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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章 屈与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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仄阳远漠,碧空泠蓝,光天下,两条身影穿过荒野,掠过秋林,一前一后地奔行着。

恒山派轻功虽然享誉武林,但馨律毕竟戴着镣铐锁链,行动甚是不便,加之她被囚已久,身体虚弱,因此速度始终提不起来。

秦绝响的功夫已经远较馨律为高,但吐血之后头昏眼花,步履踉跄,只凭着意志提住这口气支撑不倒,眼瞅着二三十步的距离,始终追之不上。而且脑中好像潮水击岸,不住轰鸣,气息越来越不够,只怕再支撑不了多久,眼见前边林尽,一棵树撞到面前,忙伸手抱住,大声喊道:“馨姐——”紧叨上口气来,“你等等!我只说一句,完了再不追你!”

馨律奔出去十几步,手拄膝盖,呼呼带喘。

秦绝响努力眨着眼睛,感觉眼珠里好像长了心脏,在不停地胀大、跳动和震颤,视物越发地不清晰,视野中,大地和馨律的身影正在左右摇摆,像即将倾覆的小船,光线也像是要和自己作对似地,猛然强烈起来,把这世界的萎黄,都烧作亮白的云气。

他生怕馨律等不得再次开跑,忙喊道:“你误会我了!”

馨律背心起起伏伏,两肩胛骨高高支起,她停下来一是为喘口气,二是听他只说一句,管是什么话,自己听完就走,免得他再来追,可这“误会”二字入耳,她绝然无法接受,立刻转过头来:“误会?你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无耻!你我之间只有欺骗,没有误会!”

秦绝响眼泪扑簌簌滚落,小脸皱皱巴巴,猛一看,倒好像个小号的曾仕权。

他哽泣道:“我疼你还来不及、爱你还来不及,怎么会骗你呢?我从来没有拿你当玩物,从来没有!在我心里,任何人都比不了你,你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她们……”馨律笑颤颤地:“亏你还说得出口。你有多少个她们?她们怎么不一样?我是人,她们就不是人?你是怎么迫害小晴的?是怎么玩弄暖儿的?你从哪染的脏病?你和家里的丫鬟婢子都干过些什么,你敢说吗!你敢说吗!”

“我敢说!”

秦绝响道:“只要你愿意听,我都说给你!我只当暖儿是个孩子,也没想过要害小晴!我只是拿**逗吓她,结果她一吹气,我们俩人都中了毒,不得已我才找了家院子,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回去那地方!要是那时知道自己染了脏病,就是把我自己剁了,也不敢碰你!我在家是独苗,爷爷、大伯他们都看我不成器,只当我是个种猪,因此不管那些事,我那时也小,和丫头们玩玩儿是有的,可是从来没动过感情!自见了你,我心里就只有你!以前我不知道陈志宾的事,还当暖儿对我是真心实意,也的确想过,将来你做夫人,安排她做小的,那也要等她大了再和你说,只要你不愿意,我就决不娶她,一辈子只要你!”

他说着说着,发现馨律脸上尽是无法相信的表情,而且不住地摇头,忙问:“怎么?你不信?”馨律道:“错了。我是真错了。原来你说得对,我是真误会了你。我原以为,你骗人是因为小、不懂事,现在我知道不是的,你根本就是理直气壮,根本不拿我们当人,根本是拿肉麻、无耻、残酷、下流当有趣!你不是不懂感情,你是根本没有感情,你根本不是人,你什么都不是!”

秦绝响大急:“我……我怎会没有感情?我对你一心一意,死心塌地!我说的都是真的!”

馨律道:“就因为是真的才可怕!你大伯、你爷爷,你们秦家的男人都是一样的!”

秦绝响脑筋蹦了两蹦:“我的事是我的事,我不成器,和我爷没关系!你怎么骂我都行,可要是骂他,就算是你——”他扁扁嘴唇,说不下去。

“我怎么样?”馨律向前迈步:“血洗百剑盟时,我是漏网之鱼,蒙你‘青眼有嘉’看上了我,如今耍也耍过了,玩也玩腻了,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动手啊!”

秦绝响感觉自己被一种巨大的委屈笼罩住了,他的眼仿佛两颗巨大的泪珠,瞳仁在里面漂浮着,颤动着,寻不见方向,找不到出口。他的鼻子酸酸地,像缩皱的梅干,他的嘴汪起来,像泛波的秋水,他像个孩子似地呜咽道:“姐,你为什么这样说我?你心里明明知道不是的!”

风在两人之间吹过,荒草哗哗地响。

面对毫无表情的馨律,他哭着、哭着,眼里忽然透生出一种恐怖和绝望来,抓着头嘶声喊道:“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为什么!求你别这样看我了,求你……我明白了!我心里有的,都说了!我知道留不住你,……我不会追了!不会再追了……求你别这样看我,别再这样看我了!你走吧!你走吧!”

“走?”馨律像是忽然发现自己错了,细眉猛地竖起:“我为什么要走!”缁衣一展夺到近前,抬腿一记穿心脚,将他踹倒在地,后膝跟上来顶住他前胸,双手一抖,锁链插花缠住他的颈子,喝道:“我杀了你,替盟里的死难者报仇!”

秦绝响双眼望定馨律,表情平静,没有任何反抗。

馨律毫不犹豫,下死眼紧盯着他,两手横扯,用尽全力。

铁链收刹入肉,秦绝响面皮紫胀,嘴角却强挤出一丝笑意,似感解脱。

馨律狠扯着锁链,直到他这丝笑意散去,眼白翻起。

秦绝响痛苦地抽搐两下,不动了。

馨律的眼睛略眨了一眨,她就这样看着,神情忽然有些僵硬,好像某种预期没有到来,手头一松,锁链散开,膝盖抬起。

秦绝响的小脸歪歪着,发丝随枯草轻摆,没有动作,没有呼吸。

“绝响,绝响?”

馨律轻轻唤了两声,忽然有些慌乱,蹲下身子侧过脸,将耳朵向他胸口贴去——

没有心跳。

死了。

他……死了……

馨律忽然觉得,他的胸骨有些硌脸。他的身上还热着,还有他的味道,他的男性气息。这温度、这味道、这气息通过脸部传来,萦绕鼻端,直入心际。

一瞬间,馨律仿佛灵魂脱体,回到了观鱼水阁,飘在藻井之上,看着下面两个人在一起交缠亲呢。

松弛后那个小小的他,也像现在这样躺着,自己笑容里带着憧憬,甜甜的,头也是这样枕在他胸前,用指尖轻轻划弄着他的皮肤。

他的胸膛鼓鼓的,有着蓬勃发育的生气,枕来让人踏实。他的皮肤细腻光滑,不逊于自己,心窝里还汪着些汗珠儿,圆圆密密,自己轻轻地划动着,把这些汗珠儿聚在一起,心中无限甜蜜。

有一天,他会变成一个男人,变得高大,超过自己。

而自己,则会留上一头秀发,陪他说说笑笑,为他做饭洗衣。

他不会喜新厌旧,因为自己相信,他是真的爱自己。不过,也许他偶尔会发些牢骚,有些抱怨,呵,那是生活,是他的孩子气。

也许未来不是这样,也许根本没有未来,那有什么关系。这一刻是真实就好。相信我们会就这样,躺到地老天荒,永不分离。

为何世事这样纷繁,为何上天不遂人意?

馨律抬起头来,脸上凉凉的。看到秦绝响胸前有一片湿迹。她无意识地伸出指头,在那片湿迹中划拨调弄,忽然悲从中来。

风呜呜地响着,荒草簌簌,旷野萋萋。

寒意从背后升起。

这是一个冰冷的世界,是江湖的世界,是男人的世界,他,从小就生长在这样的世界里。

他就像山崖上的小树,生长得艰难而扭曲,这难道,全是他的错吗?

现在,他死了。对错已无所谓了。

这个世界上,又只剩下孤孤单单的自己。

她忽然怕极了这孤单,一颗心空空地揪起。

短发在额角轻搔着,柔柔地。

“等把头发蓄起来,我就用八抬的大轿迎娶了你……”

还记得自己当时的羞涩,和在羞涩中想像着坐在轿中的样子。

自己这一生,竟也能像普通人家的女儿一般,嫁为人妇?也能像秦自吟那样,怀胎有孕,生儿育女?

鼻子不由自主地酸起来。“绝响,绝响,”她伸出手去,轻轻推摇:“你醒一醒,醒一醒啊。”这时节,她竟有种怪怪的感觉:哪怕他醒来,让自己有个可以骂、可以恨的人也好。

秦绝响没有反应,这让她的恐慌加剧:也许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她忽然慌慌地喊起来:“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你活过来!你快活过来啊——”

她奋力地捶按着秦绝响的胸口,急吸一口气,捏着鼻孔吹进他嘴里。

分开时,微风过唇,一股腥涩味道返入口腔。

这令她愣了一下,意识到,那是血的余味。

秦绝响五指抓天、对空喷血的一幕忽然在眼前闪过。

那是……那是为我而吐的血啊!

这一瞬间,她忽然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人、认识到他曾经有多爱自己。这份爱带着血的汹涌、血的浓沃、血的滚烫、血的华丽,明艳鲜烈,宛若奇迹。她忽然发现,自己这样恨他、这样怨他,原来又是这样地在乎他,有这一份爱在,哪怕他有过多少女人,哪怕他犯下千重罪孽,哪怕要与整个世界为敌,自己都不在乎,就算是拼了性命,也想要和他在一起!

“绝响!绝响!”

泣涕喷薄,泪水萤流成河,馨律在他身上胡乱掏摸,找到伤药,一股脑地都塞进他嘴里去,拼命地捶打着他的胸,想要帮助他呼吸。

秦绝响静静地躺在荒草中,一动不动,好像故意不理她,又好像,犯着孩子气。

常思豪腹部带伤,牵扯疼痛,行动甚是不便,因此被远远地抛在后面。几次穿林过岗之后,前面人影不见,只能凭着大概感觉步行追踪。走了这半天,忽然听侧前方远处有呼喊绝响的声音,赶忙加速赶来,正好瞧见馨律敲打秦绝响这一幕。

他扶痛奔近:“师太,怎么回事?”

馨律有些六神无主地:“他死了,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常思豪俯身一探,秦绝响脉息俱无,看颈部有勒伤,知道是窒息而死的,惊急间忽然想起一法,忙拔出胁差,扯过秦绝响的手掌,用刀尖挨个指头戳去,连刺十刀后,命令馨律:“你继续吹气!”自己抛下胁差,扒了秦绝响的靴子,伸掌在他脚底上“啪啪啪啪”疾风暴雨般猛拍。

刚才旷野无人,怎么渡气都好,这会儿常思豪在,馨律埋头吹时,忽然意识,耳根立刻红热起来,却也顾不得了。

拍了一百五十几掌后,常思豪停下,侧耳去听心跳,馨律也不再吹,忐忑地等着结果。

听了一会儿,常思豪抬起头来,脸上没有表情:“我以为妙丰这法子能行,谁知道……”余光里,馨律身上一懈,堆坐在地上,呆了一呆,忽然探手拔起胁差,往颈间抹去。

常思豪一扑身抓住她握刀的手腕,就势一滚,将她呈大字形按在草地上。馨律叫道:“别管我!”握刀拼力回勾,想刺自己的胸口,常思豪双分两臂,攥着腕子将她死死按住,喝道:“你疯了!”馨律不听,拼命挣动,常思豪被她掀了几掀,只觉腹间刀口疼痛难忍,说不出话,汗珠滴滴嗒嗒流淌下来。

就在这时,身边传来一声惊叫:“大哥!你在干什么!”

常思豪和馨律眼睛同时一直,侧头看去,秦绝响单臂支撑坐起,正瞧着他们,也许刚才伤药混合吃多了的缘故,人显得极精神,眼睛还倍儿亮。常思豪愕然道:“绝响!你活过来了!”秦绝响脸色怪到无以复加:“你……你还不下来!”常思豪反应过来,忙趁着馨律还在愣神的时候,掰下刀子撑身爬起。秦绝响过来连问着:“怎么样?可伤着了?快起来,这地上怪凉的,这是干什么?”将手递向馨律。

馨律见他无救,原本不想活了,眼见他居然活转过来,惊喜直愣之余,又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想想自己和他这些事,真是又羞又苦、又酸又恼、又憋闷、又快活、又丧气,恨不得扎在他怀里,抱紧了他,再不让他离去,又恨不得给他几脚,攮几锥子,咬上几口,揪下他几块皮。这会儿看他这只手奔自己来了,心里忽然就冒上来一股子气,挥手“啪”地把这手打开,就势一翻身站起来,扭头就走。

秦绝响想追,忽然想起自己“不再追”的誓言,整个人僵在那里。

常思豪急急地道:“绝响,我刚才在路上忽然想起件事,正要问你。”

秦绝响盯着馨律的背影,好像没听见。

常思豪扯他胳膊:“上回我和你商量,要派人到杭州接你大姐去唐门,你派的是谁?”

秦绝响看着他,魂灵却似不在,无法将这声音在脑中转成意义,眼睛眨了半天,这才骤然明白过来:假若当初是陈志宾负责此事,那么很可能大姐会落在他的手里!

“等等,我想想,我想想!”他紧张地抓着头发,又猛拍了两下,忽然放松下来:“想起来了!我当时是让邵方安排的这事,为了女眷伺候着方便,还特意安排了个姑娘,就是姓……姓冯的那个,她和大姐挺处得来。”

常思豪道:“冯?冯二媛?”秦绝响道:“对,对,是这名字,你记得倒比我还清楚。”常思豪琢磨:二媛儿这姑娘见面次数虽然不多,但一看便知十分老实腼腆,她和双吉性格相类,决不可能是坏人。邵方自己熟,应该也能放心。回神看秦绝响,十根手指头滴嗒着血,光着脚站在草地上,也不觉凉,也不知疼,说完这两句话,小细脖子就像找太阳的向日葵,早又朝馨律的背影滑了过去,不由得替他叹了口气,道:“她还没走远,还不追?”

恰在这时,有步音丛杂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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