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闻听此言,心想:“啊哟,馨律掌门的长辈到了。馨律师太为救吟儿,走出无想堂来,想必惹了罚她这位前辈生气,这事是她出于好意要救人,若受责罚,我可得帮着解释一二。”又想:“且慢,她受长辈责罚,必是犯了本派门规,我一个外人,怎好上去和恒山前辈分辩?”忙停了脚步。
只听院中馨律的声音道:“师叔恕罪,我那日为救病患,一时情急……”
“大胆!”那女子声音截住道:“你在我面前,竟自称‘我’字,这不是目无尊长么?”
馨律道:“是,是,师侄知错。”
那女子哼了一声:“你能知错,那就奇了,你心里认为自己没错,却故意说错,乃是故意气人,当我不知?”
常思豪心想:“这位老师太脾气可真不小,一个称呼竟也能挑出毛病来。她既是馨律的师叔,那么定是音字辈的前辈,与晴音、凉音师太是师姐妹了,声音听起来悦耳动听,像是年轻得紧。”
馨律道:“那日因来了一个重要病人,师侄一时情急,忘记了师叔的罚令,私自出去替其诊治,实在事出……”
那女子又截口道:“你倒会说!什么忘记了?分明是明知故犯!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拍拍良心再张嘴!”
馨律声音闷住,似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隔了一隔,才道:“是,师侄心里,确是明知……”
那女子语速极快:“你承认是明知就行了,既是承认明知,故犯自然也顺理成章,目无尊长也没有冤枉你吧?”
馨律没了声音。常思豪心道:“她这声音如此清悦,倒是有点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似的。”又想:“人家是恒山前辈,馨律掌门的师叔,我怎会听过她的声音?大概是与谁的印象相混了罢。”遂不在意。
那女子道:“你爱治谁治谁我不管,从今天开始,罚期延长为三个月,你到无想堂面壁去罢!”馨律道:“是。”那女子冷笑道:“你不服是不是?你若认罪服罚,为何不说‘多谢师叔’?”隔了一隔,馨律才道:“是,多谢师叔!”那女子道:“你别想胡混过去,我会抽检,哪天过来见你没面壁,还要加罚!”甩袖声响,一道白光掠出墙头,向南去了。
常思豪略瞧见一点背影,只觉这尼姑身量不高,光溜溜的头上似乎连发根都没有,白得如同身上的雪衣一般。心想:“恒山尚黑,这女尼却穿一身白,莫非是辈份不同的缘故?”又想馨律师太刚受了长辈责骂,此时过去相见,未免尴尬,便转身回了客房。
次日春桃回报,说馨律将秦自吟移到了无想堂内居住养病,针药等医疗应用之物也都搬去了。
又过几日,下了一场小雨,天气已然越来越凉,峰上尤其寒冷,于志得一大早上山来送棉衣,言道大小姐在恒山上治病倒无问题,山下几十名武士这么守着也不是办法,二人商量一番,决定只留下四个人在县城客店中守候,方便通传消息,大队起程回太原复命,于志得又留下五千两银票供四人花用。
将于志得送走,常思豪枯坐房内胸中积闷,信步而出,想散散心情。
来至庵外,望万里云山,天蓝如海,四野苍茫,崖险石奇,不禁起了游玩之念,溜溜哒哒顺一条鹿道向前走去,一路观山望景,烦闷颇减,直到傍晚时分这才回转,上得见性峰,迎面奔来二人,前面的正是阿遥,后面是一小尼,见了他如释重负。常思豪问及缘由,阿遥抹着眼泪道:“这山可有多陡,我怕你一不小心,便要……便要……”那小尼笑道:“阿弥陀佛,阿遥姑娘中饭也没吃,一直在这守到现在,若不是小尼拦着,她早就到山间去寻找了,我和师姐们都劝她,常少剑身怀绝艺,岂是那么容易跌落下山去的?必是见山川灵秀,游而忘返,可她就是不听。”
常思豪不禁大生歉仄,合十道:“是是是,在下鲁莽,临行也未曾留个信息,我这妹子是个实心眼儿,多亏师太相劝,否则放她出去,后果才真是不堪设想。”那小尼合十还礼,瞧了阿遥一眼,微笑去了。常思豪摸着阿遥的头顶,笑道:“傻丫头,走吧。”牵了她的手,一面走一面给她讲山间所见。阿遥原只顾念着他的安危,见平安无事也便放心,待听说哪里有小猴打架,哪里看见了小兔蹬鹰等等趣事,不由大乐,刚才的伤心忧惧也都烟消云散了。
常思豪瞧着她憔悴的模样,心想:“她和春桃一直以来伺候吟儿甚苦,其实吟儿白天睡觉,晚上发病,用人的时候并不多,她俩没日没夜轮流守着,只怕要把身子拖垮了。”便待春桃回来,和她二人商量除了早晚两次用餐过去伺候,其余时间回来休息,如此将养数日,二婢果然精神大好。
秦自吟病情并无进展,三人每日在庵中听着尼姑念经,枯燥无趣,这天春桃建议道:“听说恒山有座悬空寺,不知建在哪里,咱们去看看如何?”
阿遥也怕常思豪每日里闷坏了,附和道:“好啊好啊!悬空寺栖鹰傍雀,建于危崖之上,已有数百年历史,到恒山不看悬空寺,可是一大遗憾呢!”常思豪心想:“大同宴上,我曾听绝响提起过这寺院,应该是一座古刹名胜,只是每天住在庵里,出去游玩又看庙,实在没劲得很。”只是又不愿扫了二女兴致,便向小尼问明了途径,沿路下山。
悬空寺建在恒山一脉的翠屏山上,春桃和阿遥行得甚慢,三人直走了大半日这才到翠屏山下,仰头望去,丹崖飞阁,鸟道云封,两座三层楼阁飘渺于万仞危岩之上,直如海市蜃楼。循路上了栈道,二女低头瞧去,幽谷云茫,深不知底,朔风卷袭而来,扯得衣衫猎猎,仿佛要把人拽下去一般,直吓得花容失色。春桃颤声道:“常大哥!庙里,无非也就是些神像泥胎,估计也没什么好看!”
常思豪知她害怕,笑道:“不是你提出要来么?怎么到了又不敢上?”春桃忸怩道:“还……还是在底下看的比较好。”常思豪哈哈大笑,他本来对寺院也没兴趣,又见阿遥也瑟缩在身后,小手扯着自己的衣襟,知她也是一样,再说春桃那晃晃悠悠的样子,真要跌下去,自己救一救不了二,便道:“好,不看也罢,正好我也饿了,咱们这些日在庵中总是吃素,不如到下面找间酒店,开开荦。”
三人沿原路下山,走了一会儿,道路渐缓,二女才心神稍定,不时回头仰望,都觉自己仅仅远观便无限恐惧,工匠们更不知历经多少艰险才将悬空寺修成,前人这份愿力胆魄,实难想像。
一路感叹闲聊,眼见已距山脚不远,忽然阿遥向前指道:“咦,你们看,那是什么?”
常思豪顺她指尖瞧去,只见山脚下远远的一片林中,有个圆形的空场,里面有一个白点,一个黑点。白点不动,黑点却晃来晃去,隔了一会儿,那白点在林中消失不见,黑点又不动了。他心中甚奇,道:“咱们过去瞧瞧。”
他嫌二女步速太慢,便拢了二人腰肢,飞掠向前,行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寻到刚才看到的所在,只见这空场中间有个圆树墩,树墩上有根粗绳子,绑了一头黑色的野猪,旁边有一堆用土掩盖的灰烬。
那野猪不大,生得獠牙支出唇外,颇具凶相,此时正蔫头耷脑啃着几个土豆。阿遥好奇地瞧了一会儿,忽然叫了起来:“啊!天下第一大混蛋!”春桃道:“你说谁?”阿遥指道:“你们看它身上!”常思豪歪了头仔细看去,那野猪身上有几处缺毛,露出白色的皮肤,显然是用刀刮出来的字,写的正是:“天下第一大混蛋。”不禁失笑道:“这猎户真也奇怪,逮到野猪不吃,在它身上刻这些字干什么?”春桃道:“也许这野猪祸害了农户的庄稼,农户不忍杀生,所以将它绑在这里。”
三人在周围找了一圈儿,再没什么发现,阿遥扯了扯常思豪的衣衫:“大哥,它被绑住,哪儿也去不了,咱们不如放了它吧?”
春桃道:“这等野味可是难找难寻,不如杀了它烤着吃。”
常思豪略一犹豫,呛一声抽出雪战刀来,笑道:“你们俩猜,我是要砍绳子,还是要砍它的脑袋?”春桃道:“砍脑袋!”阿遥道:“砍绳子!”常思豪大笑:“我哪儿也不砍。”窜身上去,将野猪踩在地下,挥刀在它身上划来划去,末了放手,纵身跳开。
二女向野猪瞧去,只见它身上“天下第一大混蛋”那几字前面,多了五个字:“逮我的人是”,连起来,便成了:“逮我的人是天下第一大混蛋。”不禁大笑。常思豪看了一看,也颇觉满意,笑道:“狮子可杀不可辱,猪么,也是一样,这头猪不是咱们逮到的,是放是杀,咱们可没这权利,不过替它出口恶气,倒还可以办到。”阿遥掩口笑道:“什么狮,明明是士。”春桃道:“这猎户再来时瞧见这字,多半会以为是神仙示警,要吓得屁滚尿流。”
三人大笑一阵,离开树林,到山脚下用餐时点了杀猪菜,围炉暖酒,一饱口福,餐毕在山野间闲游,又玩了大半天这才回庵。春桃去伺候秦自吟吃过晚饭回来,二女都感身倦体乏,简单泡了个热水澡便倒头睡下,常思豪功力深厚自是不觉,闲踱出来,欣赏晚景。
他沿小道上得峰巅,立身一块向外探出、危悬欲坠的大石之上,极目望去,但见云霞散远,夕照生虹,天地间一派血色,映得人脸上暖意融融,山风抚面,长衣浪湍,凛凛然只觉神仙亦不过如此,一时心镜澄明,摆好桩姿,微合二目,对着七彩虹光,练起功来。
不知不觉间,已过了两个时辰,常思豪睁开双眼,灵魂仿佛从万里外的无上虚空回归躯壳,重降人间。体内气劲浩荡如风起云涌,直令人想纵声一啸,以畅其情。忖道:“难怪那些得道的僧尼道隐,都喜欢清居在山野,这样的地方待上片刻,便觉心境平和美好,远胜世间之喧嚣,怎能不令人顿生出尘之想?”
此刻已然入夜多时,天际黑沉,夜色清朗,繁星华耀,仿佛燃在头顶上的明灯,月牙儿似一抹钩镰远挂天边,周围映着淡淡的辉光。他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观赏一阵,便想转身回去休息,却忽然瞧见,远山下一处地方,隐约亮起光芒。