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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 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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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暗天低,不见星辰。

李双吉轻轻打马,车轮驼橐声响,一路向南。

梁伯龙盘膝坐在左面装戏服的木箱旁,常思豪和顾思衣在右。由于身量高大坐姿又挺直,梁伯龙的头部已经贴近马车的弧顶,头上的瓦楞帽随着车身的摇晃,不时和背后板壁轻轻磕响。顶篷上一盏小灯随着“得得”的蹄声摇来晃去。光线照得他眯起了眼睛,也在顾思衣低头垂目的脸上皴起晕黄。

常思豪偷眼瞧瞧无声无息的两人,嘴角微微挑起。

行了一程风声渐响,蹄声里有了沙土的质感,变得不再清脆。李双吉道:“常爷,已经出了城了。”

常思豪掀开车尾帘瞧瞧,离开城门已经有很长一段距离,方向已经转往东南。召唤道:“停一下,我要小解。”

马车停在道边,常思豪下去片刻,回到车里搓着手道:“姐姐上去些。”顾思衣低头往里挪挪,就坐在了梁伯龙的对面。常思豪笑着打个响指,马车又重新启动。

车中狭窄,梁伯龙低头是顾思衣的裙子,抬头是她的脸,身边放着木箱,又无处可避,合上眼睛,只觉阵阵体香飘入鼻孔。他勉强侧身拱手道:“侯爷,咱们安全出城,应弗会再有什么事体哉,侬三位请回吧,剩下的路,吾自家赶车走就是。”

“不急不急。安全第一。”

常思豪笑笑,饶有兴味地瞧着他,略隔一隔又道:“啊,梁先生,咱们相识这一场,也没空一起坐下来聊聊天。对了,您是唱惯了戏的人,那些个笑傲风月、才子佳人的故事,你说倒是编出来的,还是确有其事呢?”

梁伯龙道:“嗨……吾们这行有句话,叫天地原本大戏场,角色都是古今人。人生里总有故事,故事里也总有人生,真真假假,都如一场大梦,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哉。”

常思豪道:“是啊。人活百年终是死,一脑袋扎下去,才是真醒了。有人活得痛痛快快,有人活得窝窝囊囊,有人做了帝王将相,有人一辈子种地插秧,以前我总觉得这不公平,其实后来想想,无非是心态不正。只要人愿意改变,想说什么就去说,想做什么事情就努力去做,结局一定不会是原来的模样。人生一世,总是畏畏缩缩,甘心在原地踏步,又怎能给自己赢来幸福呢?”

顾思衣低头静听,手指轻轻搓捻着衣角。

梁伯龙虚目摇头:“人哪,总是看得破时熬不过,说来容易做来难也!”笑罢又是一叹,眼底颇具风霜。

三人各有所思,陷入沉默,车轮滚滚,耳边不时传来一声挥鞭的轻响。

蹄声变促,速度渐渐快了起来。

良久,顾思衣轻声唤道:“先生。”梁伯龙道:“姑娘,有话请讲。”顾思衣低着头,思忖半晌,说道:“只今一别,或许再无相见之日……车中寂寞,小女子愿献上一曲,为先生送行,不知先生可愿垂顾屈闻?”常思豪笑道:“好好,姐姐唱歌,我还没听过,今天借梁先生的面子,正好饱饱耳福。”

梁伯龙怔了一怔,点头道:“好。”又问:“思衣姑娘可用乐器?”说着打开箱盖。

顾思衣见压在戏服之上的有一只胡琴和一只菱纹短瑟,便将短瑟取出,托放膝上,使手一揉,水音漾起。她眉心微凝,低头细看时,讶然道:“一般长瑟五十弦,短瑟二十三、二十五弦,这瑟是二十七弦的,可是少见。”

梁伯龙笑道:“姑娘是行家哉。大瑟谓之洒,原是五十根柱,五十根弦,取合百数,有圆满之意。然而世事如月,总有憾缺,五十弦看似圆满,音域却过于细腻,奏来容易令人多愁善感。昔黄帝命素女鼓瑟,闻之哀弗自胜,恐后人为瑟声所伤,于情志有害,故命将弦柱除去一半,只留二十五弦。然而这样古音旷然,又未免有些空泛,经吾多次试音之后,又加两弦,一补高音,一补低阙,弹来总算是中和庄正,哀而无伤哉。”

顾思衣手抚瑟身默默点头,向前微微折身作了一礼,口中道:“先生才情高致,自有机杼,思衣献丑了。”梁伯龙依样回礼:“不敢当。”

常思豪见二人礼多絮烦,便忍不住想笑,他不知音乐本起源于蛮荒时期祭天仪式的鼓点节奏,乃人类静心与天地神明沟通的手段。是以古人奏曲之前都要沐浴斋戒、郑而重之。梁、顾二人对拜除了是对彼此尊重,更是在调心理神向天地致意。

礼毕,只见顾思衣亭身直坐,悬臂瑟上,纤指挲弦,揉弄起来,一缕轻音如水波浮起,溢满香车。

曲声绕身而来,如春风抚面,坐沐暖阳,常思豪静静听着,只觉眼前似是茵茵绿草间奔跑欢乐、不知忧愁的童年时光,一时大觉温馨。

正陶然如醉时,音阶渐转,叮叮咚咚,尽是冷调,犹如乌云慢掩,月照残墟,说不尽的凄清荒凉,顾思衣兰音幽放,曼声唱道:“寒气透疏棂,正牕儿破风儿猛。背却残灯,愁听。晓钟何处,当当五更。薰笼坐倚直到明……”歌声如烟似雾般,拖起长尾随逝路飘散开来。

梁伯龙一听开头,便知这是自己写给她的那首《四季花》,默默和着节拍向对面瞧去,见顾思衣眼似流波,专注深情,声音柔切,幽幽若诉,仿佛将多少年心事流水价倒来,眼前一时变得迷离起来,感觉这车中昏黄的灯色,似也被她稀释呵软了。

歌声仍在持续,而悲意转平。顾思衣双眸渐失焦点,神色俱空,尤其那句“难道便一生孤另?”唱得无烟无火,字字平静,梁伯龙却听得更加动魄惊心。他乃是曲艺大家,深知愈是至深之伤,愈是平冷到极处,愈是受尽孤独,便愈是离不开这份凄清。想到自己多年编曲唱戏游荡江湖的经历,身边每日虽人潮人海,而知己难寻,景况虽异,其情同然,禁不住眶中泪冷。

常思豪虽早见过这首诗,然而笺上文字与歌声又有不同。他虽没经历过深宫幽闭之事,但听得此曲,直觉眼前尽是顾思衣在宫墙月下,独自无言闲坐的瘦影,一时心中堵闷,说不出的难受。心想:“挺好个人偏爱唱自怜歌,岂不越唱越孤,越唱越悲,越唱越冷?女人家都一样,拧拧巴巴,专门和自己过不去!”

一曲奏歇,顾思衣轻轻捋整衣袖,低头为礼。

梁伯龙目下离神,口中叹息般缓缓吟哦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哪……”

这诗乃是晚唐时候李商隐的名作《锦瑟》,后面几句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顾思衣自然懂得。心里随之默诵,待念到“此情可待”四字,心头愀然怅痛,长睫垂低。余光里,对面的梁伯龙正向自己望来。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似乎沉默才是彼此的语言。

车外一阵劲风号啸,窗角棉帘缝隙窜进些许雪花,三人均感身上一凉。

常思豪揭开后车帘,但见苍天白地,逝雪茫茫,两道辙线在缤纷落玉中渐行渐消,隐于夜色,令人有一种正在坠入深渊的错觉。

“好雪啊。”

梁伯龙身上麻麻冷冷地起了些鸡皮疙瘩,沉静片刻,深吸一口气道:“蒙姑娘临别慨赠佳曲,吾亦当以好音和之。”

他说完怔怔地发了阵呆,呼出一口白雾,蓦地将那把胡琴抄起,撑在膝头,手指拨弦铮铮铮连走几个高音,飞弓转颤,一个长调低旋直落,抖作精神,开喉唱道:“桀骜男儿,何屑黄金榜?万里关山踏遍,意何畅!顾千家灯火,一烛足暖心房,不屈是强项!画阁搭台,哪管姿容浮浪?街头巷陌,随手吹拉弹唱。不须乞侯恩,媚王上。自来傲骨随身,对天敲,铮铮响!一曲流云淌!向古英雄,便是这般模样!”

这一段长歌激越豪迈,似放纵而出的猛兽般、山陵滚落的巨石般、崩堤狂泻的洪流般,以骇浪惊涛之势破车而出,向苍茫大地间横冲直撞而去——

“好!”

常思豪听歌望雪,豪情陡升,心中起啸,忍不住喝起采来,刚才的压抑一扫而空。赶车的李双吉也受到了感染,马鞭凌空甩得啪啪爆响,三匹马儿长嘶欢叫,驰纵若飞,车后狂风滚裹,乱雪如龙。

顾思衣含泪而笑:“先生能记得这诗,小女子毕生无憾。”

常思豪心中一奇:“我还道是梁先生自抒心胸,怎么,这首诗竟是顾姐姐写的?”

只见梁伯龙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张小笺:“思衣姑娘这首《傲戏子》,在下一直带在身上。”

顾思衣望着自己的笔迹,涩涩道:“那日我听先生要去宫里唱戏,知道凶多吉少,写下这首诗给你,原本意在提醒。想先生若真是傲骨铮铮,自当知耻远避,也躲过一桩灾祸。若是执迷不悟,遭其罪劫也是自取咎由。今日知道你终究去了,心里还曾大觉失望,没想到先生此行,实是为青藤先生申冤。”她说到这里,调整了一下坐姿:“先生舍生忘死,仗义直言,并非醉心名利之徒,思衣错怪先生,这厢陪罪。”说着将螓首垂低。

梁伯龙也赶忙折身还礼道:“姑娘何须如此?这可折煞在下了。”车中狭窄,他又身形高大,这一急动作起来险些撞在顾思衣头上。

常思豪笑道:“拜来拜去的,你们这是在拜天地吗?”

两人脸上一红,各自直身,都有些不敢瞧他。常思豪抱起肩膀笑道:“姐姐,你瞅瞅人家梁先生,把你写的笺收得好好的,可见多么重视,梁先生写给你的那张呢?”

顾思衣难为情道:“我向先生道歉,便是为的这个。今天我听到梁先生宫去唱戏的消息,以为他醉心名利之中,一时生气,便把这张笺给撕坏了。”当下略一犹豫,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小卷帕,展将开来。

帕上裱着一张小笺,正是那首《四季花》。

梁伯龙见那片纸满是裂痕,似乎是撕碎后又拼粘在一起的,却不曾缺失一角,显然收管得极是精心。瞠目道:“姑娘,梁伯龙不过一天涯戏子,何德何能,劳姑娘如此……”话说一半,只觉指尖温软,原来自己和顾思衣的手,已经被常思豪拉近交叠在一起。

常思豪在二只手上着力握了一握,语速极快地道:“你们就别再扭捏了,姐姐,实话说了吧,今天我让你跟来,就没想过让你回去!梁兄,我这姐姐以后,就要拜托你了。”

梁、顾二人窘里含羞,又惊又喜,常思豪忽然仰头高声唤道:“双吉!”

鞭梢抽爆,蹄声立密,马车骤然加速。

常思豪深深望定二人:“保重!”一转身棉帘垂落,人已不见。

梁伯龙大惊,撩帘瞧去,北风嚎啸声中,常思豪身如巨鸟正跃在半空,大氅兜风一滞,哗啦啦猎响,如筝扯起,立刻与马车拉开了距离。两边荒林夹道急逝,来路方向,无尽风雪中现出快马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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