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船只在夜色间影影绰绰尚瞧不大清,但形制雄阔,宽度至少能超过两丈。
大伙心里同时一沉:对方大船速度快极,而这段河道并不宽绰,莫说被撞上,只怕一走一过带起来的波浪都能把大伙掀翻。
姬野平赶忙挥手,船队急急两分,与此同时,迎面下来的大船左右侧弦火舌连吐,炮弹不住在滩头、林中炸开,直打得东厂干事和众官兵们哭爹喊娘,血铺两岸!
姬野平直目大奇:“他们怎么打起自己人来了?”此时硝烟弥天,暗夜生红,炮火闪动的光芒将那三条船体照亮,他一呆之间,忽然大乐:“是咱的船!”
那打头旗舰迅速靠近,上面有人也瞧见了他,俯身大声喊道:“阁主!我来断后!你带兄弟们先走!”正是冯泉晓。
此时东厂两岸弓弩手被炮火压制得难以抬头,箭雨少歇,实是难得机会,姬野平大喜喝道:“冯兄弟!交给你了!”红枪一指,船队迅速交错通过!
卢泰亨和余铁成的船押在队尾,与大船交错之际向上喊道:“老冯小心!俞大猷的兵上来了!”
冯泉晓向前望时,几艘官军大舰已然逆流驶入河口,船首火舌乱吐,也开始向这边攻击。看得出来,官船虽然数量不少,但形制较大,吃水颇深,能挤进河道形成有效威胁的并不会多,他忙摆手示意二人快走,同时指挥手下将船体打横,利用侧炮迎击。
孙成、沈亮二将见对方侧弦十几门炮能同时开火,己方却只能以首炮还击,大是被动,赶忙下令也让前面的船只左右转舵,但这样一来船体桥横,后面的船只却堵得河口处满满塞塞,无法前进。
官船这一火力猛增,冯泉晓这边便有些扛受不住,船体被轰得满目疮痍,多处起火,他一面照顾着这边,一面又指挥另外两条船攻击岸上林间的敌人,防止他们追击姬野平,打着打着,忽听有人吼道:“总爷!火药尽了!”
与此同时又是一炮轰到近前,冯泉晓迅速趴低卧倒,这才发现脚下甲板和舷帮早没了一片,船体露出大豁,好像被人咬了一口的大饺子。他手扒豁口往下瞧去——舱里火影乱摇,板壁支离,硝烟乱窜,满脸黑灰汗线的炮手在舱板上两手乱扒,收着散落的火药沫子——他迅速地回瞄一眼,见卢泰亨等人已经出去有小半里地的样子,忙喝道:“别收了!放小艇,撤!”
片刻间泼啦啦几声水响,救生小艇落入水中,众人纷纷跳船。
冯泉晓往后腰一摸,拔出来三根早已缠好了油布的木条,往船头火上一杵,登时燃起,他一手抄一根,嘴叼一根,冒烟突火在三条大船上连窜带跃,揭起货舱盖便扔下一根。有人仰头喝道:“总爷!人齐了!”他也不应声,将三根火把全数扔完,纵身落下小艇,喝道:“走!”
人们摇桨前划,那三条大船失去舵手,被水流一冲,向下游漂去,冯泉晓稍微松了口气,捡起支桨来正要帮忙划船,忽听“哗啦”一响,水里突地冒一只手来,扒住了小艇的后帮。众人还当是官府的水鬼,抄刀正要去剁,忽然认出:“是虎爷!”七手八脚,把虎耀亭扯了上来,只见他右臂还拢着个人,脸色发青昏迷不醒,身上丝丝缕缕缠着不少网线水草,上面还粘着柄刀。
两岸上的东厂干事正在喝骂官军,很快就能重新组织进攻,冯泉晓连连摆手,众人低头划桨,乘着纷乱的炮声和夜色掩护迅速撤离,出去不到二十丈,就听“轰”、“轰”、“轰”连声巨响,回头看时——货舱里备好的油桶接连爆炸,三条大船上炽焰摩天,拖出长长火尾,直向官舰冲去。
孙成、沈亮二将见势不好想命令全体后撤,然而自家的船只堵住后路,火船顺流越走越快,想躲已经来不及了,赶忙下令弃船,一时众官军好似下饺子一般扑嗵嗵跳得满河都是,火船扎来,正撞在那几条原本在河面上打横的大舰上,油料尽倾,大火顺水漫延开来,烧成一片!
两岸的官兵被炮火打得焦头烂额,军无战心,虽在东厂干事们催逼之下追了一追,却也只是应付了事。虎耀亭回望河口处那红亮照天的火光,不禁大笑起来,拍了拍冯泉晓的肩膀道:“老冯!真有你的!”
冯泉晓一乐:“都是军师的妙计,我照谱摆子还摆不好吗?对了,你们怎么没发信弹?”
一听这话,虎耀亭就明白了八九成,道:“唉,别提了!咱们先救老龙吧!”
龙波树被血蛛网所缠,裹得死死,而且这网丝甚粘,碰上就分不开,虎耀亭也有半条胳膊和他粘在了一起,实在弄不开,只好撕掉衣服,而网的节点处又有不少带倒刺的小钩透衣挂皮,一扯就撕出条血口子。两人折腾好半天,直到跟上前队,才算把他解救出来。
姬野平手拢朱情的尸身,坐在舱中正自难过,瞧后船并过来,坐着的却只有冯、虎二人,忙问道:“龙叔呢?没救上来吗?”冯泉晓道:“在这呢,水都控出来了,可是人始终不醒!”虎耀亭不住抓挠着胳膊上的血口子:“妈的,这网做得太也缺德,上面尽是小钩,挂上不疼,倒搞得人浑身刺痒。”
江晚立刻反应过来:“钩上有毒!”
胡风道:“让我看看!”飞身形跳到冯泉晓的船上,虎耀亭道:“我不着急!先看老龙!”错肩让开。胡风伏低身子打亮火摺,去照龙波树的脸,一瞧他口唇、眼窝鼓肿如蛙,皮下森森透青泛紫,登时脸色大寒。
虎耀亭感觉到情况不妙,正要开口询问,忽然胡风回指一戳,正中他胸前大穴,同时从旁边水手腰间刷地抽出一柄短刀,顺抽刀之势往上一撩——
微光闪处扑嗵一响,虎耀亭的整条右臂落在舱板之上,断口处鲜血喷涌。姬野平在那边等了一等,本已按捺不住,见此情景更大吃一惊,忙跳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虎耀亭尚未感觉到疼痛般瞧着自己掉下这条胳膊,二目直直,浑不知什么情况。胡风在他肩头连点数指,掏创药按在伤口上,扯布条给他紧紧裹住,又取出两颗药丸塞在他嘴里,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惨然道:“你中毒较轻,总算赶得及,只可惜……”
姬野平二目圆起。
胡风用刀尖轻轻撬开龙波树的牙关,大家聚拢目光瞧时,不由得都吸了口冷气。
只见紫溜溜一颗肉球将龙波树的口腔撑满,随着牙关的开启,肉球也挤胀出来,上面布满沙状肉粒,显然是肿起的舌头。
胡风道:“他中的毒是昔年‘杀手学堂’的秘制,名叫‘九月石榴’。中者由内脏开始向外肿胀起泡,直至将皮肤撑开,全身破溃而死。这毒是入血起效,中者无解,不知怎么,后来配方就传到了东厂的手里。”
姬野平道:“难道他现在已经……”
胡风脸色沉重:“还没有。他的意识,现在应该是清醒着。”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龙波树身上,只见他肚腹鼓起,脖子胀粗,四肢有微微的颤感,肿胀的面部已无法展示任何痛苦的表情,姬野平一把扯住胡风的胳膊:“你想想办法啊!难道我们就这样看他胀死?”话音落处,“叽”地一声,龙波树的右眼珠撑开眼皮,整颗暴突出来,鼓露在眶外。众人见此情景,都感觉心里被掏了一把相仿,不由自主都咬紧了牙关。
胡风将脸扭开,手中刀柄一掉,默默递出。
姬野平明白,这就是唯一的“治法”。目光转回,龙波树那只挤出眶外的眼珠上血丝满布,一缩一鼓的瞳孔里正流泻出一丝鼓励和温情。
身为燕凌云座下首徒的他,多年来为聚豪阁建下不朽功勋,更从小便带着自己,如叔如父,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燕老新亡,朱情伤逝,这一夜的痛已够多——
姬野平嘴唇抿紧成一线,眼望刀柄,无论如何也无法伸手去接。
冯泉晓道:“瓦罐难离井沿破,这是咱们江湖人的命数,阁主,交给我吧!”说着伸手要接刀。虎耀亭忽道:“给我!”说着一把抄刀在手,掉转刀尖对准龙波树的前心,喝道:“秦家的网,东厂的毒,这笔帐清清楚楚,不讨回来,我绝不下地见你!老龙!你先下去等我吧!”
月镀君山冷,风洗洞庭黑。
方枕诺将莲瓣机关扣合,又掏出阿遥的脂粉,在莲瓣表面淡淡涂了一层,拍净了手从圣母殿出来,稳稳怀里的东西,将燕凌云的尸体重新背在身上,沿西南小道下山。
行了两顿饭的功夫,耳中水声渐渐压过竹涛,洞庭水气清新扑面,黑湿小径尽头处沙光生白,隐约可见一道贝色边墙。
方枕诺从森绿如墨的竹荫洞里钻出,绕墙而过来到院门外,侧眼望了一望弦月滩岸、千里洞庭,深深吸了口气,推开厚木院门。
小院不大,里面一座苇盖小庐建于条石高基之上,庐门敞开着,深幽处,可见屋内一桌香供,一幅灵牌。
院门到石基之间的中庭是一片白沙地,沙非江河湖海之沙,而是细小的贝壳碎片。
碎壳是贝类的骸骨,故而这片中庭名为“骨海”,无人知其深厚,但知底部有石洞与湖相连。每当洞庭潮起之时,湖水从骨海底部渗漫而出,滤尽杂质,澈如清泉。
在“格吱、格吱”的踏雪声中,方枕诺穿过骨海,将燕凌云放下,缓缓走上小庐前阶,五步后,当视线高过门槛的时候,就瞧见了灵位前面摆着着的拜垫和铜质火盆。
火盆没有扣盖,里面纸钱的灰烬尚有余红。
他凝住身形,朝里面又望了一望,转身迈步,到庐后搬柴。
过不多时,柴床在中庭堆好,他俯身把燕凌云的尸体抱起来,缓缓放在上面,蹲下打火点燃。
迅速腾起的火焰在风中斜掠生吼,方枕诺感觉到面颊微微烤痛,退开几步到小庐门边,眼望火旗,淡淡说道:“洞庭风冷,君山夜黑,来烤烤火吧。”
小院寂寂,除了风声涛响别无回应。
他缓缓又道:“若不烤干些,你会生病的。”
小庐中有声音响起:“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常态,那也没什么差别。”音色清透,是女性的音质。
方枕诺道:“若无差别,你就不必求生,此刻也不会待在这洗涛庐内。”
女子道:“你让我用焚尸的火来取暖,不觉得对死者不敬么?”
方枕诺一笑:“我倒觉得,死后若还能为别人带来温暖,能赢得的敬意反而更多。”
静了一静,一个湿搭搭的步音响起,在他背后停住。
方枕诺并不回头,只是略微侧向移动了一些,缓缓坐在阶边。
身后的人仍没有动。
方枕诺笑了一笑:“好,好,我不看。”说着合上了眼皮。
步音如水,在他身侧流绕下阶。
方枕诺睁开眼睛,一个白衣小尼面对火光,正舒袖张开双臂,湿垂的宽衣大袖像刚刚揭起、晾在杆上的豆腐皮。他静静看了一会儿,道:“你这姿势,倒和古人向湖神祈福的姿势有些相似。”
小尼不答。
火光将她裹身的湿衣照透,白里透红,勾勒出一副动人曲线,周身腾起的水气在逆光中浮摇,似有无上玄机。
方枕诺道:“我已睁开了眼睛,你居然也不生气,不知该说你是大彻大悟、不拘俗礼呢,还是本性风流、是个浪荡**呢?”
小尼道:“如今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也说不清,不过,我看你倒真有些儒生的样子。”
方枕诺笑道:“哦?儒家讲‘非礼勿视’,我这样非止唐突,甚至该说是下流才对,与儒生的作为可不大相称呢。”
小尼道:“腐儒强调‘勿视’,其实心中有鬼。若能心无尘念,则衣裸无别,看与不看又有什么要紧?”
方枕诺笑道:“要依这话说,刚才你要等我闭上眼睛才肯出来,那便是心有挂碍,尘念尚存了。看来丹增赤烈择徒有误,这个掌教佛母没有选对呐。”
荆零雨面对火光,一动不动。
方枕诺舒气叹道:“赤烈上师看似粗豪,其实明眼洞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那么他临终如此安排,目的也就显而易见了。只可惜,白教众弟子躲过了我们的屠刀,却终究还是没逃过东厂这一劫。”
荆零雨仰对星空,喃喃道:“凡事皆有因果,也许真是遭劫的在数,在数者难逃吧。”
方枕诺一笑:“老天很公平,总会给要遭劫的人一些转机,只是当局者迷,自己多半意识不到,但更为可怕的是,有些旁观者明明看到,却不愿指出这个方向,而且还要落井下石,引他入彀,那么在数难逃,也就不可避免了。”
荆零雨安静了好一会儿,两臂放低,缓缓地转过身来,望着方枕诺:“我原来以为你很聪明。没想到,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聪明十倍。”
方枕诺笑着抓了抓鼻尖:“我倒觉得,自己能英俊一点更好。”
荆零雨道:“早慧者常常早亡,也许你更该小心一点,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方枕诺一笑:“佛法讲究宽恕,与仇恨两不相容,把它们同时装入一颗心里,只怕更加危险。”
两人四目交对,就此定住。
荆零雨的身影被火光拖得长长,一直延伸到方枕诺的脚下,看上去,就像是被踩到了肩膀。
方枕诺笑着拍拍石阶:“离火太近也会烤得很痛的,要不要过来坐坐?”
荆零雨舒气道:“人的身边,又能好到哪儿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