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面前的,是一只与黄泥同色的赤脚。
脚尖呈回勾状停在半空,足跟筋挺,小腿饱满,裤脚挽在膝弯。
——长孙阁主?他明明也中了“寒山初晓”,怎么可能?
郭书荣华脸上却毫无意外之色。
长孙笑迟二目前视,缓缓将腿从空中收回,身姿调正:“吴祖四十年前就已练成打法互换,只是未为人知,吴祖自己也并不以此为荣。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左右打法互换在常人看来,是武学中极高的境界,再上层楼之后,却反成一种聪明的做作。知己知彼,难保百战百胜。事情虽在人为,胜负,还要看天。”
远处传来“嘿”的一声,是被人遗忘的萧今拾月。
长孙笑迟道:“在星辰看来,大地在转动,在大地看来,星辰在行走,浮云易变,日月更替,人类困惑其中,是因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向何处去。知己知彼功夫,是以此参彼,以彼照此,未能化脱物境,无法接天。”
郭书荣华没有表情,方枕诺目光虚起。
长孙笑迟道:“人类总觉生命苦短,充满遗憾,其实世界完美,是我们内心有缺,接天之后可得圆满。届时看世间风物,完美无暇,观大千世界,尽属极乐,面对极乐,心中有爱,心中有爱,是以无忧。”
人们表情怪异,都觉得他疯了。小山上人闭上眼睛,念了声佛。
程连安的鼻子轻轻抽了一下。手臂上,自残的针眼跳动起来,开始隐隐作痛。
看着郭书荣华,好像看到长大的自己,他忽然感觉在被撕裂。
就某些方面来说,督公和自己是一样的,但他的缺憾似乎来得比自己更早。也许正因如此,长大后的他,对完整应该没有切实的概念,也就不会对自身有过清晰的确认,也许还会觉得,人人都是生而如此。自己以为他不会为此而痛苦,其实错了,毫无认识,也许比确认过那是怎样一种状态再失去还要难熬。
面对这种现实的时候,这所谓的“接天”,难道真的有用么?
难道,像我这样的人,也还有幸福的机会?
即便有,也只能算是自欺欺人罢?
他努力克制着情绪,衣襟却止不住微微地颤抖。这些,秦绝响敏锐地感觉到了。
世上的人,都活得像人,但程连安不是,他,更像一件器物。
一件残缺的器物。
茶壶磕掉了把手,虽然还可盛水,可人们往往随手就扔了再换一只。
倘这壶就是他自己的身体呢?
如今,他在东厂虽有一个位置,可是内心仍无尽空虚,因为他有一个缺口无法弥补,只有期以来生。
长孙笑迟的话说进了他心里,何尝不是说进自己心中。和他相比,自己好像是幸运的,仔细想想,却又不然。面对马明绍的背叛、常大哥的离心,自己尚挺得住,可是……馨姐啊,没有你的世界,如何完美?失去你的我,怎能无忧?
众人异常地安静,没有谁来注意这两个少年的悲喜,就像从来没有谁,去真正注意过谁的悲喜一样。
郭书荣华说道:“……如果荣华没猜错,无忧堂接天之路,是练转星垣吧。”
长孙笑迟道:“也对,也不对。垣不是方法,而是一种指代。督公是聪明人,相信一点就透。”
郭书荣华略一恍惚,道:“原来如此。垣就是你我。”
长孙笑迟点头:“垣是短墙,横亘于大地之上,正如人类众生。星动地动,只我如如不动,筑成此心,则星为我转,可以化掉世间纷繁。”
郭书荣华喟然道:“人怀此心,难怪世上无敌。……好,荣华就来领教一下阁主的神技。”
长孙笑迟道:“武功修行是一个得到的过程,也是一个放弃的过程,打法互换虽是一个中间状态,对我来说,却已是高不可攀。在下学艺未精,有幸见识过更高妙的层次,自身却并非督公的对手,出来说这几句话,只是想向督公提一个建议。”郭书荣华看着他,表示在听。长孙笑迟道:“督公的人才武功,世所罕有,心机悟力,更是远迈俗流。用于世俗政治未免暴殄天物。在下愿引介督公到海南,于无忧堂中共参接天妙旨、无上玄机。”
郭书荣华一笑:“原来阁主是要度我。”
长孙笑迟道:“充其量算是接引。度字,在下如何敢当。”
他不单自己退位归隐,还想拉着堂堂的东厂督公去修道参玄?众人眼睁睁瞧着这场景,觉得他没有疯,而是自己疯了,否则听到看到的事情,不致于如此荒诞离奇。
楚原紧扣康怀的脖颈,大声喝道:“就算技不如人,我等也要拼这一死为师父师弟报仇雪恨!你若心怯,让开便是,又何必虚言诓他!要知道,他是东厂督公,不是什么武痴情种!”
郭书荣华微笑侧头——常思豪那厢已然包扎完毕,由索南嘉措扶着,正慢慢站起——他将目光顺道转向小山宗书:“上人,依你之见,长孙阁主这提议如何?”
小山上人明白,这话的目的不在于自己的看法,而在于借助这答案探知自己对阵营的选择。看来下一步,督公就要大开杀戒了。他沉吟了一下,合十道:“以督公之大才,出世入世,皆能如意,但凭兴致,便合缘法,岂用老衲置喙呢。”
“呵呵呵呵。”
郭书荣华笑中带冷,长睫微眯:“上人,您这是怕我呀。”
“呃……”小山上人像是没想到他会毫不留情地说破,脸上颇不自然,大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郭书荣华面容微仰,像是款接着月色,一时眉开云淡,眸泻明湖,银衣水荡,遍体皎然。淡笑道:“有人要杀我,有人想度我,有人说懂我,三个人心中,有三个不同的我,天下人千千万万的心中,想必也有千千万万个郭书荣华。可是,这里面哪一个,是真正的我呢?”
说到此处睑睫垂合,一道光珠划过面颊。
就在这颗光珠脱腮之际,他银衣一振,整个人忽然不见。
众人只觉一蓬白色印象带着绕体青气纵横穿斜,甲板上涩声仄仄,空气中“哧哧”作响。
未明所以,刹那间,郭书荣华已经身归原地,衣袂落垂,手里提着康怀。
那一点光珠刺地,炸作泪痕。
“嗵、嗵、嗵、嗵——”长孙笑迟、胡风、何夕、楚原四人膝头接连扎上甲板。
姬野平想去搀扶,苦于自身无力,急叫道:“大哥!楚兄!你们怎样!”
“我没事……”长孙笑迟单手拄地撑住身躯,像是要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容般,脸上皱了一下:“……他没下杀手。”说话间断袖滑落,截面整齐,大臂中段皮肤上嘟嘟嘟横着冒出几个血粒,稻米大小,蛛丝挂露般连成一线,凝了一凝,扑地喷溅出来,好像伤口里面存着风。
姬野平恨得全身剧痒,好像每一颗牙齿底下都顶着一颗想要撕人咬肉的獠牙。他浑身颤抖,勉强将手抬起,五指抠抓,嘶声大喝:“小方!给我解药!给我解药!”
方枕诺在对面无动于衷。燕临渊叹了口气道:“平哥儿,算了罢,就算不中毒,我们再有十个加在一起,也打不过郭书荣华。”
郭书荣华刚刚拍开康怀的穴道,听这话微微一笑:“燕大剑太谦了。我又算个什么?其实,真要说比,”目光放远:“再有十个我,也比不上一个萧今拾月。”
“哇,”萧今拾月嘻笑起来:“这么大方?我都要后悔说你吝啬了。”
郭书荣华笑眼看去:“萧兄误会了,荣华所指的,并非剑法。”
“咦?”
萧今拾月有些错愕,翻起眼来琢磨话头。
他的表情可爱,令郭书荣华为之莞尔,说道:“不必费心想了,荣华只是羡慕,你们归杭的那段时光。”
在别人听来,这几句话中的“你们”指向有些模糊,那归杭二字,也大都听作“归航”,因此甚无脚地,难以索解。但此时此刻,萧今拾月和常思豪却都懂了。
郭书荣华说出这句话,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如同卸去了份沉重的负担,好像在一瞬间里,什么都放开了。
他手往怀中一摸,掏出一块掌心大小、刻着花纹的黄玉,凝神看了一看,唤道:“方枕诺。”
方枕诺忙垂首应道:“督公。”
郭书荣华甩手将这黄玉扔给他:“这是东厂玉令,作为信物相传,归历代督主所有。今提你为东厂总役长,替换曹向飞、兼掌黄玉令,我走之后,由你代我提督东厂,作为临时督主。至于日后之事,一切听由冯公公和皇上的安排罢。”
“督公!您这是——”
曾仕权大惊前凑,却被郭书荣华伸掌按住。
郭书荣华没有回应,仿佛万事了然在胸,就连视角之外、船楼上程连安鼻翼抽动的样子也没逃过他的眼底。然而,一切都不在意了。
指头松处,冰河剑尖“笃”地点中甲板,钉入半寸。
他扫着曾仕权,又看了一眼康怀,伸出手来,轻拢着二人的肩头,说道:“你们两个,要尽力辅佐方枕诺,视他如我,一如既往,提振东厂,同心报国。”
康怀往后瞄瞄长孙笑迟,又回过头来,道:“督公,难不成您真是要跟他……”
郭书荣华在他肩头轻捏一下:“慨生啊,人只要活自己的就好,何必去遁地接天,参玄悟道?”说到这,松开了手,笑眼微弯,整个人宣放出一种盈盈暖意,目光流去,看了常思豪最后一眼,转身而行。
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船弦,干事们纷纷让开道路,表情无比费解,曾仕权急跟半步:“督公,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只见郭书荣华来到船弦之侧,定住脚步,望望远山秋水,望望银华天漏的星空,双臂开张,足尖点处,身呈十字腾空而起,翻转时在夜色中留下一个笑容的残影,翻扎入江。
听到“扑嗵”水响,所有人都呆在那里,曾仕权和康怀对视一眼,四目皆直,赶忙抢步到船舷旁扶栏观望,但见船帮下黑涛滚滚,江面上碎月鳞鳞,哪还有郭书荣华的影子?
“督公!”“督公!”两人大声呼喊,招唤干事军卒赶快打捞,然而长江流速极快,就是扔下块砖头也能冲出半里多地,何况活人?曾仕权呆了一呆,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猛回头喝道:“来人!把他们就地处死!”
干事们率军卒前围,就要对长孙笑迟等人动手,方枕诺喝道:“且慢!”
曾仕权眼睛瞪起:“你干什么!”
方枕诺道:“我要活的!”曾仕权怒道:“你想发号施令?你算老几!”方枕诺将黄玉令举高,逼视他道:“你说呢?”
曾仕权见干事们都不动了,大骂道:“他和长孙笑迟同舟而归,刚才别人都中毒,长孙笑迟却没中,分明是他事先给了解药!目的是蒙骗我等,好趁机偷袭!他根本不是东厂的人!你们难道还不明白!”
方枕诺冷笑道:“我是什么人,督公明察秋毫,自有判断!这黄玉令是他当场传给我,难道是假的?曾仕权!你在厂里苦劳多年,看到别人平步青云便不舒服,这些年来打压了多少新人你自己清楚,大家也都清楚!你想趁现在拿下我,自己做督公,那是痴心妄想!念在是你引介我投入东厂,这些我且不加计较,你退下罢!”
曾仕权大怒抄刀,腕子忽被康怀钳住,他怒道:“怎么,老四,难道你要听他的?”
康怀脸色凝冷:“我听督公的!”
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一声铳响。
众人移目看去,只见“讨逆义侠”舰上,陈志宾手里一根火铳正冒青烟,秦家武士齐齐举铳瞄准旗舰。
秦绝响在船楼上把小手轻轻放落,冷冷道:“你们都瞧见了?”
曾仕权大瞪俩眼:“你……你要干什么?”
秦绝响笑道:“不干什么。现在厂里有争议,不大好解决,我只好代表南镇抚司暂时接管,有失礼处,就请三爷原谅吧。”
曾仕权:“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接管东厂!”
秦绝响道:“配与不配,手里的家伙说了算,如今督公不在,侯爷为大!上上下下,全体军卒干事,一切当以保护侯爷为先,下官职责所在,当然责无旁贷!三爷,咱们平日交情不错,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曾仕权大骂:“放屁!谁承认他是侯爷!常思豪交结叛匪,大逆不道,按律当斩!这几百干事数千军兵都是我的人!你仗着这几条火铳就想翻云覆雨,真是笑话!”
秦绝响火撞顶梁,厉声喝道:“大胆!竟敢辱骂侯爷!给我毙了他!”
这一声大喝出口,曾仕权和康怀急忙缩身躲闪,可是四周一片安静。
秦绝响眉心一皱,侧头吼道:“陈志宾!你想什么呢!还不开火!”
就见那边船上,陈志宾把火铳往肩上一担,呵呵一笑,说道:“少主爷如今身怀绝技,两相依剑法、王十白青牛涌劲,您是样样皆精,正该当着天下英雄,亲自动手将他拿下,也好在江湖上立万扬名。以火器伤人,胜之不武,怎能显秦家的手段、百剑盟总理事的威名?”
“你……”
秦绝响五官扭曲,简直无法相信:“陈志宾,你背叛我?”
陈志宾掏出一块东厂腰牌,朝他晃了晃,笑道:“瞧见了?呵呵呵,你我本非同道,背叛又从何说起?你们还是快动手罢,夜已深了,这场戏相信大家也都看倦了,咱们还是早些收场了罢!”
“你……你好……”秦绝响气得指头突突直颤,大喝道:“许见三!白拾英!把他给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