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戏?”
常思豪和戚继光都不明其故,收起刀剑跟他来到前院,这才发现院子里站满了人,中间搭起一个戏棚,锣鼓架好,戏子们在后场穿梭不断,前堂正厅门户大开,座席早已安置妥当。廊下不远处顾思衣正陪着一个白发男子叙话,笑意盈盈,看起来谈得颇为投机。
常思豪认出那白发人正是梁家班的班主“仇池外史”梁伯龙,赶忙过来招呼:“哈哈,听声音就知是先生到了,梁兄近来可好?”梁伯龙向他点指而笑:“莫窥到,真个莫窥到!侬原来做个千岁,瞒得吾好苦哉!若非今日侬乔迁新居,刘公子请吾来唱戏,吾还要蒙在鼓里无出头!”
常思豪见他知了自己身份仍是如此洒脱,极感开心,拉了他手:“诶,我这算个什么?先生每日帝王将相轮流做,要当东海龙王也由你,那才叫舒服哩!”
梁伯龙大笑摆手:“灶王倒做得,龙王却做弗得哉,咱大明封海,渔民无得打渔,哪有香火来供吾?穷神仙勿当也罢!”
顾思衣笑道:“金吾,你在哪识得这位梁先生?他这人当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说起话来更十分诙谐,有趣极了。”
刘金吾嘻嘻笑道:“姐姐,你还没听梁先生唱戏呢,听他唱的戏,保管你听到如醉如痴!”
常思豪回看戚继光拉着手下卫兵避在一边正交待事情,也不便过去给他介绍,笑问:“梁先生今天给我们来一出什么戏啊?”
梁伯龙道:“那还逊得哉?”手指后台一人:“今日吾梁家班台柱出马,扮一出《精忠记》,包侬大家满意哉!”
刘金吾见他手指之人约摸二十一二年纪,生得眉目清秀,别具情致,登时眼睛笑出花来,搓手道:“那莫不是‘闺门第一’林怀书林姑娘?可是精忠记又无闺门旦,你教她来扮谁?”
梁伯龙道:“闺门第一,难道便扮弗成老旦哉?今日由悝来扮岳母,正要让侬等瞧瞧吾梁家班的人才!”
刘金吾拍手道:“妙哉妙哉真妙哉!小姑娘偏扮老太太!林姑娘戏路宽广,真绝品才艺,我可等不及了。”梁伯龙一笑,自去张罗准备。此时戚继光交待完了事情,转身回来。刘金吾笑道:“戚大人,你这心里可长了草了。官场不比战场,有时还当戒急用忍才是啊。”戚继光含笑称是。家院来报有官员到访,刘金吾解释是自己请来的朋友,赶忙迎进来与常思豪一一介绍。其中不少人是三大营和锦衣卫的军官将领,戚继光也认识,彼此间相互客气寒喧,氛围倒也融洽。这些将领大多是名臣子弟,身家显赫,年纪轻轻品派十足,都是风月场上逛惯了的。一听请了梁家班在此,俱都兴高采烈,纷纷入厅落座,畅聊之际,眼睛滴溜溜地瞄着后台姑娘转。
不多时开席走戏,唱将起来,这一出《精忠记》从岳母刺字开始。林怀书所扮岳母姚氏上场,举手投足老成庄重,果无丝毫少年人的轻佻,唱腔更是沉稳老练,收放自如。席上这些年轻的将领于吃喝玩乐之道极精,自然懂得欣赏其中的妙处,一个个大声鼓掌叫好,气氛空前热烈。接下来梁伯龙所扮岳飞亮相,背上刺字,辞母投军,一出出征杀战守唱将出来,豪英尽展,文武戏码俱都精彩绝伦。
常思豪瞧着戏台上的岳飞杀敌破虏,回想自己在大同时杀得鞑子泄血,遍野哀鸿,一阵阵心神激荡。接演大破朱仙镇,十二金牌退兵,看秦桧东窗画柑定计,不由得又丝丝寒意透骨,胆底生风。心想:“岳帅与其待日后平反,倒不如提枪回马并了那昏君,杀个痛快!”待看演到韩世忠诘奸无果,岳侯冤死风波亭,火气在体内直闷得窜不出来:“自古奸臣当道,做宰相丞相的更没几个好东西!秦桧、严嵩、徐阶这些人都是一样!”想到徐阶,忽然心头一闪,有了个主意,略一盘算,大觉可行,笑向戚继光看来,本待招呼说话,却见戚大人拿一方小帕正在擦手汗,额角鬓边刚刚擦过,也是潮乎乎的一片。当下奇怪地道:“戚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戚继光抹额讪讪一笑:“近来少上校场操练,体虚汗多,不碍的,不碍的。”见他冲自己和刘金吾递个眼色,便侧身聚首过来,只听常思豪压低声音道:“咱们请皇上看一看这出戏,如何?”
刘金吾登时会意,嘿嘿笑道:“好主意。”戚继光怔了一怔,随即明白:自己军功卓著,说句不害臊的话,跟岳武穆也算有得一拼,若刘常二人能在皇上看这出戏的时候替自己溜两句小缝儿,谁再敢明目张胆地进谗言使坏,便是自找倒霉。眼下虽奈何不得徐阶,至少此举能制造一个缓冲,让对方不致逼得太急。想到这心中大喜,低道:“此事还得请千岁和刘兄弟帮忙。”
常思豪递过眼神:“金吾,能安排吗?”刘金吾略一沉吟,道:“过两天小年儿祭灶,皇上大宴群臣,宫里自有一番热闹,到时候少不得娱乐戏码儿,他知我懂戏,总是让我挑戏班子,此事只管包在我身上就是。”戚继光低道:“那就有劳兄弟多费心了。不过此事大有风险,宜当隐秘从事,万不可让人发觉与我有关,亦不可先让这些戏子知道了咱们的用意,否则他们惧怕徐阁老,多半就不肯演了。”
刘金吾道:“戚大人放心。”戚继光道:“小人向利,给这帮戏子的打赏不可少了,一切应用,兄弟尽管到我这来支。”刘金吾笑道:“这等小事,哪用得着您破费?来来来,喝吧!”把起杯来不住向二人劝酒。
《精忠记》演罢,换了一出《玉簪盟》,唱的是些男女情事的段子,堂上众人刚刚从肃杀的悲情戏里走出来,忽见如此旖旎风情,无不大乐,兴致比看岳飞还高。
刘金吾瞄见梁伯龙卸完妆进了西厅下院,便离席找了过来。西厅里专为戏班人等设下了酒席,演完的戏子都在这里吃喝,梁伯龙坐在人堆里,一见他来,赶忙起身招呼。刘金吾靠边寻没人入席的一桌单坐了,笑道:“梁先生这一出《精忠记》着实不赖,大家看得连连叫好,千岁在那边陪客不便,特意叫我过来敬您几杯。”
梁伯龙过来笑道:“勿须客气,有道是平地抠饼,对面捉贼,吾们这班戏子,莫得好本事赚铜板,戏复唱得歪调调,就只好喝西北风哉。”
刘金吾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了,道:“是啊是啊。不过刚才我听千岁和戚大人他们谈论,这戏是好戏,可惜大半都在唱岳飞如何忠勇,对于秦桧的可恶,未免着墨少些,戏这东西也讲究个虚实掩映,若能详尽秦桧之大奸,则岳飞之忠勇也必衬之有力。”
梁伯龙击膝道:“千岁弗曾学戏,却是大戏精哉!本来这本子吾也多次想改,可是每到落笔,都对这奸相恨之无地,愈想愈气,结果只好扔在一边!”
刘金吾举杯笑道:“梁先生果是性情中人!来,咱们干这一杯!”梁伯龙举杯一饮而尽,恍惚向他瞄觑了一眼,缩回目光,含笑轻叹道:“唉,人生际遇,真弗敢想像哉!莫窥到此次来京,除会了破俺答的英雄、锦衣卫御前的总管,还能窥着鼎鼎大名的戚老虎。要是有机会能给皇上演一场戏,那便真是弗负此行哉!”
刘金吾暗乐,心想没等我来勾你,你倒先送上门了。一笑道:“说实话,皇上最爱看戏,哪年宫里过年,都少不了戏码杂拌儿,可是京城又有哪个班子有您这么高的造诣?我跟在皇上身边,也知他看得乏味,就是聊胜于无罢了,先生艺冠天下,只能在民间演出,也真是可惜呢。”
梁伯龙闻之色动,问道:“实话讲,吾早想为皇上献艺久矣,刘总管想必在宫中人脉颇广,弗知能否代为安排?哪怕演个一折两折,吾愿足矣!”
刘金吾皱起眉头,大感为难:“这个怕不容易,因为这些事情向来都是交给太监们安排,我只负责安全保卫,能说上话的机会不多。何况皇家选戏,早在三月前便已定好,此时更动,恐怕难成。”
梁伯龙见他并未把话说绝,知是还有希望,忙将大手一伸道:“公子若能玉成这件事体,吾年底便弗封箱,只要公子愿听,从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点哪出戏吾便给你唱哪出戏,保侬满意,分文弗取!”
“这个……”
刘金吾咧着嘴,从牙缝往里吸气忍笑,左思右想了一番,道:“我是您的大戏迷,这事当然一定得尽全力。说起来我倒是和冯公公、陈公公他们都还算熟,虽然递得过话去,事情能不能成,可就在两说了。这样罢,我知道皇上喜欢岳飞戏,你把这本子好好改改,静候我的消息,事若不成,您可也别埋怨。”
梁伯龙大喜:“成!”
刘金吾陪他喝了几杯,回到正厅,冲戚继光挤了挤眼,表示事情办成,看到常思豪位子空着,问道:“千岁呢?”戚继光道:“报说东厂派人来道贺,千岁刚迎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