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泉晓见姬野平还没反应过来,又道:“他和李老一个脾气,都是‘不吃猪肉’啊!”
卢泰亨听到“不吃猪肉”四字,脸上露出笑容,道:“嗨,这倒让我想起燕老的话了:‘老李说不吃,其实最爱吃,虎子不说吃,却是真不吃。不吃是真虎,虎虎要生威;吃的真不虎,雷池敢摸雷。’”余铁成道:“这都是多少年的事了,亏你老哥还记着。”
卢泰亨道:“怎么不记得?当时过年,宴上虎爷不吃猪肉,大伙儿都笑,打趣说你姓虎不吃猪肉,干脆改叫猫爷得了。虎爷反说他本来就姓‘猫’,笑咱们这帮家伙乱念白字,大伙还乐了一场。”
听他这么一说,很多当时在场的人也都想起来了,原来虎是回族姓,虎耀亭这“虎”字,本来也真是要念“猫”字音,只是底下汉人多,虎爷、虎爷地叫白了,反而没一个再叫正音,把他本是回族这茬儿,渐渐也给淡忘了。姬野平反应过来,也就明白了江晚的意思。想到韦银豹对汉人疑忌,对其它民族却宽容得很,尤其当初他父韦朝威兵败永福县,是得当地回人之力拼死相救,方才逃得性命。有这层关系,只要和虎耀亭能见面谈开,事情亦必大有转机。
卢泰亨见他神情微舒又凝,问道:“阁主,莫非你对虎爷此行,还有什么顾虑?”姬野平摇头:“没有。”余铁成道:“军师聪明机智,虽孤身留在岛上,其实更好隐蔽,也不必太……”
这话说到一半忽然没了下文,姬野平听得微感别扭,搭眼看时,余铁成、冯泉晓、风鸿野几人脸上都不约而同地带出一种忧心怪异的表情。他立刻反应过来,哈哈一笑道:“瞧你们这心眼儿小的,还不如个针鼻儿!怎么?我堂堂八九尺的汉子就那么没出息?就偏偏看上他侯府端痰倒唾的丫头?江哥!卢老?他们瞧不起我,你俩不至于也把兄弟看得那么扁罢?”
当初江晚探出口风,知道手底人救的那婢女对常思豪意义非比寻常,因此派人将其送回君山监护,期间盘来查去,这姑娘一副寡言怯语样子,除了说名叫阿遥,也问不出个什么来。大伙看她老实,也不忍得强逼,因此好言安抚下来,起居应用一直未尝有缺。
后来方枕诺出山知道这事,便假说一来免其顾虑,二来与之贴近关系,对将来拉动常思豪有所帮助,以此为由,让姬野平得闲过去探视,实则是希望阿遥在他这无心人面前失去戒意,能套出些有用的信息。不料姬野平一来二去,倒和阿遥熟络起来,不但没问出新鲜东西,倒把聚豪阁上上下下的事和她说了不少。阁中原没什么女人,以往水颜香在的时候,纵然说话办事有些过头处,大伙也都能容让三分,惟独姬野平和她相互看不顺眼,闹过不少矛盾。这令大伙产生了一种“姬野平并非贪恋女色之辈”的感觉。然而有了这位阿遥之后,他愈去愈勤,引得大伙儿不免都产生联想,担心他走上长孙笑迟的老路。方枕诺也自觉有些失策,因此在将战略重心向庐山鄱阳湖一带转移之时,借口说将来开战不安全,便把阿遥留在了君山。
这趟大伙儿回来给游老治丧,姬野平又频频去阿遥那院子问候,上上下下的人心里越发打突:长孙笑迟携美“归隐”,也还好说,姬野平若因为个女人一时冲动,再被拉过去投奔了官府,那才叫大事不妙。燕老为游老的事伤感,顾不得这些闲杂事,也没人敢到他面前说。再一个,阿遥始终本本分分的,双方这眉目又未彻底展开,大伙也不好说别的。之前从岛上出发时,姬野平犯犟,方枕诺为了激他,便是拿此事作科,刚才余铁成话说一半,也是想到此节,因此才停住了嘴,哪料想姬野平自己大嘴无遮,一句金锤碎破锣,倒让大伙儿有些皮搔脸热。
姬野平也不等谁回答,适时接转回来:“我刚才是想,咱们出来的匆忙,账目总册还搁在圣母殿里,这东西被官府得去,对咱们可大为不利。”余铁成似在想些什么,忽然笑起来:“原来是为这事。您放心,军师早就安排定了。”
洞庭风息,茫茫雾起,洗涛庐中庭竹荫抱地,篝火红低,小院复被青森森的颜色浸透,显得有些清冷。
荆零雨轻轻拍打着衣袖,布料发出整肃僵硬的声响,有一种上浆后的质感。
方枕诺问:“你要走了?”荆零雨不答。方枕诺问:“到哪儿去?”荆零雨道:“回雄色寺。”方枕诺道:“这可让人真不懂了。”荆零雨道:“这世上还有你不懂的事,那才真是怪事。”方枕诺听她声音冷冷地,问道:“这话从何说起?”荆零雨道:“你自己明白,何必再来逗这个趣。”
方枕诺失笑道:“亏你刚才还说我有三分真儒之气,没事和尼姑挑闲逗趣,那又成什么人了?”
荆零雨自揉搓着衣服,瞧也不瞧他,口里道:“你这人,嘴里所说和心里所想完全不同,刚才烘衣服这会儿功夫,自始至终都只是顺茬套我的话罢了,何尝真把我当过出家人?”
方枕诺笑道:“咦?连我心里所想你都知道?看来升坐佛母之位,果能让人大得神通。”
荆零雨将左臂伸平——大袖垂落,露出腕上的古木素珠——道:“这恒山派的信物,武林中无人不识。我向赤烈上师问难的时候便露出来过,别人粗心大意或可,要你错过却是万万不能的。你这人聪明太过,一定认为我身为荆大剑的女儿,不可能出家,更不可能做什么明妃,那么真正的原因,只能是接了盟里的秘令,忍辱负重,拐了个弯儿潜入白教,另有所谋。”
方枕诺笑道:“百剑盟光明正大,又和白教两不相干,如此安排,怎么可能?”
荆零雨道:“嗬,你什么时候又成了百剑盟的知己了?在你们看来,百剑盟和东厂早就是一个阵营,东厂以五方会谈设计,我就是促成这计划实施的棋子。你脑中唯一奇怪的,就是为什么我事成之后没上东厂的船,反而回潜君山,仅此而已。”
方枕诺道:“我若作如是想,就不该把你们一行人放出港去,扣在手里做个筹码,和东厂讨价还价,岂不更好?”
荆零雨道:“栽过来的赃不在手里,捉贼的效果就打了折扣。除去这层考虑,你放我们走的另一个原因,大概是没想到东厂做事会这么绝。”
方枕诺出神半晌,叹了口气:“原来你真的该到雄色寺去。”
荆零雨听他话里有个“该”字,目中为之一空:“你的脑子很快,看来这回是真的懂了我。”
方枕诺微微摇头:“和你一比,我的江湖阅历还是太浅了。”
荆零雨冷眼瞧他:“你倒很会自夸。”
方枕诺道:“我明明在自叹,怎会被你看成是自夸?”
荆零雨道:“行走江湖,凭的不是阅历,而是脑子,脑子不够的人,也根本没有积累阅历的机会。你自认没什么阅历,却有如此洞察,难道不是夸自己大有头脑?”
方枕诺端正姿势,重新对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目光终于弱下来,缓缓地偏开头去——院门外,湖面水连天黑,雾吞千里。
他眼睛直直地道:“其实你也并非真的无处可去……你说现在的我已经真的懂了你,那么相信此时此刻,你也一定懂我的意思。”
荆零雨的呼吸变得安静。
墨色高天上,一叠暗云正缓缓行走,仿佛深色衣料上洇润铺展的湿痕。
望着这叠云,她忽地失笑。
方枕诺凝视着她:“你不是在笑我,也不是笑你自己。倒底是什么这么可笑?”
“你在这里!”随着衣袂挂风声响,一人白鸽般自竹林破飞而出,落上墙头,却又道:“咦,原来不是。”声音丧气之极。
荆、方二人同时看去,只见墙头站着一个颓丧不改英俊的老僧,颌下长长白须分作两撇甩在颈子后面,身上衣衫湿漉漉地,多处划破,露出里面的血口子,这一站稳脚跟,兜挂在身上的草丝竹叶扑碌碌滚刀片般打旋飘落,将一片绿意森森然洒下墙来。
荆零雨问道:“怎么,还没追上她?”
碧云僧左瞧右看:“她明明是奔这方向来了……这会儿却又躲到哪儿去了?你们可瞧见了?”跟着又“小雪、小雪”地召唤起来。荆零雨道:“或许她已坐船离开,也未可知。”碧云僧打着叠儿地摇头,把两肩上的白胡须又都甩到了胸前来:“不能不能的,她生性最怕水,不牵我的手,她绝然不敢坐船离开。”手在口边拢成喇叭状喊道:“小雪,你出来罢!管是一千,还是一万,都是我的错,你出来,我给你陪不是,这破岛子又湿又黑的,你又能撞到哪儿去?若再磕着碰着,教我这心里怎么过得去?”
在他的呼喊声中,方枕诺叹道:“我明白你刚才为什么笑了。”
荆零雨道:“这种事,还是不明白的好。”
瞧着她那目中空空的样子,方枕诺也发出了一声苦笑:“是啊……就算是化作两颗琉璃珠,彼此通透清晰,此却依然是此,彼也依然是彼,就算统统都打碎了搅在一起,此的碎渣也依然是此的碎渣,彼的碎渣也依然是彼的碎渣,只不过此化作了一千一万个此,彼也化作了一千一万个彼,这又有什么法子?”
碧云僧昔年听雪山尼讲经而入空门,亦是极有慧根之人,此刻站在墙头,听到方枕诺“彼”来“此”去地叨念,混混沌沌的脑中猛然间似轰开了一扇门般,洒进无限光明,失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荆、方二人见他欣喜若癫,一时尚不明白他的意思,都停止了说话,一时中庭大静。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缕哽哽之音,细听时,说的是:“欲牵子之手耶,看春星与秋垓,问何以花红耶,何以会败,何以风行耶,何以露白。”
碧云僧精神一振,款接道:“朝露澄明兮,凝华七彩,风行万里兮,忙把草栽,花自花红兮,因红而败,虽败犹红兮,不负生来。”
说罢,洗涛庐周遭一片静默,碧云僧有些心慌,四顾放声道:“小雪,你是花,我是红,我心即你心,你心即我心,你我之间无关你我、无关对错、无关责任,如今我已明白了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
寂止片刻,屋后传来一声怒啐:“死人!你又乱喊什么,没的让孩子笑话!”
那“死人”二字喊得甚重,后面语气却弱,碧云僧心头大喜,身形一展,向小庐后掠去。
方枕诺迟愣了片刻,喃喃道:“人生难得一知己,这世上,总还是美好的东西多些。”向荆零雨瞄去:“你说呢?”荆零雨淡淡道:“你知‘人生难得一知己’,也该听过‘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拧身向外便走。方枕诺跟步道:“人人想要绝俗,却又不能免俗,你既是自弃之人,又何必点醒我?”
荆零雨脚步微凝:“以你的聪明本不必问,既有此问,其意便不在此。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方枕诺望定她的背影:“我知自身傲气是生平第一大弊,近年多经敛收,自以为除,今日遭你棒喝,才知此毒非但未消,且早已深刻入骨。值此危机存亡时刻,以这般痴态去搏东厂,必败无疑。古人讲一字为师,你这一句话,便是提前救我一命,你既救我一命,我便不能不帮你。”
荆零雨蓦然侧目:“谁说我要人帮?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方枕诺正要说话,身后风响,碧云僧掠了回来,插在他前面,将一个小瓶递过:“零音,这是五志迷情散的解药,你师父说要给你的。”
荆零雨瞧着药瓶,又瞧瞧他那满脸难抑的喜色,却不伸手去接,口中道:“谁是谁的师,谁是谁的徒?不知二鼠穿身过,还将一心品五毒。”说着把自己腕上的古木素珠褪下,拍在碧云僧手上,“这恒山派的东西,便请你还给雪山罢。”碧云僧哈哈一笑,应了声“是”,恭敬道:“他日有缘,我夫妻必当西赴曲水,到雄色寺中拜望佛母,聆领妙意。”
荆零雨耳里听着“我夫妻”这三字,眼里瞧着他眉开眼笑样子,眼见着是和雪山合了好,别人什么话都不再放心上。想他夫妇分分合合,终是走在了一起,表哥却已魂消西去,世上只留孤零零自己一个,管是三十年、五十载,几重岁月、多少春秋,终是回不来的了,一念及此,胸膛里仿佛有一只锋利的大瓢挖下去、舀上来,反反复复在淘着这半腔的血般,脑中空空的只是雷响。
便在此时,眼前那串乌暗无光的古木素珠印入眸瞳深处,令她忽然一念生来。
这古木素珠,是恒山创派祖师红阴师太的遗物,她是开山祖师,法号当然是自取了,这名字有些怪,当初却没细细想过。
武功修行讲气血二字,多以红白二色指代,气阳血阴,则白阳红阴。女子一生与血相系,红阴师太身为女子,起这法号实不足奇。然而她身为堂堂一派开山祖师,为自己取号岂无深意?此刻思来,红阴【繁体为:陰】拆开是“丝工耳侌(yīn)”,正如一女子侧对山阴,凭窗织布之相。丝工,竟像是丝线自行动作,而非人力人工所为,耳侌,亦非听旷野动静,而是对着它、朝着它,指向而不在意,有一听,则显滞重了。
匠人编筐纳履至极熟练处,眼耳不闻不看,指头穿织,非心所指,不脱不乱,易而生奇,技近道达,正此境界。
红阴师太当年所创是“天峰派”,天峰二字,强恒山太多太多。佛门讲万物成住有坏,何以山恒?故知山必不可恒,而天下自有奇峰。也正因天下峰奇,故不必恒久,当任山河运作,海陆移流,起大泽成高山,砺新峰与万众。恒久不变,有何趣哉?故知高人不可再,盛景无可追,情事任淹流,人当“丝工耳侌”,任外物变幻,我自独行,何苦为这世间情事,挂得心头沥血、苦恨难平?
方枕诺原瞧她眼中悲风愁雨,无限苍凉淅沥,待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启口时,却见她神思转回,眸中变得平静明亮,破天荒地竟又笑起来,一时有些难摸头脑。
只见她向碧云僧微微一笑,似脱去万千重负,又变回了心地清纯的少女:“阿弥陀佛!俩人的事可别一个人定,你们要来玩,可得事先商量好了。别瞧见我庙里恢宏,法相**,再闹着要皈依,那我这罪过可不小。”跟着又转过来:“你刚才说要帮我,是也不是?”
方枕诺“呃……”了一声,正不知该如何接这嘴,荆零雨笑道:“你把他这瓶药交给常思豪,就算是帮我了!”说罢也不理他答是不答,飞身向院外掠去。
“等等!”方枕诺喊这一声要往前追,却被碧云僧扯住,待接了药追出院外时,滩头白沙银暗,竹影摇横,荆零雨早无踪迹。
他手握药瓶站在那里,胸中忽然酸酸腻腻、腻腻酸酸地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好像这心里的血都渐渐凝住,迷实了心窍,定成一坨稠红酱密的山楂糕,实实地,沉沉地,就着荆零雨的话琢磨,想此生即是永生,今世便为永世,日月二鼠穿梭,五欲勾缠织梦,流年似水,良朋无觅,纵有知己贴心,思在一处、想在一起,终究你也合不成我,我也代不得你,至于学那圣人之言、看那先贤文字,纵然心领神照,当下胸中之情,未必是他昔日之意。似这般,家国原也是山间自枯荣的草木,事业更似眼前永翻覆的潮腥,立个大志为天下人谋福,却不知天下人福祸本是自招自取,发个大愿让苍生得度,却不知哪厢天堂、哪厢地狱,明月太虚同一照,天意从来难问高,只怕先天下忧亦不过越俎作杞,只因人自以为是,才有了治平修齐!既都是一场缘灰聚散,那又何必家国、何必名利、何必情爱、何必知己?依这话想去,那不单朱情、江晚、沈绿是痴、游老、燕老是痴,就连看得开、舍得下的长孙笑迟也是痴,倒不如就跟了这尼姑去——可是又能到哪儿去?心中有一念在,便是永无宁日无了局,这一世为谁生、为谁死?为谁来、又为谁去?只看有人明月满怀如冰雪,有人山川入目泪沾衣,有人拍栏慢把吴钩赏,有人浩歌更遣鱼龙戏,说什么春梦去后了无痕,何如无梦无我空寂寂?说道是芳草无情斜阳外,谁又知芳草有情更萋萋!人人自觉胸中装下千千万,到头来又有谁真正做好了自己?思天下真该同我共一哭,哭这花儿枉红竹枉绿、山枉高来水枉低,聪明的枉聪明,伶俐的也枉伶俐!
回思自己如何心高,结果仍逃不出古人这两句俗语,可见天下事前人早已历尽、说尽了,这些老路由后人沿行重复,实在大没意思。洞庭水气随夜色融融幽袭而来,越发浸得他心趋腐木,身被潮沉。
如此般不知站了多少时候,忽然涛声中“嘎”地一响,惊心透骨——是水鸭寻岸的叫声。他听在耳中,心底突地被勾发出一念来,登时如汤泼雪,只觉满心满谷都澄明了。
正待深思细想,忽听湖水拍岸声中,传来隐隐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