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亮起的人,是楚原。
因为,姬野平这姿势他很熟悉。
年前燕老重出江湖,第一站就是到洗涛庐来见游老,切蹉时,展示了一种长枪与鞭索结合的武功。
由于各自的特质不同,长枪和软兵很难结合在一处形成互补,而燕老隐逸江湖之后,潜心研究二者的结合,却创出了这样一套从未有过的绝学,其名为:回互龙枪术。
当他把这套龙枪术一使出来,游老立刻就说:“你这不是武功。”
这话只有门里人明白。燕凌云出身于白莲教,于佛法浸染颇多,这一点从他创武功的名称中便看得出来。
万事万物都源出于佛性,世间是佛性的变相。而万事万物又各有其形其态其用,以万象形成世间,有了世间,人才能从中参悟佛法。佛性与万象之间的关系,说是相生或相依、相附都不够全面准确,所以有了这样一个词:“回互”。
材质的软与硬、招法的虚与实、变化的阴与阳,这些都是兵器的“万象”,而兵器的“佛性”在于,通过实质性的接触,对敌生理造成实质性的破坏。通过玩味其间的“回互”,进而参悟世间的回互,就是这套龙枪术的实质和目标。
当武功不再以杀伤为主要目的,它就不再是武功,是什么?是法。
佛门有佛法,道门有道法,法是准则,是规律,是门径,是阶梯,是真理。修行的过程,就是让自身来验证、符合法的过程,直到明心见性,我就是法,一举一动,一念一行都符合,就无所谓修行。高层次的格斗,就是两个人相互比较谁更符合法的过程,我的验证深,自然是我赢。输的人只是输给自己。更深入进去,就无所谓输赢,因为证法没有输赢,胜负不是目的。
古来有很多“枪法”传世,像子龙十三枪、罗家枪、霸王枪等等,其实用枪法称之是错的,那只是枪术,它们都没有到达法的层次。
燕凌云的回互龙枪术却是真正的枪法,用术字定名,是老人的谦词。
姬野平是燕老带大的,身上除了继承姬家原传枪术之外,也继承了燕凌云在软兵上的绝学。因此年前燕老重回聚豪之际,只是简单点拨一二,姬野平便把这套回互龙枪术学会了。
学会倒是学会,却一直没有合适的兵器与他的丈二红枪配合,因为这套枪一使出来威力无匹,上好精钢打造的链子、九节鞭之类,几招使下来就会当场崩断,根本无法发挥出红枪的威力。
龙波树知道这事后,曾感叹说,师父的匣中剑和传给自己的金攥伏虎盘龙梢都是软兵中的极品,但是软中尤有钢性,而且长度不够,要与丈二红枪配合,有一样兵器最合适。
往下的话,他当时就没说,但大家都知道他指的是青锋百炼降龙索,然而这件宝兵,燕凌云当年却传给了康怀。
早在康怀加入东厂之时,龙波树就多次提出想代师清理门户,收回此索,但燕凌云不肯。
谁想到,今时今日,这条索竟然落在姬野平手上。
楚原忽然觉得有一种宿命感笼罩过来——
眼前,姬野平的背影有着青铜般的厚重,威拔雄猛,犹如走下神殿的力士金刚。军卒干事们都被他的威势所慑,在甲板上移蹭退避,像桌面上被淘气孩子用一根麦杆吹开的水滩。
其余各舰由鹤翼阵形已经转为扇面包围状态,船头对着旗舰严阵以待,却都不敢轻举妄动。
楚原眼中世界有些模糊,仿佛看到一个身影和姬野平的背影正在重合。
——燕老,是你么?你的英灵仍在?在祐护着我们除奸铲恶,延续聚豪人的英雄血脉、济世情怀……
“小心!”
楚原只顾着看姬野平,听到燕临渊这声呼喊的同时,才察觉出身后动静不对,猛回头,就见康怀已然重新翻上撞角,两手抖一根大绳扑跃而起,正向自己颈间套来。
间不容发,他惊得一吸气间,大绳已经套上了颈子,康怀空中脚往前踹,背往后撑,猛地挺身一拉——
早在那声“小心”响起之前的刹那,姬野平听声辨位已感知到有人扒船往上爬——自己从上游放下来的小船挤挤茬茬在旗舰下扎成一片,康怀落下去没有入水声,显然是落在了这上面。
心随念转,身形如电,腰间一拧处,降龙索甩起来带动红枪挂啸飞出,在康怀脚往前踹的时刻,枪尖恰好越过楚原的肩头,康怀隐约感觉一道红光奔自己来了,情知不好,惊急间借挺身之力,拼命后仰——枪头擦着小腹而过,穿衣直上腮边——连庆幸还来不及,姬野平那边两膀晃圆,往回一带——
降龙索绷直一线,扯动丈二红枪回弹,枪缨内的抓钩“扑”地一声,正挂在康怀右锁骨上,将他带得往前一扑,摔跌在地!
楚原顺势欺身而上,膝顶腰眼,指戳其背,连点康怀三道大穴,将其控在手中。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心脏跳得很快——姬野平的出手变化极大,也许凭着这套龙枪术,他真的可以与郭书荣华一争雄长!
长索一弹,红枪回手,姬野平转过身来,眼扫船楼:“姓郭的,船楼狭窄,动起手来容易伤到家眷,姬爷不想再占你便宜,下来吧!”
“嗡——”
常思豪耳内一鼓,脑中轰鸣,只觉天地皆暗,双颊刺痛,几近窒息。刚才姬野平往船楼上扫时,目光只在自己脸上一掠即过,那种鄙夷到极点的无视已让人够难接受,而“家眷”这个词简直是——
郭书荣华只是微微一笑,向旁边打了个手势。
程连安这才意识到天色暗了,赶忙吩咐掌火。
“刷刷刷刷——”
各船上火把纷纷亮起,姬野平身上青铜般的冷色复呈暖红。甲板上冯泉晓、云边清、风鸿野的尸体雕像般拉扯着光影,陆荒桥趴在血滩中,背上的卢泰亨既粘且硬,扳之不下,而且毒素已经透过伤口传递过来,令他口舌肿胀,说不清言语,口里只是呜呜嘤嘤。曾仕权和胡风、何夕穿破船楼,已经打到船尾去了,前甲板上一下子显得有些冷清。
秋空凝肃,大江沉流,郭书荣华抬头望去,月光被持伞的衣影切破,投散出一片深具动感的清辉。
他笑道:“萧兄,一起来吧?”
这话出口,在场人中,几乎有九成意外。火黎孤温、索南嘉措相互瞧了一眼,都停止了念经。俗话说狭路相逢勇者胜,江晚等人的死令姬野平倍积哀勇,如今手中两样宝兵合璧,从对康怀一击得手的形态来看,他的气质也渐归于沉静,这正是将身心调整到最佳战态的表现。郭督公毕竟中了暗器带伤在身,这样安安闲闲已属托大,若再加上萧今拾月……
只见萧今拾月在逆光中笑答道:“追尾者猪,搏影双输,这时候咱们好像真的不该打架,倒该喝点酒才是。”
郭书荣华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可惜真正托杯在手的人只有一个。”
人们听得眼有些直,觉得他们俩好像都疯了。
常思豪也一直觉得他们俩说话五不搭八、怪异到极点,可是这会儿,忽然间就懂了。
现在萧今拾月在桅杆高处,姬野平在甲板低处,自己和郭书荣华在中间。萧今拾月话里的意思是:在他的角度看郭、姬二人,就像追自己尾巴转的小猪、和自己影子搏斗的人。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而郭书荣华的意思大概是:有朝廷就有叛党,正如人和影子同时的存在,而你这个“明月”离人间太远了,可能有些想法很好,但是永远无法执行。至于萧今拾月所说的酒,到他这里则变成了权力的象征——酒只有一杯,政权也只容一个。而能喝酒的人,也只能是我。
萧今拾月笑道:“嗜酒何尝不是恋豆。督公天马行空,一向雅致高标,何时变得如此俗了?”
郭书荣华道:“皇恩浩荡,驽马当千里;万民托重,不行也须行。酒桌上持杯面对满堂宾客和主人的期待,喝不动也放不下的悲哀,只怕萧兄要多经些应酬,才能懂得。荣华自问不是酒徒,然而空对明月清影,又有谁知我心?”
四字入耳,令常思豪的心抽了一下。
——谁知我心?在弹剑阁中,听郑盟主谆谆切切要自己留意绝响的时候,“谁知我心?”在隆庆举杯,“请”自己帮俞老将军平灭聚豪阁的时候,“谁知我心?”种种误会下,自己在水棺中死里逃生,又被冯泉晓等骂为东厂走狗的时候,“谁知我心?”远的不说,就说刚才姬野平的那一句“家眷”——谁知我心?
此时此刻,最懂这感觉的人正是自己,也许,只有自己。
难道他这话是对我说的?
常思豪的心忽然很乱。
脑中又回想起东厂大宴上,听他唱“官居东厂自荣华”的时刻。
闻多鄙屑,知我嗟讶……
与这个人接触愈多,似乎就发现以前对他的误解越多,可是发现的越多,反而越分不清哪些是他的真,哪些是他的假。
因为这个人太聪明,以至于让人觉得,他做所有事一定都有算计、有理由的。
如果早料到了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才针对这想法,提前说出这种话的话……
“啊呀,”萧今拾月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思考:“朝督公讨酒,你却敬上来一杯泪光,苦苦的可教人怎么喝呢?”
郭书荣华也笑了:“杯里乾坤大,收得泪光,也收容得月光。至于是苦是甜,何妨尝尝看。”
萧今拾月笑道:“明月照大江、明月照松岗,都是好句。明月钻酒杯——那可没趣儿得很了。”说话间衣影一晃,身随竹伞从月光中飘飘摇摇,落至甲板之上。
这二人的对答在姬野平听来都是梦话,可是他却一直静静地听着,表现出异于平常的稳重。他知道,在之前的战斗中自己消耗了太多的体力,片刻的调息,将有助于接下来的爆发。而且康怀虽然在控,以东厂的狠辣,仍然可以不管不顾地开铳放弩,自己死在这里是小,如不能亲手与郭书荣华一搏,必致终生之憾。
此刻调息已定,状态正佳,萧今拾月落下来就在自己身边,他侧过眼来打量,内心忽然觉得有些不妥。
姬野平:“这场仗和你无关,我也不需要你的帮助,你走吧。”语态强硬,声色沉雄,竟然带有几分命令意味。
萧今拾月看他的眼神也很奇怪:“谁要帮你?我是来和小郭比剑的。”
姬野平盯他片刻:“好,那我先来!”
萧今拾月:“不行。”
姬野平又有些怒了:“什么不行!”
萧今拾月道:“因为这样的话,待会儿他再和我比剑,就更不公平。”
这话的意思显而易见:郭书荣华中了暗器带伤,比剑之前和姬野平打,会再消耗体力。
当然还有个潜台词,那就是:“你一定输。”
姬野平的火“腾”地又冒上来,侧身一跃,拉开距离,挟红枪一抖长索,喝道:“好!那我先和你打!”
萧今拾月笑了:“好主意,这样待会儿就公平了。”
眼见姬野平气得要疯,楚原大急刚想出言阻止,忽然衣袂挂风声响,燕氏父女飞身落在左弦,燕临渊张手喝道:“且慢!郭书荣华这是看透了你们,邀你们双战于他,其实正等于挑拨了二虎相争!以你们两个的脑子,难道还不明白么!”
说完再看二人表情,萧今拾月呵呵仍笑,姬野平怒眼依旧如灯。
人们立刻会意:他俩显然什么都懂,只是由于性情所致,即便明白也都要按着这条路走下去!
燕临渊表情有些痛苦,手掩胸膛,咳出了一声无奈,侧过脸来仰望船楼:“郭督公,今时今日,我算真正见识了你的厉害之处。”
却见郭书荣华俯瞰下来,脸上笑容淡定而寂寞,以一种说不上是欣赏、宽慰还是哀羡的姿态道:“别这么说。有了这样的人,江湖才美。是他们让我见到了真正的江湖。”
燕临渊发出苦苦一笑,转过身来面对萧今拾月:“萧公子,我和小女在东山镇劫囚,寡不敌众,幸有公子出手相助,才能反败为胜拿下吕凉。这一份人情,所有的聚豪兄弟都会记在心上。”
众人心里明白:这话看似是对萧今拾月说,其实却是说给姬野平听的,因为“所有的聚豪兄弟”,必然也包括他,而拿枪去捅恩人的事,这红脸汉子必然做不出来。郭书荣华一句话挑起来的争斗,燕临渊也用一句话给解了,看来虽然多年不在江湖上行走,他这份老辣倒没丢下。
萧今拾月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他只是伸着脚,把体重换承到另一条腿上,捻着伞柄懒懒地笑道:“啊呀,不是记恩就是记仇,记它干什么,好好的脑子,倒不如多记两本菜谱来得有用呢。”
共同走了这一路,燕临渊对他这些早也习惯了,说道:“公子是否在乎并无所谓,但该说的话,燕某还是要说。公子所为,原非有意针对东厂、针对官府,与我等大不相同。刚才郭督公杯中收月之喻,想必公子也听得明白,只要公子此时肯回头,还是有路可走,远好过和我们一样万劫不复。”
“哈哈哈哈,”萧今拾月抑制不住地发出一串大笑,瞧着郭书荣华道:“小郭啊,这些人连话都听不明白,可见是真的不懂你,那句‘谁知我心’,你是真说对了,真真地说对了。”
郭书荣华道:“所幸有萧兄,不过,这样就更可惜。”
萧今拾月笑道:“别别别,这些已足够我们庆幸,世事如此,又有什么可惜呢?来罢,话说多了,倒舍不得了。”
郭书荣华一笑,向常思豪微微颌首,飞身形落下甲板。程连安躬腰往右挪了半步,守在常思豪左侧。
见郭书荣华下来,燕临渊表情立转凝重,侧闪在姬野平身前。
郭书荣华持剑在甲板上缓缓前踱,距萧今拾月约两丈三尺处定步,与他和姬、燕二人形成三角对峙。
萧今拾月打量着他:“啊呀,刚才督公在高处颇显身材,现今站在一起,原来和我也差不多。”
郭书荣华剑交左手,笑道:“这话倒该由荣华来说。”
萧今拾月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这便是冰河剑么?钢色青森森的,显得倒很干净。”
郭书荣华道:“干净的不止是剑。”
萧今拾月笑了:“那可难得。”隔了一隔,又道:“我还是觉得不公平。”
郭书荣华也笑了:“我若说自己是左撇子,你是否会好过些?”
萧今拾月:“可你不是。”
“我不是。”郭书荣华道:“不过,那也没什么区别,因为……”他的笑容忽然有些迷人:“我左右打法可以互换。”
一瞬间,常思豪、燕临渊、姬野平、楚原以及稍远处的“讨逆群侠”们脸上都丧失了表情。
凡是练武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人体器官多是对称而生,可是左右灵拙不同,从十几岁开始往往就能发现变化。比如左右脚的大小、左右腿支撑的力度、左右牙齿的磨损程度等等,都会呈现出一边倒的特性。手是最灵活的部分,有人经过练习,可以达到双手同时书写,但仔细观察即可知道,这种“同时”,其实是肢体对固有线路的记忆动作,是练成了,然后按部就班地画出来,并非真正的与思维同步。武功不同于书写,双手能写字,是因为字的“路径”是固定的,武功却是因敌而发,随攻防转换,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循。
武功是运用人体的学问,也不可避免地要顺应人体的特征,几乎所有的武功都要求习练者侧身对敌,其原因就在于要隐藏和保护自己笨拙的一面。拳谚讲“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父”,因为步法一精就能绕开正面,直攻侧面,以己之强,攻敌之弱,恰如田忌赛马时,以中马对敌劣马,使敌之上马无处发挥,这样就做到了以小搏大。
倘若人能将左右肢体练通,达到完全的和谐一致,就等于没有了弱点,届时在他面前,所有攻防步法近乎于失效。
这一刻,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郭书荣华的脸上,这才恍然大悟般地发现,原来他笑容迷人的原因竟是这样——他的脸上,不光是眉目,就连这一笑时嘴角的斜度都极为对称!
人体的不对称,有些是后天,有些是先天,完全对称的机率,是几十万分之一。【现代有记录显世并广为人知的只有一位:日本女演员香椎由宇,而且只是面部对称】
当人意识到不对称已经形成,并且想要调整时,需要精细着自己,利用意识和动作微调身体,令偏生偏长的肌肉复原归位,或是调动不常用的肌肉强壮起来。这需要极大的毅力。
因为偏差源于习惯,习惯是一点一滴养成,改变习惯也要从一点一滴做起。
习惯的力量是如此巨大,有些是浅移默化、不知不觉,要发现已然不易,何况去改。
而且人的注意力又时常散于身外,不能够时时安静地观照。
武者为练打法互换就要先做到完全对称,须得从日常生活做起,每时每刻神不离身,一咀一嚼,一动一静,都要在神识控制范围之内,保持身体高度的平衡。道门讲守一,佛门讲观自在,都是在修这个神,换言之就是修注意力的高度集中。但这东西练时容易常时难,静时容易动时难。人可以做出通天事业,在日常生活中想把心安在腔子里,别说一天,就是一时一刻也不容易。何况佛道两家只修“神不离位”,还不修“对称平衡”。
肌肉尚可以通过煅练调节,但骨骼调节起来极难,偏差大一点的,再怎么集中精神也是白费功夫。所以武师教徒弟,要先看“根骨”如何,根骨好,是指先天对称性好,很多人不知就里,把“根骨奇佳”当场面话挂在嘴边,就说成了泛泛之谈。
武功是素质和技巧的合体,练习越多人便越强,但是,一天中人要吃饭喝水做事,真正练功的时间并不多。所以功夫就像烧一会儿歇一会儿的壶,水有热度,总是不开。要是一个人能练到左右打法可以互换,说明此人不单在练功时,而且在日常中也能做到注意力完全高度集中,时时刻刻协调身心,不曾有过一时的懈怠,相当于火力不断地烧水,这个功夫实在太大了。
功夫大,差距就大,而且时间愈长愈明显,打个比方:同样活十年,你可能还在烧温吞水,人家却早已在炼钢了——
正因为懂这道理,所以听了郭书荣华这一句话,楚原和姬野平才这么惊讶,同时也才明白游老为什么会败在他手上。那绝对不是年龄问题!
很多东厂干事们也是此刻才明白,为何当初曹老大与督公同吃同住,仍然杀不了他。
此时此刻,只有一个人的脸上还有笑容。
这笑容也依旧如孩子般天真。
萧今拾月。
“打法互换……”他叨念着问:“谁教你的?”
郭书荣华:“练成的人才能教,你觉得谁能教我?”
萧今拾月没了声音。
练成打法互换并且显世为人所知者,倒有一位:天山养志塾第十二任总塾长——林若斯。可那是二百多年前的事了。百剑盟草创之时,五岳聚英,四海汇剑,蔚为壮观,当时有人盛赞“古有林若斯,今有韦天姿。天姿真独傲,谁见有斯时。”,一句话却把韦老盟主惊下座来,连说自己这点微末本事,哪敢和林老剑客相提并论。
人们自然都说当得起,但也知韦老决非夸张。
林若斯一生未练武功,却成就了绝世武功,此事古来少有。
武功有两条路,学练走的是继承之路。然而选择继承者,脚下有可能是巨人的肩,也有可能是驼子的背。
成就武功还有一条路,就是不练武功。
不练武功,练什么?
练知己。
古人之所以能够创拳,是因为那个时候很少娱乐,所以能有时间静下心来观察生活、体察自我。后世少有宗师,不是人变了,是心乱了。
一拳打来,常人都会本能性地闪避,但往往不够利索,在柴上划一道线,斧头下去,偏偏就劈它不准,这就是身体自控力差,仿佛一枝“不整齐军”,大帅下令,士卒不听使唤,换言之,便是不知己。“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了解自己,是武功的初基,更是高境,仿佛楼梯,踩的步步都是台阶,体会全在脚底,走过来却发现已在云端了。人体四肢躯干都一样,所以知己便能知彼。不练武功,直接去感知自己、认识自己,进而能够更有效地利用自己,反而等于抓住了核心。
左右打法互换,是知己功夫到了家,武功只是它的副产品。和这种人比武,等于螳螂误以车轮为敌,其实车只是工具,而人的路在前方,视野里有着更为广阔的天地。
常思豪在武功理论方面较为薄弱,之所以也会明白这些,是因为他知道,桩功的目的之一就是体察自我,就是找对称平衡。宝福老人一上来就直指核心,给了自己真正的东西。当懂了桩是求什么之后,自己几乎就没再练过,时间也不允许,但就只是在行走坐卧中带着些“拳意桩意”,已经让自己在动手的场合里多数能应付得过去。而这种带着拳意生活的状态,在世人看来,真的算不上是在练武。
同时他还清楚一件事:有一个人知己知彼的功夫也练到了家,甚至早已经“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也许这种境界,更在左右打法互换之上。
现在,他眼睛直直地想——与郭书荣华动手,至少自己是不成的,只怕姬野平也不成,也许,够资格的就只有甲板上这个吃西瓜不吐籽的家伙。因为常人无法战胜天才,能战胜天才的只有疯子,而萧今拾月,简直是疯子中的天才、天才中的疯子……
“打法互换,打法互换……”
只见萧今拾月半失神的样子似乎又有了些疯意,喃喃地道:“这可比什么神功绝技都稀罕得很。”
郭书荣华淡然道:“世上原没有神功绝技,有的只有努力和天分罢。”
萧今拾月点头笑着,手握伞柄将穷奇剑缓缓拔出:“说得好。我一向觉得自己很有天分,魔了四五年,也不知努力得够不够。”
郭书荣华看着他:“怎么不够,剑榜上前九名都是你。”
“哈。”
随着一声轻笑,穷奇剑完全脱鞘,剑体黝黑,窄如棱刺,望之,令人顿觉邪气凛然。
郭书荣华手中的“冰河剑”缓缓前斜,青色的剑身予人一种并非钢体的印象,仿佛是一段晴日里裁取的天空。
萧今拾月将伞背起。
周遭火把被风吹得“呼啦啦”直响,凉意在人们脊缝儿里流窜着,大伙儿一时都分不清这凉意是源自深秋的晚风,还是这二人的剑底。
郭书荣华的眼神,却如融光走水般向旁边流去。
这看似风情万种的一眼,在他而言是很平常的作派,却在瞬间里令站在他对面的人都勾起一种情绪,一种相形而下、自惭自哀的情绪,就好像街上的贱民为了一睹尊颜,在拥挤中冲撞了王子的车驾,而王子反而微笑着看过来,没有埋怨,没有责怪,只是静静地等待人们散开。这种风度让人普遍而自发地想到自己的失礼,进而从内心里退生出一种克制来,开始厌恶自我的粗俗,继而想要自觉地、礼貌地退开,为自己保留一点生而为人的体面。
姬野平碍于恩情无法与萧今拾月动手,因此心里早下了抢先出击的念头,他全身蓄势,整个人好像烧红的钢铁,精气神都已提到极限,郭书荣华这一瞥扫来,好像点在钢炉上的一滴水,令他立刻就炸了!
他脚下一挫,催动身形突进——忽然“蓬”地一把,臂弯被什么挎住——与此同时就觉周身骤然一漾,空气波动如水,紧跟着眼前一派雪光,铺天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