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绝响挥退邵方之后,自己在楼里翻翻账本,看看古董摆设,脑子里不停地琢磨。大哥若是无意答应小林宗擎,便不该找邵方问什么前任阁老的情况。高拱与郑盟主关系密切,大哥对剑家那套极是推崇,对高拱也必另眼相看,那为什么又要故作冷淡呢?他是对小山上人一伙不托底?还是……因为有我在场?
他思来想去心情烦躁,索性便不想了,迳到楼上找暖儿玩乐厮磨。时到下午,有人来报:“东厂程公公到。”
秦绝响亲自下楼,一瞧程连安,登时脸上乐得像团花儿般:“哎哟,多咱都是我和小刘儿哥去请你,今儿是怎么了呢?”程连安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得闲便逛独抱楼呗。”秦绝响笑道:“瞧您这话儿说的,倒是有事儿还是没事儿,都把我搞糊涂了,哈哈哈哈。”
两人携手揽腕上至三楼,秦绝响照例点手作势要唤姑娘们过来相陪,见程连安摆了摆手,便知道有事,当即将他让到楼深处一间小小茶座,屏退旁人相询。程连安道:“是干爹让我来的。”秦绝响稍感意外:“冯公公?要找我大哥吗?他进宫去了。”程连安摇摇头:“今儿早上,有人到过侯府吧?”秦绝响一笑:“这还能瞒得过你们吗?有。是少林派的小林宗擎。”程连安问:“他来干什么?”秦绝响道:“我哪知道,是大哥接待的他,后来谈得似乎有点不高兴,大哥就走了,后来我陪着和尚吃了口饭而已。”
程连安闲闲冷冷地笑了笑,坐直身形:“说实话,我以为金吾咱们仨这些日子处的着实不错,可是听您刚才这两句话,以后我可真不知道是该接着叫您秦二哥,还是要改称呼一声小秦爷、或是秦大人了。”
秦绝响坐过来拢他肩膀:“好兄弟,咱哥们儿自然是要往近了处,哪能越处越生分呢?”
程连安似无意识地闪过了他的胳膊,站起身来,秦绝响笑意凝蕴,静静瞧着,只见他将小手背起轻踱,脑袋左右微动,似在观赏着屋中的陈设。颈后倒梳而起的发丝黑油油光芒滑动,将细白的颈子衬得越发如脂如雪。
茶座中色调深暗,闭目听去,丝竹和歌之声隔着几套屋子丝丝透入,如自深渊中来,产生出一种超越视觉的空阔。程连安听了一会儿,缓缓睁开了眼睛,道:“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张阁老往宫里递进信去,我干爹抽身出来和他会了一面。张阁老离开的同时我就被干爹叫了去,然后就到这儿来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秦绝响半张着嘴,道:“明白什么呀,你都把哥哥搞糊涂了,你叫他、他叫你的,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程连安一笑回过身来:“小秦爷,如今你在京师的确风光,可红火背后,离真正的权力核心还差多远,想必你自己最为清楚。蒙你瞧得起,每与小刘总管吃喝玩乐都捎带上我,不过怎么说我也是东厂的人,多少也还有些脑子,知道自己对别人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如今这屋里没有旁人,你我之间若是真把对方当兄弟,就多说两句体己话儿、实在话儿,其它的还是算了吧。”
秦绝响道:“哎?说远了,说远了!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这是哪句话说的不对,哪件事儿做的不周到,把兄弟你给伤成这样子?唉,其实你小,我也不大,做哥哥的有哪儿不周到,你该指就指,该骂就骂,千万别窝着,窝着窝着,误会就深了!来来来,坐坐坐,跟我好好儿说说怎么回事儿!”将他拉回来强按在椅上。
程连安也不反抗,鼻孔中轻轻哼出一笑,翘起二郎腿,抻了抻袍角,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秦绝响满目疑惑地瞧他半晌,好像忽然想到些什么,僵着面皮问道:“莫非张阁老找冯公公,与小林宗擎有关?”
程连安明显瞧出了他的作做,却不再计较,说道:“小山上人和郑盟主走得近,郑盟主和高拱交情也不浅。至于高拱和张居正的关系,外人就莫衷一是了。皇上未登基前是裕王,他二人当初都在裕邸做过讲师,交情原本不赖。后来高拱在剑家鼓作下锐意改革,处处顶撞徐阶,因此被摆了一道,人们都以为以张居正和高拱的关系,必能站出来帮助支持抗辩,没想到他却缩了。其实他不是胆小怕事,而只不过是在照猫画虎,学当年屈意事严嵩的徐阶而已。”
秦绝响尚未摸到边角,嘴角开裂般笑起来,侧目道:“呵呵,人心隔肚皮呀,你这话会不会太武断了?”
程连安冷冷一笑:“徐阶将裕王扶上宝座便以功臣自居,处处夹规设限,连皇上想要出宫游玩散心都不允许,而且动辄以国库空虚为由,禁止宫里采办珠宝玉器、增选宫女嫔妃,皇上早不耐烦。而且由于高拱曾为帝师,所以皇上内心里一直对他有所倾向,只不过徐阶势大,奈何不得,因此才忍痛让高拱离职。这一年来每趁张居正入宫之际,皇上都与之私谈密议。这些瞒得过别人,岂能瞒得过我干爹的眼睛?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倒徐之所以能成功,真的是因为侯爷和那什么狗皮青藤军师所作出的努力吧?”
秦绝响脸色微变,道:“大树不动叶空摇,这么说……竟然是……”
瞧他这会儿才听出些眉目,程连安略笑了一笑,却也没去讥讽他的迟钝,继续道:“高拱虽去,却一直未与京师方面断掉联络。少林派就是他们传声的筒子。白塔寺中僧众往来频繁,连老谋深算的徐阶也想不到竟是他们在通传消息。如今高拱想要复出,皇上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但是老徐虽去,庞大的徐党集团仍然存在,高拱性子又刚烈,回来之后,这一场清肃风暴是避免不了的。只要复出的事提出来,一定会遭到徐党强烈反对。所以这件事皇上不能提,高拱自己也不能提,张居正更不能提,这就需要一个人站出来到皇上面前堂而皇之地去说,这样他们几个才能躲在后面,毫发无伤地观察百官的反应。”
秦绝响瞪起眼来,一拳捶在几上:“他妈的!他们这不是拿我大哥当傻子耍吗?”
程连安道:“实话实说,侯爷心肠不错,头脑却绝不聪明。”
秦绝响忽然意识到程连安的来意,眼睛瞧着他,嘴唇微启,不敢确定,欲言又止。程连安似乎猜到他想说什么,没有理会,自顾自地继续道:“论聪明劲儿,小林宗擎怕还不如侯爷,比他师兄更是差得远了。”说到这儿,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极是开心,甜甜的酒涡令人产生了一种虚幻的感觉,似乎这才想起他原来也是个孩子。然而这笑容一展即收,又吟吟含起,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很显然,小山上人并没交给他实底,他不知内情,以为侯爷真的不想替高拱出头,更误会原因一大半在你身上。因此负气离开侯府便去找张居正。而张又去找了我干爹。干爹让我来的意思是因为你我都是孩子,彼此间比较好说话。”他在这里刻意停了一停,让对方琢磨透话背后的含义,直到秦绝响眼神里有了融会之意,这才继续道:“其实干爹对我也没有全盘托出,之所以我会知道这么多,倒是占了身在东厂的便宜。”
秦绝响有些坐不住了,起来在茶室里转了两圈,说道:“不行,我得想法进宫一趟。”
程连安放下了二郎腿:“干什么?”
秦绝响道:“我大哥找人查问过以前几位阁老的情况,必是想替高拱出这个头,可是他这一提,岂不就成了众矢之的?”
程连安笑了:“这件事你没有必要担心,而且就算担心也实在太晚了。以侯爷的性子,只要有了这份心思,到皇上面前哪有不说的道理?”
秦绝响止步陷入沉默。没想到徐阁老刚走,紧跟着而来的第二波风暴,竟然就要把自己一伙人卷进去。
程连安道:“放心吧,要救侯爷,早有人走在了你的前面。”
秦绝响一怔:“谁?”
程连安笑道:“深晓内幕、了知全盘,又有能力相救的人,还能有谁?”
秦绝响直勾勾地瞧着他,一时感觉脑中停转。打掌管秦家以来,自觉得还没有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应付不了的人,可是在这个小程公公面前,总是有种深不可测的感觉,仿佛跟他一比,自己就是个白痴。
程连安道:“依你之见,今天皇上为什么要召见侯爷?”
秦绝响机械重复:“为什么?”
程连安一笑:“小林宗擎一入京,厂里就知道了。他来的时机很好,目的也就不难猜测。相信督公一定不忍侯爷陷入被百官攻击的风潮,这才会进宫斡旋。”
秦绝响奇怪:“斡旋?”
程连安道:“皇上要看百官的反应,就要当众与侯爷会见,可是据我所知,此次召见只有皇上、督公和侯爷三个人在。”
秦绝响心情少定,又问:“可是这里有皇上的意思,他怎么从中斡旋?”
程连安道:“督公行事莫测高深,那我就不清楚了。而且这事他做得很突然,干爹召我过去的时候,应该还不知道他有此一举。”
秦绝响沉思半晌,懈然坐回椅上,指抓扶手喃喃说道:“这个聪明,那个算计,敢情争来斗去,都不过是皇上罐里的蛐蛐儿。”
程连安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算皇上下旨来硬的,又有谁敢不从?人家是庄家吃八方,咱们只有学黄花鱼溜边儿的份儿,这一点是永远也改不了的。但是溜边儿也得有溜边儿的本事,严嵩光睃着岸边洒食儿的主子,忘了身后小鱼崽子也咬人,徐阶是吃饱后得意忘形,浮潜随兴,错把主子当成了伺候自己的奴隶。朝廷这大池子有的是鱼龙神怪,大家都要守住一个规则:只要主子开心,底下就有食儿吃。至于怎么翻花跃水,既让主子看了高兴,自己又过得悠哉游哉,那就要看各人的本事了。”
秦绝响忽然望定了他:“以你的身份,和我来说这些……”
“你不要误会,”程连安目中幽光闪烁,小脸变得森然郁碧:“我虽有干爹撑腰,但在东厂寄人篱下,景况也是不佳。”
秦绝响没料到他能自爆尴尬,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程连安继续道:“干事们一个个表面恭敬,其实心里,不过当我就是个狗仗人势的小娃子罢了。靠山再大,谁知道哪天会塌?何况与其去靠别人,不如让人来靠我!”未及说完,秦绝响的胳膊伸过来,拢住了他纤细的肩膀:“啥也别说了!好兄弟!人都得靠自己,这话一点不假!我也是这么过来的!这年头,只要心黑手狠,敢闯敢干,没有不成事的!从今以后,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联手打出一片天地来,让那帮以大人自居的狗东西好好瞧瞧!”说着左手小指勾出。
程连安伸小指与他搭上勾,四目相对,各自发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一笑。
为了庆贺,秦绝响要了不少糖果茶点与他对坐闲食,另放出人手打探情况。当得知常思豪从宫里出来和戚继光奔了昌平,两人都有些糊涂,直到刘金吾把内幕传出,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程连安道:“原来如此,现在还有聚豪未灭,古田未平,厂里又探得了长孙笑迟隐居的确切地点,看来督公的意思是利用这些事引得侯爷离京去办,就可让他与这场风暴擦身而过。”
秦绝响“啪”一声把咬了半口的豆蓉酥甩在桌上,摔得芝麻粒乱飞。冷着脸道:“金吾这厮必然知晓内情,却提前连个风也不透,着实可恶!”程连安道:“之前他出来请侯爷进宫,多半只知道皇上、张居正他们的旧想法,还不了解督公此去的真意。”
秦绝响冷冷哼了一声。知道不管什么密旨大哥都会告诉自己,刘金吾料错形势,自知这趟要遭埋怨,派人透信打个前站,无非买好而已。
程连安道:“试想谁能大得过圣眷天恩?他是皇上身边用惯的近人,所做所为不难理解,咱们对他还要善加维护,见面之时,切不可露了形迹。”
“兄弟放心。”秦绝响鼻翼皱了皱,感觉在他面前自己这当哥哥的反倒像个小弟了。稳稳心绪,问道:“以你之见,眼下咱们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