了正等着,小板凳、小浅盆也不知收到哪里去了。常思豪也不问,笑笑呵呵地吃起来。
到了晚上,两人道过晚安各自睡觉,木屋外面呼呼地风响,地炉里的火压了下去,偶尔有一两下炭爆声,听得人暖暖的。
“大哥,”隔断那一侧,阿遥轻轻唤了一声。
“嗯?”常思豪侧躺着没动。
背后,阿遥的声音带着安慰:“……那天双吉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常思豪:“嗯。”
隔了一会儿,阿遥道:“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怎么说你,在我心里,你就是英雄。”
常思豪无声笑笑:“能做一个人的英雄也不错。”蜷了蜷身子:“睡吧。”
几天后,浴室也建起来,为了保暖,浴室与木屋搭建在一起,为方便行走,又在木屋内侧开了个门,这样可以从屋中直通浴室,而且常思豪特意把木桶位置安放得较低,桶缘只比屋中地板高出约一掌高,这样障碍不大,阿遥进出也容易。地炉也经过改造,坐上一只木桶,这样就不必再到外面去舀水了。
这天傍晚,地板打磨完毕,浴室准备正式启用,常思豪往大木桶里装雪,阿遥往炉灶里填柴烧火,雪一桶一桶地倒下去,慢慢化开,感觉差不多时,沙沙声响起,阿遥拄着木块挪过来,坐在他的脚边,看着这桶内袅袅的水气,脸蛋上红扑扑的笑出两个酒涡来。常思豪笑道:“等水热了,你先洗。”
阿遥笑道:“还是你先洗。”
常思豪笑道:“我就怕洗舒服后睡着了,你又要脱衣服,跳到桶里来喊非礼。”
阿遥脸上大红,想起当初在秦府,自己和阿香受秦绝响之命去使坏的情景。
见她这样子,常思豪登时觉得自己这玩笑开的荒唐了,打岔道:“啊,不知道阿香现在怎么样了。”阿遥笑道:“阿香最是吃得饱、睡得着,你可不必担心她。”脸色又黯然了些:“只可怜春桃姐……”
常思豪喟然道:“春桃也是个好姑娘,不过,感觉那时候,她对你好像总有些严厉似的。”
阿遥想起当初自己和常思豪有些亲近,春桃趁灶边烧水的功夫跟自己说的话,“本分”二字压在心头,令她目光垂落下去,轻声道:“也不是严厉,……她也是关心我罢了。”
“关心吗……”
常思豪看着大木桶中蒸腾的水气,眼前忽然浮现起那晚断崖上的情形来,心想:“吟儿那时候死志已决,她是不愿在死后还被怀念,所以才和绝响说出心底的事,又说从来没爱过我。她这么做,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关心,是希望我们在没有她的日子里,也能好好地活下去。其实她自己也该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秦默之死并不能完全怪她,绝响终究还是能够原谅她的,我也更不会在乎那些过去,只是她自己容不得自己幸福,鼓不起这个勇气……”
阿遥见他目光伤感,问道:“大哥,你怎么了?”
常思豪道:“我是在想,有时候人的心太重了,未必是件好事。人生中的苦难很多,当幸福摆在面前的时候,往往倒怯了,觉得自己不能幸福,无法幸福,向后这么一退缩,离幸福也就真的远了。其实啊,人这辈子,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对自己忠实一点,自私一点,倒没什么不好。”
阿遥听到这话,身子微微一震,缓缓垂头,没了声音。
静了好一会儿,常思豪从思绪中拔离出来,奇怪道:“咦?你怎么了?”
“没什么。”阿遥一笑:“水热了,你还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